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翟永明詩歌看當代詩歌中女性意識的崛起和超越

摘 要：翟永明是中國當代詩壇最具藝術個性的女詩人之一，其詩歌寫作歷程清晰地體現了當代詩歌中女性意識的崛起和超越。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把握翟永明詩歌中的女性意識及其超越：黑夜意識與神秘對白、多元意識與口語敘事、性別意識與生命寫作。

關鍵詞：翟永明；詩歌；女性意識

在中國當代詩壇，翟永明是當代詩壇最具藝術個性的女詩人之一，在她從80年代始至今不斷的寫作狀態中，不難看出一個深入發掘豐富的女性經驗并著力構建女性話語空間、重新建構女性與世界的關系乃至走向生命寫作的翟永明其執著和深刻的一面。通讀其80年代至今的詩歌作品，在黑夜、女人、對白、神秘等關鍵詞以及不可避免的女性獨有的敏銳之外，其詩歌中女性意識向縱深處一次次的躍進，足以見出中國當代詩歌中女性意識的崛起和超越。

一、黑暗意識與神秘對白

也正是從80年代初期開始，翟永明初步確立了自己基于女性意識基礎之上先鋒、敏感、激情、繁復的寫作風格。和翟永明一起，眾多的女性詩歌寫作者逐次登上詩壇，陸憶敏、王小妮、唐亞平、伊蕾等女詩人的女性詩歌寫作引人注目，關于“女性詩歌”的探討便應運而生。在80年代中期，有一個共識普遍達成，“真正的‘女性詩歌，追求個性解放以打破傳統的女性道德規范，摒棄社會所長期分派的某種既定角色，只是其初步的意識形態；回到與深入女性自身，基于獨特的生命體驗所獲具的人性深度而建立起全面的獨立自主意識才是其充分體現”[1]。

翟永明的創作，在整個80年代乃至90年代初期，都在努力用組詩的形式在深邃的憂傷之下表達女性普遍而又切己的生命體驗。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其在1984年發表的組詩《女人》，同時翟永明在自己的文章中表達了女性意識的自覺，通過對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的描摹、書寫與把握，翟永明的詩歌構筑了一個神秘、切己而又深邃的“黑夜”世界，直面女性被遮蔽的全部苦痛和命運。因此，翟永明的《女人》組詩及其序言《黑夜的意識》，以及陸憶敏的《美國婦女雜志》，常被看做是“女性詩歌”開端的“標志性”作品[2]。

翟永明《黑夜的意識》既是中國當代女性詩歌的標志，也是翟永明對于女性自我主體的塑造，此后，“黑夜”迅速成為女性詩歌寫作者中一個具有普遍性代表性的經典意象。翟永明揭開了女性長期以來被壓抑的境遇和狀態，“黑夜”成了一個與隱喻義中的與男性的“白晝”所相對應的帶給人不適的女性精神空間和自我世界的所指，成了具有普遍性的對于女性自我主體的塑造。在此后的陸憶敏、伊蕾、張真、唐亞平、海男、虹影等女性詩人的寫作都彌漫著濃重的黑暗意識。

此外，“獨白”的敘述方式，是翟永明詩歌中常用的表現方式，也是女性詩歌的重要元素，體現出詩人潛意識的情感體驗和語詞構造上復雜的糾結書寫。通過自我的獨白，詩人表達出女性在社會中面對強大牢固的男性秩序時被壓抑和遮蔽的生存狀態。如《獨白》：“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做女人/并強化了我的身體”如《靜安莊》中：“我的腳聽從地下的聲音/讓我到達沉默的深度”（《第二月》）等等。

面對自身的苦痛和命運，翟永明用女性所特有的對于世界的敏銳感知方式，用自我獨白的方式介入世界，通向女性自身心靈的深淵。這種自白體式的寫作，通過不斷向自我內在的心靈深處的開掘，把握意識中某些變換、跳動、瞬間的感覺和感受，真切地書寫了女性在面對男性社會的秩序時內心中的黑色情緒和復雜意識，是一種基于自身的女性書寫和判斷。

二、多元意識與口語敘事

時至90年代，從靜安莊走來的翟永明開始努力掙脫詩歌寫作中兩性對峙的束縛，用新的性別書寫方式來探索關照更廣大的女性世界，同時開始“思考一種新的寫作形式，，一種超越自身局限，超越原有的理想主義， 不以男女性別為參照又呈現獨立風格的聲音”，從而從一種“概念的寫作”進入“技術性的寫作”[3]。與之相對應，其創作的手法風格也逐漸有了較之前期更加沉靜的思考和處理方式。

在這一時期，翟永明的詩歌寫作呈現出一種開闊、深沉的氣象，較之前期的二元對立的女性身體寫作，翟永明的創作開始走向多元化，在多元關系中關注女性存在。詩人開始超越前期創作中的自身的局限和自己創造的“束縛”，走出狹隘、封閉的女性世界，走向一個女性視角之上廣闊、澄明、深沉、開闊的多元世界。

翟永明的詩歌創作從男人與女人的關系轉換至女性與世界的關系這一更為寬闊的境界，是對其前期創作的反思和超越。作于1993年的具有戲劇和小說寫作策略《咖啡館之歌》成為翟永明創作中具有明顯特點的區別與80年代創作的轉折，被看做是“放棄《女人》的寫作模式，且尋找到了新的寫作路數的風水嶺”[4]。

也正是從1993年的《咖啡館之歌開始》開始，翟永明的詩歌完成了語言的轉換，“下午”“早上”“凌晨”等時間性詞語對事件的有序銜接，使其詩歌體現出濃厚的敘事意識和口語特點。在日常生活和口語書寫中足見詩人情感之細膩，體驗之敏銳，詩人“用詩營造世界就像營造自己的家居環境一樣，使詩與存在與日常生活，統一于身”[5]。

此外，從《我策馬揚鞭》（1988年）中對“我”在“黑夜”，“凍原”，“月光”中“策馬揚鞭”而后歸于“靜靜的河面”的敘事性書寫開始，至《咖啡館之歌》（1993年）中“我”，“我們”，“他”，“你”等人從“下午”，“晚上”至“凌晨”不成功聚會，顯現出生活中的紛繁錯雜的無意義狀態。在至《落水山莊》中“我”作為一個在“他”之外的旁觀者，翟永明告別了80年代的獨白寫作，開始在口語敘事與生活保持距離感，顯現出冷靜、節制、練達、從容的寫作狀態。翟永明詩歌中的口語敘事經過不斷探索，在其新世紀創作的詩歌中有了進一步的提高，如其作于2004年5月被廣為流傳的《在古代》便是其中的典范。

《在古代》一詩共七節，古代和現代并列前行，互為比照，揭示的是不同時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語言較之翟永明80年代的寫作，可謂變化甚大。語言樸實、意境悠遠、古韻十足而又現代味長存，充分表現人與人在現代社會中的虛假、繁忙、功利。全詩虛實相生，遠近結合，語言澄明練達，在日常生活和口語書寫中足見詩人情感之細膩，體驗之敏銳。endprint

三、性別意識與生命寫作

在翟永明的詩歌中，自始至終存在著一種對話和交流意識，無論是80年代與自己對話的自白體詩歌，還是90年代個人創作中所表現出來的與他人交流的多元意識，貫穿其中的是詩人從女性視角出發關照女性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中所處困境和命運的性別意識。

正如翟永明1995年在《再談黑夜意識與女性詩歌》中所談及的“女性詩歌沖破自身束縛而陷入新的束縛”這一值得任何一個女性寫作者警惕的問題一樣，在翟永明眼中，“女性詩歌”應該有兩個標準：第一是性別意識；第二是藝術品質，這二者加在一起才是女性詩歌的期待目標和理想的寫作標準[6]。對于新世紀的詩歌創作而言，面對社會對女性詩歌的狹隘化評價和自身的藝術探索，其眼中的“性別意識”成為一個不斷超越突破束縛的具有自覺意識的價值追求。

在女性視角基礎上的性別意識的開掘，貫穿了翟永明詩歌創作的整個過程，這是一個不斷打破原有束縛，超越原有自我的過程。80年代，性別意識常常以一種能強勢、極端而又富有反思和批判意識的狀態展現。《女人·獨白》（1983年—1984年）中的“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的女人，面對的是男性世界中一種早已注定的“巨大的黑夜”和“慘敗的姿態”，表現出性別意識的全面自覺。《女人·母親》（1983年—1984年）中的母親“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母親讓“我與不幸構成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最終“因誕生而死去”，表現出女性視角下對原有被賦予高大光環的母親形象的顛覆與解構，在反思中還原母親的生活中所面對的沉重的命運。

至90年代《祖母的時光》（1993年12月）時詩人寫道：

祖母和孩子坐在戲園/半截紅樓 慵懶的坐姿/樓上在唱 樓下種種抽泣/青衣放開歌喉 獲得/一種古老的節奏

這時的祖母“坐姿慵懶”，“節奏古老”“溫柔地傾聽”，不難看出，這時詩人的女性寫作已經刻意地與兩性對峙的書寫保持了一定距離，告別過去的個人激情和肆意自白，轉向沉靜平和日常敘述，走向一個女性視角之上更廣闊更真實的被置于歷史之中的女性世界。

新世紀以來，對于女性“整個性別的命運”和“公共經驗中個人的特殊性”的書寫則有了進一步的躍升，詩人走入了女性視角下生命寫作的狀態。在《關于雛妓的一次報道》（2002年4月）中，詩人寫道：“她十二歲 瘦小而且穿著骯臟/眼睛能裝下一個世界/或者 根本已裝不下哪怕一滴眼淚 她的爸爸是農民 年輕/但頭發已花白/他的爸爸花了三個月/一步一步地去尋找她/失蹤了的寶貝”，詩歌語調平緩，語言樸實，卻句句刺痛人心，引人深思。 翟永明性別意識之上的創作，從直接的“自我”表達（《女人》），對外在世界富于女性的高大的道德光環帶來的內在困境的顛覆（《母親》），再至接近生命本質的寫作和對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冷靜書寫（《關于雛妓的一次報道》），寫作于她，已經成為一種主動而又自覺的生活方式。

從80年代登上文壇起，翟永明便以自己的女性意識基礎上的創作打開了當代詩壇一扇新的大門，在無數次的“完成之后又怎樣”的追問中，翟永明完成了自我的更新和超越。正是在翟永明、陸憶敏、海南、王小妮等眾多女性作家的共同努力下，其在質疑批評與困境中的探索為娜夜、藍藍、宇向、伊慧等詩人開創了有史可鑒的道路。

正如詩人鄭敏所言“女性詩歌應當不只是有女性的自我，只有當女性有世界、有宇宙時才真正有女性的自我。”[7]翟永明從80年代開始對自我女性世界的感性認識，到90年代對廣闊女性世界的理性關照，進入新世紀后，翟永明的詩歌開始走向人所面臨的普遍存在的生活狀態，翟永明的詩歌創作站在了一個更高的生命寫作的位置。也正是通過詩歌對世界的感知和認識，翟永明在不斷超越與上升的過程中見證了中國當代詩歌中女性意識的崛起和超越。

注釋：

[1]唐曉渡：《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詩刊》，1987年第2期。

[2]見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第243頁。

[3]翟永明： 《再談“黑夜意識”與“女性詩歌”》，《詩探索》，1995年第1期。

[4]齊軍華：《堅守與超越：翟永明詩歌印象》，《詩刊》，2006年3月。

[5]唐亞平《語言》，謝冕、楊匡漢、吳思敬主編《詩探索》1995 年第 1 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 29 頁。

[6]翟永明： 《再談“黑夜意識”與“女性詩歌”》，《詩探索》，1995年第1期。

[7]鄭敏《女性詩歌研討會后想到的問題》，謝冕、楊匡漢、吳思敬主編《詩探索》，1995 年第 3 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 61 頁。

作者簡介：金鑫（1989-），男，甘肅榆中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2012級在讀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