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貝爾劇作《瑪麗亞·瑪格達蓮》看德國市民悲劇的成熟

吳文明

摘 要：德國文學歷史中，自萊辛的《愛米莉亞·迦洛蒂》以來，市民才開始有資格成為悲劇的主人公。而席勒的《陰謀與愛情》達到了市民悲劇前所未有的革命高度，乃至1846年黑貝爾的《瑪麗亞·瑪格達蓮》則成為了德國市民悲劇發展到了晚期的代表作。弗里德里希·黑貝爾是十九世紀現實主義代表，它繼承了萊辛市民悲劇傳統但又有所區別。它是一部真正的平民故事的悲劇，全劇中并無任何貴族的影子，一切只發生于平民自己家中。這一悲劇歸因于市民自身的狹隘和保守。它更反映出那個時代資產階級的軟弱和迷茫。

關鍵詞：黑貝爾；市民悲劇；瑪麗亞·瑪格達蓮

弗里德里希·黑貝爾（Friedrich Hebbel）（1813-1863）是德國十九世紀著名劇作家，也是現實主義重要代表。他出生寒微，13歲就當泥瓦工，經過刻苦自學，得以在地方刊物發表詩作。1840年他的第一部劇本《猶滴》上演成功，改變了他貧困的命運。他一生共有15部戲劇作品，尤其擅長心理描寫。代表作有《阿格妮絲·貝爾瑙厄》、《吉格斯和他的戒指》和《尼伯龍根三部曲》等等。此外還有詩歌、小說多種。《瑪麗亞·瑪格達蓮》是他最重要的作品，被稱為德國現實主義戲劇杰作，作者以19世紀中葉青年人的愛情為線索，描寫了德國小資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發展的沖擊下走投無路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

《瑪麗亞·瑪格達蓮》表現了女主人公克拉拉的悲劇故事。木匠安東的女兒克拉拉和弗里德里希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弗里德里希到外地求學，久無音信。克拉拉聽從母親的勸告和列昂哈爾德訂婚。列昂哈爾德卻是卑鄙小人，僅僅是貪圖克拉拉的嫁妝。一天，弗里德里希求學歸來，列昂哈爾德唯恐克拉拉和舊日戀人重續舊情，便“先下手為強”，誘奸了克拉拉。后來他得知安東的錢財另有用途無法得手，便借口克拉拉的哥哥是小偷解除婚約。守舊傳統的父親安東因為兒子牽涉到珠寶盜竊案而顏面盡失，便將一切希望寄托于女兒，要女兒對自己起誓“從未做過丟臉之事”[1]。而發現自己已懷孕的克拉拉負罪感深重，不堪煎熬，將此事告知了弗里德里希。表示“不嫁給他我就會死”“哪怕嫁給他立刻就會被拋棄”[2]。為此，憤怒的弗里德里希找到列昂哈爾德與之決斗，最后，后者身亡，而弗里德里希也身受重傷。而這個時候克拉拉也不堪忍受不貞的事實可能給家庭帶來恥辱的壓力已經投井自盡了。

本劇為多幕劇，共分三幕，濃縮了八天之內的故事情節，僅有兩個情節發生地點，出場人物較少，符合亞里士多德式傳統戲劇時間、空間、事件相對濃縮的特點。

在整個戲劇中，情節的發展一波三折，出人意料，也使整個故事達到吸引觀眾的目的。其中有兩處情節帶來較大轉折，其一是兒子卡爾被認為是盜竊珠寶的小偷，后又被珠寶商親自登門澄清其清白。在故事的一開始黑貝爾就以暗場交代了，克拉拉的一家是安分守己，生活不富裕但對自身的道德，尊嚴，名譽看的比生命都重要的普通老百姓，克拉拉的母親善良虔誠，勤儉持家，善待窮人。盡管女兒克拉拉多次勸她穿上從前的結婚禮服，但她從來不答應，說這樣隆重的衣服“只有去世才可以穿”。她的父親將他自己幾乎全部的積蓄一千塊錢送給了年輕時曾給過他恩惠的恩人，可見他是一個極重信義之人。因為叛逆的兒子被逮捕而心力交瘁，安東表示了這件事情給他帶來的巨大恥辱和打擊，要求克拉拉一定要做個最好的女兒，否則“我只能自殺”。這一情節的產生使得所有有關純潔、美好、尊嚴的良好品性這一要求被人為地加諸于克拉拉身上，而在卡爾被澄清是無辜的之后，克拉拉感覺“這下子有罪的只有我一個人了！”[3]從而更加煎熬惶恐，倍受折磨。為了自己的父親，她苦苦哀求列昂哈爾德與她結婚，表示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即使結婚了立刻就死，也可保全父親的尊嚴和名譽。在遭到拒絕的情況下，絕望的克拉拉表示“為了永遠瞞過別人，保留父親的尊嚴，我得趁今天晚上就離開人世”[4]。最終走上悲劇道路。

另一轉折是克拉拉青年愛人弗里德里希的出現，在克拉拉的絕望之中，在父親一再表示如果克拉拉有不貞的行為他就會不堪忍受恥辱而一定選擇自殺的強大壓力下，弗里德里希的出現給觀眾的心中帶來了希望，似乎這個人的出現，他對克拉拉的愛情及包容，也許可以拯救克拉拉的性命，懲罰列昂哈爾德這個卑劣小人，挽回悲劇，最終能有個圓滿的結局。只可惜，這個故事里所有悲慘的結果都是受害于固執守舊的名譽觀念和無謂的羞恥心。純潔善良的克拉拉本身并不是荒淫放蕩的女人，她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變得不貞，克拉拉本身就已經是男權的受害者。“那個時代是女人們依附求全的時代”。她迫于父親的名譽觀念和害怕他人指摘，最終決定以死來掩蓋自己的“罪行”，尋求精神解脫。弗里德里希聽說克拉拉的遭遇后，只是一味想到“可能譏笑我的畜生”，急于找列昂哈爾德決斗，導致兩敗俱傷的結果。苔萊絲聽說自己的兒子盜竊珠寶后經受不了刺激而死去；卡爾由于法庭差役拉他游街而一再表示要報復；安東認為女兒若不貞潔自己就只有自殺等等，都一再鮮明的表現了他們強烈的羞恥名譽觀念，哪怕因此葬送女兒的終身幸福和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在戲劇的末尾，作者借弗里德里希的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是您把她逼到死路上去的！當您預料到她的不幸的時候，您只是想到那些在您背后嘀嘀咕咕的舌頭，卻沒有想一想那些長著這樣的舌頭的陰險家伙是一錢不值的，因此您說出了一句話，這就把她逼到絕望的地步。……不管您怎樣倔強，總有一天您也得說：女兒啊，我還是愿意，你不必顧慮我周圍那些法利賽人對我的詆毀聳肩，現在你不能在我臨終的時候坐在我的床旁邊，替我揩抹恐怖的冷汗，才真叫我丟臉啊！”。[5]荒唐的是，在得知女兒的死訊，安東首先想到的卻是名譽，堅決認為“假如我聽懂了你的話，那就一切都安排的很妥當。”“她一點也沒有顧慮到我”“她不配”。[6]親身女兒死了，父親居然會說死了好。如此麻木不仁的父親，令觀眾不由得哀其不幸，怒其迂腐！

本劇的名字，叫瑪麗亞·瑪格達蓮，但在這個劇本中并沒有出現這個名字，也沒有這個人出場。劇本原名《克拉拉》，1843年寫成，1844年在海德堡初版印刷時，封面誤印成了《圣經·新約》上的人名，作者后來將錯就錯，把它正式改為現名。瑪麗亞·瑪格達蓮出自《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七章：“有一個法利賽人請耶穌和他吃飯：耶穌就到法利賽人家里去座席。那城里有一個女人，是個罪人，知道耶穌在法利賽人家里去座席，就拿著盛著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穌背后，挨著他的腳哭，眼淚濕了耶穌的腳，就用自己的頭發擦干，又用嘴連連親他的腳，把香膏涂上。”圣經中的這個女罪人，原為妓女，后來有改惡從善的表現，耶穌原諒了她，他復活后第一個接納的信徒便是這個罪人瑪格達蓮。劇本中的《瑪麗亞·瑪格達蓮》中的克拉拉就是瑪格達蓮，但她真的是罪人嗎？如果是，那她的父親和她父親的名譽就是兇手。

克拉拉死于失貞之恥。這個故事多么耳熟，似乎在我們的中國文學中多次出現類似情節。在我們的觀念中，西方人在性問題上是相對開放的。然而在19世紀的德國，我們看到了克拉拉這樣一個因貞潔觀念而死的女性。克拉拉死了，死于“身后那些嘀嘀咕咕的舌頭“，死于她的父親名譽的威脅，死于唯恐不潔受人唾罵的恐慌。但是那個時代，不潔真的是不配活著的污點嗎？人們會對一個失貞的平民女性大加譴責唾棄，而貴族們卻樂于以貴婦們的情人們的風流韻事作為飯后談資消遣。甚至她們的美貌和情人之間的決斗，都成為一種身價和炫耀的資本。

本劇被稱為德國現實主義戲劇的杰作，同時，也是德國市民悲劇的代表作。如果說1755年萊辛的《薩拉·薩姆遜小姐》是德國市民悲劇的萌芽，那么1772年萊辛的《愛米莉亞·迦洛蒂》則是德國市民悲劇出現的標志。《愛米莉亞·迦洛蒂》的結局常引起人們的責難，因為罪人并未得到懲罰。萊辛認為，必須使悲劇的造成不只是由于悲劇主人公所處的環境，還由于主人公自身存在的弱點和缺點，前者是鑄成悲劇的客觀原因，它引起觀眾對主人公悲劇命運的同情憐憫，后者是悲劇形成的主觀原因，它引起觀眾自身的恐懼，讓觀眾從悲劇結局中警惕自身不要有主人公的缺點和弱點，避免自己日后造成悲劇。而席勒的《陰謀與愛情》達到了市民悲劇前所未有的革命高度，乃至1846年黑貝爾的《瑪麗亞·瑪格達蓮》則成為了德國市民悲劇發展到了晚期的代表作。它繼承了萊辛市民悲劇傳統但又有所區別：它是一部真正的平民故事的悲劇，全劇中并無任何貴族的影子，一切只發生于平民自己家中。克拉拉的死并非產生于市民與貴族的沖突，而歸因于市民自身的狹隘和保守，歸因于萊辛所說自身的弱點。劇中沒有貴族，沒有權力壓迫，在19世紀法國大革命和德國資產階級革命之后，貴族力量削弱，貴族與平民之間的矛盾弱化，平民階級自身問題凸顯出來。這是一部平民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劇。

本劇故事發生的年代，19世紀30年代，正是西歐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和發展時期。封建王朝被推翻，歐洲各國在英、法資本主義勢力的影響下，陸續于40年代末經歷了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性過渡。社會政治經濟結構形態的劇變，使人的道德觀念和文化價值觀念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資本主義在歐洲各國不同程度的發展，人們頭腦中的物質利益觀念不斷加強，金錢成了衡量人的主要的或唯一的尺度，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隨之發生變化。人在掙脫封建束縛從而獲得一定的人身自由后，又在物質財富面前喪失精神的、心理的以及人格的自由；在熱衷于創造物質財富并依賴于物質財富的生存環境中，人對人的壓迫與剝削以新的形態表現出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趨于惡化。特定的社會心理因素是促使現實主義文學產生的重要原因。現實告訴人們，啟蒙主義者所宣示的“價值”，和浪漫主義者所追求的“理想”并未實現，人們須要以一種新的冷靜的眼光重新看待現實和思考自己的命運，并尋求改善自己的生存處境的方法。 寫那個時代里，一個個作為個體的渺小的人，在金錢面前錯綜復雜的態度變幻，和在時代的狂潮下的身不由己和無力無助的迷茫感。

在這個故事里，對愛情著墨并不多，更多的表現了這個家庭中各個角色思想的強烈沖突以及女主角克拉拉在這種壓力下飽受的撕扯和折磨。她在最后哀求列昂哈爾德與她結婚的大段對白中表露的痛苦和絕望也讓人無不動容。劇本末尾，安東說：我再也看不懂這個世界了，也表達了他對世俗觀念的迷失和疑惑。作者批判了市民階級陳腐的名譽觀念和道德觀念，克拉拉的悲劇，是她家庭的悲劇，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注釋：

[1]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966頁。

[2]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967頁。

[3]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972頁。

[4]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998頁。

[5]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999頁。

[6]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999頁。

參考文獻：

[1] 廖輔叔譯，瑪麗亞·瑪格達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2] 余匡復，德國文學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1

[3]彼得·斯從狄，18世紀市民悲劇理論，蘇爾坎普出版社，美因河畔法蘭克福，1973

[4]艾庫爾， 弗里德里希黑貝爾自傳， 普特萊特出版社，萊比錫，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