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果戈里《狂人日記》的比較研究

夏天

摘 要：果戈理的《狂人日記》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均是世界文學歷史上璀璨的明珠。兩部作品既有相通之處，又在謀篇布局、政治背景、思想內涵等方面各具特色。通過兩篇《狂人日記》以小見大的文本對讀，能夠比較探索出中俄兩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點。

關鍵詞：《狂人日記》；中俄文學；比較研究

引言：

關于《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魯迅有如下說法：“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出現(xiàn)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一八三四年頃，俄國的果戈理就已經寫了《狂人日記》；但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此后雖然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為圓熟，刻畫也稍加深切，但一面也減少了熱情，不為讀者們所注意了。” [1] 這一番話，清晰地表明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創(chuàng)作深受到果戈理影響，但細讀文本則能夠體會到二者的不同特色。

一、寫實筆法與象征意識

在文學史上，兩篇《狂人日記》大體上都被認為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更偏重于諷刺性、批評性的寫實筆法，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更多了些抽象的象征意味。

果戈理的《狂人日記》長達一萬多字，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十分凝練，僅有數(shù)千字而已。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對于人物的刻畫、社會風貌的描寫、人物心理的細致剖析表現(xiàn)的比較完整；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著重于狂人心理的剖析，聚焦點比較集中，并未將所有的故事元素交代清楚，具有較強的象征性。

果戈理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是一種“密集型”的噴薄，魯迅旨在以較短的篇幅和簡練的語句塑造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形象，以承載豐富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這種差異，不僅體現(xiàn)在中俄兩篇《狂人日記》中，更是中俄許多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差異。如高爾基所說：“俄羅斯文學向來以能夠真實反映生活見稱，先進的俄羅斯作家在他們的全部歷史行程中，對于現(xiàn)實里面一切使俄羅斯人民激動的現(xiàn)象都有過敏性的反應。”[2] 俄國文學注重對社會存在的忠實的刻畫，多寫實性的描寫。而中國文學的象征性傳統(tǒng)，則是古來有之。《詩經》以關雎、蒹葭象征愛情，《離騷》以美人香草象征明君賢臣，中國文學往往以某一凝練抽象的形象，來表達無盡的意味，具有極強的解讀可能性。[3]

二、“個性化”與“人民性”

“人民性”作為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一個概念，最早發(fā)源于俄國，俄國文學研究家認為，俄國文學和蘇聯(lián)文學是最具有人民性的。[4]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樂于師法俄國文學，且中國現(xiàn)代社會動蕩、民族危機深重，更是激發(fā)了現(xiàn)代文學作家們重視社會、重視人民疾苦，呼吁改革自強的文學訴求。中俄兩國的文學均具有較強的“人民性”，但俄國文學相較而言更具有“個性化”的色彩。

果戈理塑造的狂人伊萬諾維奇有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他是一個九等文官。果戈理花了大量的筆墨來寫他，寫他見到部長女兒時為了幫她撿手絹而滑了一跤，“差點沒把鼻子磕破”；寫他幻想自己成為了西班牙皇帝后的種種啼笑皆非的行為；寫他在一切幻想崩潰后發(fā)出的絕望的呼號……[5] 伊萬諾維奇成為了一個有血有肉、比較完整的、具象的人物。果戈里對伊萬諾維奇的描寫刻畫，反映的不僅僅是一種對社會黑暗的無聲控訴，更是一種對個人的命運的關照和思考：人生更大的痛苦是庸俗卑瑣、渾渾噩噩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是始終不能夠從內心確認自己的身份和價值，從而只能從幻想中得到解脫和滿足。在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果戈理表達了一種個人的人生悲哀感。

而魯迅的“狂人”則是一個符號化的存在。他沒有名字，身份不明，魯迅也未對他進行過多的鋪陳式的刻畫，只是聚焦于他心理上的變化。在謀篇布局上，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每一小段都有具體的日期或是諸如“晝與夜之間”、“鬼知道是什么日子”這樣的喃喃自語，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只摘錄了一篇狂人的日記作為典型的創(chuàng)作素材。

這種差異在中俄文學的比較研究中并不鮮見。俄國文學有一種濃厚的“個人懺悔”的情緒.在極權主義的險惡的社會環(huán)境中，俄國作家干預社會、暴露黑暗、與專制政治作斗爭的“人民性”逐漸淡化，而將描寫的筆觸轉向個人的世界，而且越是到了晚年，情況越是如此，由此產生了俄國式的“個人主義”文學以表達作家內心深處的“我多余”的感覺。[6] 而反觀中國文學，雖不乏寫人寫事的作品，但大多卻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譬如古詩中的種種閨中怨婦的形象，并非是同情婦女命運，而是借其形象隱晦地抒發(fā)詩人自己政治失意的苦悶，魯迅的“狂人”也是一樣，目的是振聾發(fā)聵、改造國民性，是批判封建禮教，總之不是關切“人的命運”這個本質性的命題，而具有強烈的“人民性”。

三、政治批判與文化反思

兩篇《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背景均是黑暗動蕩、壓迫深重的社會現(xiàn)實，但由于文化土壤的不同，卻產生了不同的“果實”。果戈理的批判是一種政治批判，而魯迅的批判則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文化反思，這恐怕也是魯迅所謂更加“憂憤深廣”的含義。

果戈理筆下的狂人伊萬諾維奇，痛恨社會等級，痛恨官員做派和官場黑暗，自己卻渴望著升官、渴望著成為貴族、渴望著部長的女兒，最后在這種渴望中發(fā)瘋，幻想自己是西班牙皇帝。狂人的致狂顯然是受到黑暗政治壓迫的結果。狂人的抱怨和怒吼無疑都是對黑暗政治的痛恨和對階級社會壓迫的尖銳批判，果戈理借狂人之口的批判的僅僅是社會和政治的黑暗，而魯迅則直指兩千多年的封建文化。

魯迅的《狂人日記》始終圍繞著一個“吃人”的主題。不但壞人會被吃，好人也會被吃，人們不但吃陌生人，也吃自己的親人，所以狂人覺得自己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覺得自己或許還吃了自己親妹妹身上的“幾片肉”……這些固然是狂人的瘋言瘋語，可又怎么不是魯迅借狂人之口發(fā)出的清醒嚴肅的呼告。仁義道德、家庭倫理在“吃人”的事實面前都轟然倒塌，最終壓垮狂人的不僅僅是被吃的幻覺和恐懼，更是這沉重的歷史文化背負。

俄國文學多批判政治黑暗之作，卻少有推翻整個俄羅斯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作品。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有這樣驚人的“舉動”。無論是魯迅筆下的狂人，還是魯迅等五四文學作家，都過多背負了歷史和文化的沉重負擔，同時也在這種文化的自我否定中部分“喪失”了自我。這亦是魯迅和“五·四”需要反思之處。

結語：

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是一篇比較完整的寫實主義作品，著眼于批判政治黑暗，關切個人的命運；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具有濃厚的象征色彩，大刀闊斧地剖析和反思中國文化，旨在改造國民性問題。兩篇文本在謀篇布局、政治背景、思想內涵上各有特色，體現(xiàn)了中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差異，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具有強烈的“懺悔”性，觀照個人的人生悲劇，而以魯迅為代表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則將矛頭指向傳統(tǒng)封建文化，注重文章的啟蒙作用。

參考文獻：

[1]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47-48.

[2] 高爾基.俄國文學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4：15-16.

[3] 林庚.中國文學史[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77-78.

[4] 王向遠.宏觀比較文學講演錄[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79-80.

[5] 胡戈·狄澤林克.比較文學導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42-43.

[6] 劉象愚.從比較文學到比較文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