呂偉超
生活,有時,不過是聲音的匯集。每天,我們進入,或是逃離。
單位身處鬧市,車水馬龍,頗為嘈雜。邊上是一個公園,清晨,我去公園散步,須先快速跑過公園的廣場——廣場舞的歌聲和鼓點,和制造它們的大媽們,如色塊斑斕的沖擊波,已經把周邊的房價,打壓得抬不起頭來了——因此,跑的時候,我必須盡可能地,低著頭。有時我跑到公園東首的寺廟邊,聽梵音繚繞,有時跑到公園西面的小學旁,聽書聲瑯瑯。某天,見小學生齊集操場,雙手別在背后,高昂著頭,用力背書:“弟子規,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聲音一如他們的隊伍,整齊劃一,鏗鏘有力。“步從容,立端正;揖深圓,拜恭敬。勿踐閾,勿跛倚;勿箕踞,勿搖髀……” 小學生齊聲誦讀《弟子規》,童音清越,足以消弭廣場舞歌聲之凌亂。可是,小學生那恭敬的身姿,沉穩的腔調,與大媽們夸張的動作、放肆的音調,恰成鮮明對比。少年老成,老來天真,公園的空氣里,不時激蕩起兩種時代的“最強音”。
曾幾何時起,在一些中小學校,誦讀《弟子規》成為時髦。晨間頌,午后讀,日暮省;老師念,學生背,家長跟著讀。嚴肅的,正襟危坐;夸張的,搖頭晃腦;還有穿漢服,系紅領巾,儼然如行為藝術。《弟子規》原名《訓蒙文》,是清康熙年間一位名叫李毓秀的秀才所著。傳統蒙學讀物,以“三百千”為代表,《千字文》文辭優美,《百家姓》尋根問祖,《三字經》包羅萬象,可謂是各有千秋。可為什么到了大清的康乾盛世,又弄出一部《弟子規》來呢?《弟子規》的作者李夫子這個人,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秀才,以教書為業。不過沒關系,巴爾扎克說過,“時代比人更有趣”。康熙乾隆年間,是我國封建專制登峰造極的時期,是一個“華麗”的盛世,也是一個要靠最嚴厲的“規訓”來維持的末世。因此,“弟子規,圣人訓”這樣的《訓蒙文》,直接以“規訓”的面目出現,是大有時代意味的。
《弟子規》在語言上,繼承和發展了《三字經》的形式,三字一句,兩句一韻。今天一些主張讀《弟子規》者說,《弟子規》語言不錯,通俗易懂,稱得上是“詩教”。可是,你又見過有哪一首好詩,字里行間,是充斥著陳詞濫調的說教的呢?古希臘戲劇家埃斯庫羅斯認為,大人教小孩,詩人教大人。大人要有“詩意”,才能去教小孩。《弟子規》問世后,作為蒙學讀物,可謂是籍籍無名,直到最近幾年才忽然流行開來。
既是“規訓”,就要尋求政治上和道德上的合法性,《弟子規》的作者,顯然深諳其中之道。李夫子以儒家學說為其合法性淵源,《弟子規》三百六十句,一千零八十字,借用《論語·學而》中“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有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一句話,鋪衍而成。《弟子規》以“孝、悌、仁、愛”為核心價值,為“規訓”蒙上一層合法神圣的光環。也許有人會說,《弟子規》講“父慈子孝”,講“兄友弟恭”,講“謹而有信”,講“親仁愛人”,講得很好啊,它所宣揚的道德觀和價值觀,不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嗎?誠然,《弟子規》所講,你若一句一句拆開來看,似乎都有道理,比如講孝順父母,總不會有錯吧。但是如果我們對《弟子規》不僅僅拘泥于“文義”,而對其進行“立法解釋”的話,我們就容易發現其內在的邏輯和真實的意圖了。《弟子規》,顧名思義,就是對“弟子”的規訓,那么誰是“弟子”呢?弟子,最基本的含義,是指一個家庭中年幼的孩子,在中國古代的大家族中,年輕者對于長輩,皆可稱“弟子”,或是“子弟”。大觀園中的賈寶玉是“弟子”,巴金《家》里面的覺新是“弟子”。“弟子”是一個以血緣和宗法為身份連結紐帶的特定形象,擬制開來,楊林的十三太保是“弟子”,袁世凱小站的新兵是“子弟”。《弟子規》通過對孝道的反復渲染,來強化這種私的身份關系,從而強調對以身份等級和人身依附為基礎的父權宗法制的絕對權威,以及對這種權威的無條件服從。“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試想,如果今天的孩子受了這些教條的影響,那么“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何以發生?且不論這些教條與現代公民社會的價值觀格格不入,就是離真正的儒家思想,也相去甚遠。儒家強調“孝道”,但孝不等于對父母的無條件服從,“父為子綱,父不慈,子奔他鄉”,相反,儒家認為,如果作孩子的一味順從父母,陷父母于不義,那才是真正的不孝,“于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如此看來,真正的儒家,是有不服從的傳統的,這與梭羅的“公民的不服從”有異曲同工之處。《弟子規》故意斷章取義地曲解了儒家思想的真義,是“小人儒”。“弟子”的另一個含義是指學生,在古代社會,老師與學生,師傅與徒弟之間,本屬契約關系,但也被刻意轉化為“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身份關系。盡可能地把各種社會關系,納入到宗法身份中去,是古代中國社會的一大特征,如此,一切“服從”與“規訓”,就都名正言順,師出有名了。在傳統中國“家國同構”的社會體制下,在家為弟子,在國為臣民,當官者為父母,作百姓的是順民。即便是今天,在官場還流行著稱領導為“老大”的現象,如果你不能和老大“稱兄道弟”,那領導就要考慮“還能不能和你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弟子規》以孝道開篇的真正用義,就是要從小培養服從身份等級、隱忍順從的“愚民”,“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難怪某地拆遷辦領導呼吁要“踐行”《弟子規》,這樣,“沒有拆遷就沒有新中國”的規訓,也就能很順利地被“踐行”了。
有人說《弟子規》是滿清政府為在漢人中推行奴化教育而刻意編寫的,我覺得這顯然是上綱上線了。《弟子規》的作者李毓秀,一個清朝的落第秀才,自然是申請不了國家課題,也沒享受過什么基金的資助,《弟子規》完全是利用業余時間,自發編寫而成的。李秀才科舉失敗,是專制體制的受害者,可他卻嘔心瀝血,寫了一部為維護專制統治服務的《訓蒙文》,那是那個時代的故事。而我們今天更要反思的,是在走出專制,走向共和已經一百多年的今天,在從臣民社會向公民社會邁進的今天,在從身份社會走向契約社會的今天,在平等,自由,民主,人權已成為“共同的善”的今天,究竟是什么心態,使相當一部分教師和社會公眾,對《弟子規》所倡導的順民教育,依然津津樂道?是民眾啟蒙未完成的無知?還是師者庸俗智巧的偷懶?endprint
也許有人會說:“我們沒有把《弟子規》想得那么復雜,《弟子規》講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小孩子就算是隨便讀讀,也是有好處的,現在的孩子太調皮,讓他多懂一點規矩沒什么不好。現代社會多如牛毛的法律,不就是各種各樣的規矩嗎?比起《弟子規》來,不知要多出多少倍呢?”其實,此規矩非彼規矩,現代社會的法律是以“權利”為中心的,規范的作用,為的是保護“人權”,使人成為“人”。而《弟子規》里的規訓,全是“義務”,對小孩子的起居、穿衣、走路等行為舉止,待人接物的各個方面,做出最嚴格的規定,堪稱史上最嚴厲的“小學生守則”。在短短一千來個字里,就出現過43次“勿”字,如果真按它的規定去做,人就成為“非人”了。我很懷疑,網上流傳的某些學校的變態校規,如“男女生交往須五人同時在場” 、“男女生交往距離不得少于50公分”等,就是模仿《弟子規》而來的。
錢文忠先生在“百家講壇”講《弟子規》,一開始舉了這么一個例子,說北京有一位派出所的所長,到轄區學校作法治報告,用《弟子規》作教材,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相信這個事件是有的,但至于“效果”,我表示很懷疑。在我讀中學的時候,也經常聽這類法治報告,主講的不是派出所長,就是看守所長。所長們把大蓋帽往主席臺一放,就開始講青少年犯罪和監獄里的“故事”,中學期間,我聽過不少“監獄故事”,卻從未聽過真正的“法治”。
今天,《弟子規》在學校的流傳,可謂是花樣百出,你搞誦讀,我就來個吟唱。可以想象,李秀才之后,《弟子規》是被反復吟唱過的,童聲純真,一如雨滴清亮,音律一定是極美的。可淋落這雨滴的烏云,恰是阻擋啟蒙之光的蔽日陰翳,這是中國現代化的第一次隱憂。一直到李秀才之后一百年,才有一個叫龔自珍的詩人,面對奴性十足的中國社會,忍無可忍,發出直抒胸意的怒吼:“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詩人的怒吼,自然喚不醒久病的梅樹和亦步亦趨的“弟子”,而此刻,天邊傳來了鴉片戰爭隆隆的炮聲。硝煙彌漫里,德先生和賽先生已然在火光中隱約閃現,但是,“一個幽靈”,套用馬克思的話來講,“專制主義的幽靈,依然在中華大地飄蕩”,這是中國現代化的第二次隱憂。
在今天這樣一個“現代”社會,無論是老師讓學生背《弟子規》,還是老板讓員工讀《弟子規》,都有一種虛無感。“一種虛構的關系自動地產生出一種真實的征服”,這是中國現代化的第三次隱憂——“少年中國”虛化后,“弟子中國”之隱憂。
(作者單位:溫州城市大學)
責任編輯 李 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