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玻璃櫥里

楊樹蔭

活在玻璃櫥里

楊樹蔭

人倘若沒有隱私，恍如活在玻璃櫥里，誰都可以看，一覽無余。

中國人似乎從無隱私的概念。農耕時代，同宗同族，世代祖居，朝夕相處，同一座祠堂祭祖，同一座祠堂議事，家家戶戶可謂知根知底。一個村坊里的大事小事，眾目睽睽之下，纖毫之差，竟難逃遁。

在封建專制的威權之下，中國人更無隱私，甚至連起碼尊嚴的私密，也被剝得精光：比如抄家，翻箱倒柜，什么私房貨都抖了出來，一人犯法，全家犯法；又比如游街示眾，將人犯用麻繩捆綁，如牽狗一般地游過鬧市，讓你一輩子都羞于抬頭；再比如公堂審判，當眾將人犯扒掉褲子打屁股。明代朝廷有制度規定，上早朝的大臣若遲到，便要打屁股。大臣如此，何況小民。中國人無隱私，已經見怪不怪了。

沒有隱私，何有尊嚴。現代社會，每一個人都享有隱私，人人尊重隱私，把隱私作為人的神圣權利，體現人的尊嚴。中國雖然邁入現代社會，許多事情卻遠遠沒有現代社會的味道。就說這人的隱私，總是不被保護，赤裸裸地讓人看，恍如皇帝的新衣，人人在穿，人人在看，人人都嘲笑人。其實，自己也在被人看，被人嘲笑。

中國人的隱私不被尊重，或者干脆忘卻人還有隱私，這似乎幽默，卻是讓人心酸的幽默。

個人信息是隱私，這種隱私無條件地歸個人所有。然而，好像誰都不把個人信息當一回事，上學、求醫、買房、買車甚至銀行存款，都要填報無數并不相干的個人信息。輕易地索取信息，又任意地擴散信息。往往剛進學校，便已知道那些是干部子弟，那些是富家子弟，那些又是平民子弟，顯赫者顯赫，貧困者貧困；剛買下住房，手機里便有接連不斷的裝修公司找上門來；剛被醫院確認懷孕，便有護胎育嬰的廣告投上門來；買了汽車還沒到家，保險公司早已捷足先登。

婚姻愛情是隱私，這種隱私讓婚姻愛情純潔且珍貴。然而，這種隱私，人們最愿意窺探。誰結婚，誰為什么不結婚；誰生小孩，誰為什么不生小孩；誰離婚，誰為什么離婚，諸如此類的私人問題，全都是人們興致勃勃的談資，有些私人問題還要向單位，向領導報告，隱而不報，便是欺瞞。中國人還有鬧洞房的習俗，敞開洞房，無異于敞開人的私密，從農耕社會到現代社會，中國人樂此不疲，把新婚夫婦的隱私抖露出來，越下流越熱鬧，越私密越開心。

類似這種隱私不當隱私的現象，還只是玻璃櫥的一角。與整個玻璃櫥相比，讓人的隱私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竟然是先進的技術手段和一定的制度安排。為了安全，失去隱私，這自然是現代人的困惑與無奈。

電子探頭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城市所有的公共場所，無形的“眼睛”，晝夜不停地攝入人們的一舉一動。人們生活在陽光下，也生活在監控中。陽光會悄然而去，電子視屏卻牢牢地記憶著每一個人。

電子裝置的安全檢查，在機場、在車站、在一切需要安全的場所，威嚴地肅立著，任何人都只能卑微地聽任視屏的全面透視。人的一切，都已無所遮擋、無可包藏。在安全檢查面前，人所尊貴的冰清玉潔般的隱私，頃刻冰消瓦解。

當公共領域用技術手段嚴密地監控人的時候，“實名制”這一公共性的制度安排，也開始向私人領域大肆推進。照理，實名制只在那些涉及個人信用以及國家和公共安全的領域才能實行，譬如銀行存款、購買飛機票等。但是，中國需要安全的領域實在太多，與安全相比，人何其渺小，實名制也就不受限制地擴大了開來，一個機構、一家公司甚至一爿店，都可以隨意索取私人信息。

隱私，是人與動物的一個區別，也就是人性與獸性的區別。當人不再享有隱私，便恍然回到了叢林中，一切的美，一切的丑，一切的恥，都毫無意義。

活在玻璃櫥里，幸福安在？

中國人的隱私不被尊重，或者干脆忘卻人還有隱私，這似乎幽默，卻是讓人心酸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