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志武,于 瑞
(1.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2.江西科技師范大學 理工學院,江西 南昌 330108)
梁啟超(1873~1929)是我國近代史上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其畢生所涉獵范圍極廣,囊括有文學、美學、歷史學、經濟學、政治學、法學、新聞學、教育學、倫理學等諸多領域,并且在眾領域都頗有建樹。新時期以來,國內學界對梁啟超的研究形成了一股熱潮。據筆者的不完全統計,目前單是以“梁啟超”、“梁啟超傳”、“梁啟超評傳”等為名的專著就有近40部。從各個學科、各種視角對其進行研究的著論更是層出不窮。與此同時,對梁啟超作文藝學、美學思想方面的研究也在逐日增多,從2000年起至今的博士學位論文數據來看,與之相關的就有20余篇。其他的相關專論、碩士論文和期刊論文不勝枚舉。關于此,董方奎先生編著的《梁啟超研究著論目錄》(崇文書局,2010)可供參讀。
在1948到1978年近三十年間,①對梁啟超作政治性評判的專論在1948年吳澤《康有為與梁啟超》(上海華夏書店)就開始出現,這種傾向在建國后愈發突出,如1958年戊戌變法六十周年的討論,包括1961年《文匯報》、《光明日報》對梁啟超的階級立場及思想體系的評判等,都表現出尖銳的政治批判色彩。這種狀況直到孟祥才《梁啟超傳》(北京出版社,1980年)還帶有深刻的時代烙印。國內學界對梁啟超的研究大體從階級立場和政治視角出發,對其作政治性評判,絕少涉及到文藝美學思想方面的研究。自新時期以來,梁啟超研究得到蓬勃發展,可謂卓具成效、豐富多樣。據筆者的爬梳整理,從文藝學、美學角度對梁做具體研究的專著和論文已有二百多篇,本文將擇其代表性內容進行評述。
1978年后,隨著學術領域的撥亂反正,思想禁錮的解除,對梁啟超的研究逐漸擺脫先前的政治話語批判模式,學界開始對梁的文化思想及學術成就予以關注,做出重估。不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說,都較先前大為提高。梁啟超在文藝美學方面的影響,最為人所稱道的當是他大力倡導的“三界革命”(小說界、文界、詩界)。因此之故,從具體文體角度對梁氏文藝美學思想進行研究的著論也最豐富、最深入。
“詩界革命”是梁啟超在1899年發表的《夏威夷游記》(《汗漫錄》)中明確提出的文學口號。在《清議報》和《新民叢報》時期,梁還開辟了“詩文辭隨錄”、“詩界潮音集”等專欄,為詩界革命提供創作陣地。關于詩界革命的發起時間、參與者、性質、成就等,國內學界可謂是言人人殊。②詳細內容可參閱陳正榮.“詩界革命”研究綜述[J].文史知識,1988(5)。對此,我們擇其代表性觀點以做說明。
郭延禮是我國近代文學研究的開拓者,他在《中國前現代文學的轉型》一書中對詩界革命做了全面而深入的解讀。他認為,“詩界革命”的口號在未正式提出前,近代詩壇已呈現出變革的趨勢。詩界革命的起點是“新學詩”,時間在1895年,作者隊伍起初限于夏曾佑、譚嗣同、梁啟超等少數人。中間經歷了“新派詩”、“潮音集”和“新體詩”幾個發展階段。“詩界革命”作為近代詩壇上的一次革新思潮,還包括了“南社”中的部分詩人和資產階級革命詩人秋瑾等。在對“詩界革命”做了溯源和廓清之后,郭先生認為,近代“詩界革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領導的有綱領、有隊伍、有陣地、有理論、有創作實踐的一次自覺的詩歌革新運動。為“五四”新詩的出現奠定了理論基礎和創作基礎,成為“五四”詩歌革命的先聲。[1](p235)與之略有不同的是,張永芳在《詩界革命與文學轉型》中認為“新詩”只是詩界革命的準備階段,而其主要發展階段,則在戊戌后梁啟超主辦《清議報》和《新民叢報》時期。不過張在對詩界革命做出具體闡釋后,得出了與郭延禮類似的結論,“詩界革命有口號,有陣地,有作者隊伍,有創作理論,也有大量的創作成果”,[2](p80)完全可以稱作一次文學改革運動。
關于詩界革命的基本特點和內涵,梁氏提出了“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的“三長”主張,即新意境、新語句和古風格。學界對此有著深入論述,如馬衛中、張修齡在《“詩界革命”新論》(《蘇州大學學報(哲社版)》1994 年第2 期)將詩界革命在內容和形式上的基本特質歸結為:一、革新圖強的思想性;二、堪稱詩史的紀實性;三、求用于世的功利性;四、眩人耳目的新奇性;五、明白易傳的通俗性。徐連云在《梁啟超“詩界革命”內涵新探》(《文藝爭鳴》2007年第11期)也有具體分析,認為梁的詩界革命是一個三位一體的理論體系:即包含了對古詩改造的“三長說”、在詩歌中對歐洲的思想和形式進行借鑒、用詩歌來鑄造成民族精神這三方面的內容。
就詩界革命的理論意義來說,由于詩界革命要求把傳統的詩歌形式改造為為現實政治服務的有效武器,“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以舊風格含新意境”,這些有益探索無疑有著進步的時代意義,它昭示了詩歌創作所出現的新的轉型與過渡。然而這種路徑與五四時期的新詩發展方向是不同的,正如王飚在《從詩界革命到革命詩潮》(《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指出,從詩界革命到革命詩潮構成了中國詩歌近代化轉型的重要階段,但這種在形式上力求保持“古風格”的國粹主義文化觀影響了他們對文體變革的態度,多數作家詩歌藝術形式的變革沒有重大進展,因之他們的詩歌類型也被歸結為“舊體新詩”。
“文界革命”之“文”,是一個廣義上的雜文學概念。它包括了報章文體、時務文體、新民體和新文體等系列概念。因此表現出深廣的社會內容及影響力。梁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對此亦有具體說明,“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感情,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文界革命堪稱是“三界革命”中影響最大,同時對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影響也最為深遠。
關于文界革命的理論,黃保真在《“文界革命”理論簡說》(《求是學刊》1982年第6期)中有著全面深刻的認識:文界革命之“文”在內容上,“一是批判封建制度及其學術文化,二是宣傳資產階級改良派的社會理想、政治主張,三是翻譯、介紹西方資產階級的哲學、社會學說及其自然科學成就”。在形式上,“一是‘新文體’,即夾雜著俗說和外國語法的平易暢達的淺近文言,二是白話文,三是也有個別人使用淵雅博奧的古文”。牛仰山在《晚清“文界革命”論綱》(《青海社會科學》1984年第5期)中也有關于文界革命的興起與發展、創作特色、理論淵源及社會影響的詳細論述。
國內學界一致認為梁氏“新文體”與傳統的古文有著密切關聯,如錢競、王飚認為,報章文體是古文的一種解放,它不受義法檢束,縱筆所之而筆帶感情,條理明晰而平易暢達,還“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是一種“言文參半”的文體。它標志著從傳統文學觀向現代文學觀轉換過程的一個階段或一種過渡形態。[3](p266)
梁文寧在 《梁啟超新文體散文的繼承性和啟迪意義》(《廣東教育學院學報》1999年第1期)也著重從繼承性方面考察了梁氏新文體散文的特質:一是百科全書式的審美追求:文以學為本的再現和新境;二是“野狐”般的情感煽動力:文以情為根的繼承和強化;三是“覺世之文”的教化旨歸:文以道為核的沿襲和演進。
關于“文界革命”中新體散文的特點。如前所說,梁氏亦有具體說明,這一自我分析基本上影響了絕大多數后學對其所做的評判。較具代表性的即是夏曉虹在《覺世與傳世》中將梁氏“新文體”概括為七點:一、平易暢達;二、雜以俚語;三、雜以韻語;四、雜以外國語法;五、縱筆所至不檢束;六、條理明晰;七、筆鋒常帶感情。[4](p113-114)而另一些學者則有所推進,如牛仰山概括為四點:一是題材的擴大、體裁的多樣,文筆變化多姿;二是形象性;三是善用多種修辭手法,增強感染力;四是引用成語、諺語、吸收外國詞語。[5](p426)謝飄云在《論梁啟超新文體散文的特性》(《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5期)概括為六點:闊(題材闊、內容闊)、多(體裁樣式、句式變化、修辭手法、吸收外國詞匯多)、深(思想深刻)、真(描摹逼真、形象真切、情感真摯)、長(喜用長篇、善用長比、引例甚長)、暢(語言明快暢達)的特征。
最后就文界革命的影響來說,梁氏很早就有“舉國趨之,如飲狂泉”的說明,學界對此也做出了幾乎一致的肯定。如易樹人在 《梁啟超新文體與新文化運動》(《江漢論壇》1991年第12期)認為,梁啟超的新文體散文不僅給國人帶來思想上的啟蒙影響,而且新文體本身也因此成為散文(特別是政論散文)的范本,全國文風為之一變。新文體的風行,還為新文化運動的開展作了輿論準備,培養了干部和人才(如胡適、魯迅、郭沫若等人)。可以說,梁氏的文界革命為后來發生的白話文運動有著不容忽視的開創性意義。
梁啟超的小說理論主要集中體現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1902)一文。在該文中,梁表達了他對于傳統舊小說的看法,認為舊小說的主題無外乎“誨淫誨盜”二端,在此,小說也被認為是造成中國社會群治腐敗的根源。由于認識到小說的巨大社會效應,梁即強調引進西方文化思想觀念來破除傳統的封建意識,改造舊小說,是為了達到拯時救弊的社會作用。“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在對傳統小說的內容進行革新后,梁前所未有地提高了小說的歷史地位,認為“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故號召掀起一場“小說界革命”。與此同時,梁還對小說的藝術形態和審美特質做了具體分析,如著名的“四力說”(熏、浸、刺、提),及對小說所作的“理想派”與“寫實派”的區分等,都是小說界革命中的重要理論。為配合小說界革命的理論主張,梁還創辦《新小說》雜志,為之后的小說繁榮做出積極貢獻。另外,梁還身體力行地進行政治小說創作實踐,直接促生出《新中國未來記》。
國內學界對于小說界革命的研究成果可謂是豐富而全面,主要可從以下三方面做出把握。
首先是關于小說界革命的興起和發展。關于此,陳大康在《“小說界革命”的預前準備》(《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7年第6期)中認為,小說界革命的發生有著充足的預前準備,印刷術、報刊新媒體、翻譯小說的傳入、小說理論的改觀等,都在醞釀著一場小說界革命。而梁啟超的適時倡導,瞬間點燃了這場革命。袁進《梁啟超為什么能推動近代小說的發展》(《上海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年第3期)也作了具體分析,認為小說界革命獲得成功,一是適應了當時小說家安身立命的需要,二是適應了士大夫需要。同時,小說市場的擴大也造成了小說社會需求的急劇增長。王學鈞《晚清“小說界革命”與小說市場》(《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第3期)則主要從市場因素來考量了“小說界革命”的基本思路和策略,“它之所以選擇‘小說界革命’,則基于它的倡導者們對當時已存在的圖書市場中小說所占的比重,及其與市民文化關系的認識和判斷。”另外付建舟的博士論文《小說界革命的興起與發展》(河南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著重從小說界革命的社會歷史背景、媒介傳播、作者陣容、小說理論與批評、小說文本等方面做了具體深入展開。
其次是對小說界革命的理論及創作方面所做的闡述。連燕堂在《梁啟超與晚清文學革命》(漓江出版社,1991年)對梁氏的小說理論及創作做了具體分析,在他看來,梁氏的拔高小說地位、“熏浸刺提”說、“浪漫派和寫實派”的分類,及對小說內容的革新,都是對于小說發展的重要貢獻。對于小說《新中國未來記》,連燕堂也從人物形象(資產階級人物)和創作方法(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的角度做了深入解讀。由于梁氏小說理論表現出極為明顯的現實功用性,學界對此也有著深刻揭示,如金雅《論梁啟超小說理論的基本特性》(《浙江教育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認為,“尚用是梁啟超小說理論的基本品格,也是其整個小說理論的出發點與歸宿”;孟祥榮《“新民”與梁啟超小說理論的功利主義》(《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2012年第4期)指出,梁啟超的小說理論具有濃烈的功利主義成分,梁氏的小說理論的政治化和功利化,是其“新民”之文化啟蒙的需要。類似闡述還有很多,此不一一羅列。而在小說創作方面,就有針對《新中國未來記》的具體分析,如歐陽健在《晚清新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認為,《新中國未來記》在思想史上的巨大價值在于,它不僅是時代精神的反映和表現,而且以其對于現實變革深邃的歷史、文化的思考,有力地影響了現實變革的過程,參與了時代精神的醞釀和形成;[6](p21)王向陽在《梁啟超政治小說的國家主義訴求》(《南京社會科學》2006年第12期)中則以《新中國未來記》為例,探求梁氏在文學實踐中的國家主義訴求,并對國家主義思想對后世創作的影響做了分析。
最后關于小說界革命的地位及局限的評判。國內學界對小說界革命有著極高的評價,如陳平原認為,小說界革命“揭開了中國小說史上新的一頁”。[7](p1)黃霖《中國小說現代化的一大關戾》(《求是學刊》2003年第4期)也認為,《新小說》與梁啟超提倡的“小說界革命”是使中國小說從古代走向現代的一大關戾。梁氏小說理論的貢獻可謂與其局限是同樣明顯,袁進在《中國小說的近代變革》中指出,清末小說界革命以“救國”為思想核心,是救國政治運動的一部分。從中國小說的發展來看,“小說界革命”促進了傳統小說的觀念變革,促進了小說的發展,促使中國小說迅速走上了“近代化”的軌道。與此同時,因為它一開始就是政治需要的產物,“也給近代小說的發展帶來很大的局限”,這局限就是“它遲緩了中國近代小說的成熟,使中國小說在‘近代化’的過程中,難以擺脫舊陰影的籠罩”。[8](p37)針對此,曾揚華在《梁啟超的小說理論與批評》(《中山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5期)也有深刻分析:梁啟超的理論核心和實踐是非科學的。他心目中的所謂小說,主要是政治小說,他的“小說革命”的目的,是要使小說為他的改良主義政治服務,他寫的小說也只是為了“發表區區政見”。因此他未能真正認識小說的藝術特性,他的小說理論也是錯誤的,因而其結果必然是失敗的。
梁啟超卷帙浩繁的著述中蘊涵有豐富的美學思想。新時期以來最早以美學視角對梁氏思想進行研究的是姚全興的《論梁啟超的情感說》(《文學評論》1981年第9期),之后漸有學者做出類似分析,如萬健《梁啟超美學思想述評》(《西北民族學院學報(哲社版)》1983年第4期)、陳永標《試論梁啟超的美學思想》(《華南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2期)、鄒華《美學史研究:梁啟超的美學思想》(《西北師大學報(社科版)》1990年第2期)等。這些都是對梁美學思想的初步論述。
國內第一部系統對梁氏美學思想進行研究的專著是金雅《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在該書中,作者以1918年歐游為界,將梁啟超的美學思想分為兩個階段,即萌芽期與成型期。“梁啟超美學思想的萌芽期主要以文學思想特別是文學體裁變革為中心,體現了新的文學審美意識與問題審美理想的萌芽;成型期則以哲學美學與藝術美學為兩翼,集中圍繞趣味美理想和趣味人格的建設,探討了審美、藝術、生活的一系列相關問題。”[9](p6)作者認為,梁啟超美學思想的前后衍化具有著內在邏輯的一致性與統一性。“從學理的層面看,梁啟超后期以‘趣味’(‘情感’)為中心的美學思想正是前期以‘移人’(‘力’)為中心的文學思想的豐富、發展、深化與完善。 ”[9](p62)它不僅具有自己的理論基礎,也有自己的理論目標、理論范疇、理論形態,“綜觀梁啟超的美學思想,其以趣味美理想為中心,通過倡導入世樂生、愛美創美的審美實踐與藝術實踐,將趣味、情感、力、移人這四大范疇相貫通,形成了一個獨具特色的人生論美學思想體系。 ”[9](p87)
幾乎與此同時,焦勇勤的《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2003年)則試圖從哲學根基的層面來對梁啟超美學思想的變化做出探討,他認為,梁啟超早期(“功用主義”階段)主要受到進化論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進化論思想影響,后期(“情感主義”階段)則受到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和中國近代“唯意志論”思想傳統的影響,從而致使發生前后思想之“變”。這種“變”又表現為一種不變的追求,即是“經世致用”的功利性思想。
另外還有一些專著是從具體的美學維度對梁氏思想進行整體把握。如方紅梅的《梁啟超趣味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緊扣“趣味論”對梁氏美學思想做出分析;邢紅靜《梁啟超文藝美學思想研究》(蘇州大學博士論文,2012)立足于“心力”說、“情性”說、“美育”說、“會通”說等四個維度來對梁氏文藝美學思想進行剖析。張冠夫的《梁啟超1920年代的“情感”詩學研究》(清華大學博士論文,2012)著眼于梁后期的情感詩學做深入研究。相關著論還有,陳望衡《評梁啟超 “趣味主義”人生觀》(《湖南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朱志榮《論梁啟超的審美趣味觀》(《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科)》2008年第3期)、曾繁仁《梁啟超美育思想的貢獻與啟示》(《文藝爭鳴》2008年第3期)等等。它們都從美學視角出發對梁進行深入研究,豐富了對于梁氏思想的認識,為后來研究做了拓展性貢獻。
“現代性”是援引自西方的特定概念,運用此理論對中國近代文藝現象進行研究,肇端于海外學者。美國學者柯文的《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哈佛大學出版社,1974年),以及李歐梵在《劍橋中華民國史》中以“對現代性的追求”來命名1895—1927之間的文學,均屬此例。這一研究方式在上世紀90年代后開始在中國學界備受關注,且引發廣泛爭論,隨即被引入到梁啟超的研究之中。
應該說,現代性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概念,學界對它的理解也各不相同。然就目前對于梁啟超思想現代性研究來看,普遍認為梁氏思想可從啟蒙現代性和審美現代性兩個維度進行把握。已故學者余虹認為,梁氏文學思想主要體現的是一種政治現代性,其三界革命“是受政治現代性追求的牽引對儒家詩文論的現代改造”,因此其文學革命即是“一條政治化的文學革命之路。這一思路的顯著特征是:立足于政治現代性追求而論證現代政治革命的優先性,從而確立為政治革命而文學革命的工具性思路。”[10]
楊曉明的《梁啟超文論的現代性闡釋》是一部不容忽視的專著。作者立足于啟蒙現代性對梁氏思想進行整體把握,通過將梁氏文論思想與歐洲啟蒙主義文論進行比較,作者認為梁啟超的學術態度、科學方法、文學史論、比較文化研究等和歐洲18世紀啟蒙主義有諸多相似,“而這種相似,從根本上說,又是建立在啟蒙現代性精神之上的,體現出啟蒙主義的鮮明特征。 ”[11](p227)在該書的第六章,作者還從詩界、文界、小說界等三方面逐步深入論證了梁氏文論的啟蒙現代性意義,并因此認為,梁啟超的三界革命在中國文學與文論由古典傳統向現代形態轉換的歷史進程中,影響巨大而深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還針對梁氏思想的變化做了說明,認為前期以啟蒙現代性為總體特征,后期,在歐游見證了西洋文明破產后,梁氏開始對西方啟蒙精神產生質疑,這也使得梁氏思想形成一種內在性沖突,即啟蒙現代性與文學現代性的沖突。所謂“文學現代性”,用楊春時的話說,是一種超越的現代性,“是對現實生存不合理性的批判”,同時也是一種“對理性統治的反抗”。[12](p51)楊春時的分析對后來的研究者有著深刻啟迪。
與上述強調政治現代性或啟蒙現代性不同的是,國內一些學者側重從審美現代性或文學現代性來看待梁氏思想。如姜文振、張路安《梁啟超對文藝美學現代性建構的貢獻》(《邯鄲師專學報》2001年第1期)認為,梁氏文藝美學思想包含著對文藝的審美價值的強調、對文藝鑒賞規律的探索等重要內容,因而“是20世紀中國文藝美學現代轉型的重要標志”。童慶炳《中國文學理論現代性轉型的標志與維度》(《社會科學輯刊》2003年第2期)通過對文學觀念的轉變、文體觀念的轉變、批判觀念的勃興、文論話語的轉變等四個維度,論證了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的現代性轉型特質。錢中文《我國文學理論與美學審美現代性的發動》(《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7期)則集中對梁啟超的“新民說”和“美術人說”做出深入論述,認為二者“是梁啟超文論美學思想的整體表現,它們顯示了我國近代文論、美學的強烈的審美現代性特征。”
針對梁氏思想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之間的沖突,寇鵬程《梁啟超美學之“變”的現代性根源》(《廣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有具體的分析。他指出,梁氏前期強調文藝的社會功用,把藝術作為啟蒙、革命、救亡的武器,是一種典型的功利主義。而后期卻大力倡導審美的超越性,非功利性,強調“情感主義”、“趣味主義”,則體現出審美主義傾向。這種轉變恰恰又體現出現代性的兩面性,是“對現代性兩面性的一種辯證認識,是一種更全面的關于‘現代’的新思想”,因此也陷入到一種深刻的現代性悖論之中。卡林內斯庫說,“有兩種彼此沖突卻又相互依存的現代性——一種從社會上講是進步的、理性的、競爭的、技術的;另一種從文化上講是批判與自我批判的,它致力于對前一種現代性的基本價值觀念進行非神秘化。 ”[13](p284)從這個意義上看,梁氏審美主義或許正是對前期功利主義的一種糾偏。
橫向比較法是將兩個不同對象放在同一標準下進行比較,進而發現其相似處和差異處。將梁啟超與其他學人進行橫向比較,可進一步彰顯出梁氏思想的獨特個性。新時期最早使用此法的是李澤厚,他在《梁啟超王國維簡論》(《歷史研究》1979年第7期)中將梁啟超和王國維做對照,認為梁為啟蒙宣傳家,王為專門學者,“如梁王二人相較,社會影響上,梁遠甚王;學術成就上,梁不及王。 ”[14](p446)李澤厚雖未涉及梁的文藝美學思想,但他對梁氏地位的重新評價,以及這種橫向比較的研究模式,不僅扭轉了對梁的重新認識,也從比較模式上影響了后來者。
此一方面的研究,以梁啟超、王國維的橫向比較最多。余虹在《晚清文學革命的兩大現代性》(《文學前沿》2000年第1、2期)中就立足于政治現代性與藝術現代性,認為二人都不滿于文學狀況,意欲進行革命以建立新文學,但思路完全不同。梁是政治家,所以主張一切為政治革命服務,文學也就成為促進現代政治革命的新式工具。王是學者,所以反對文學為政治倫理服務,強調文學自身的存在價值及文學的自主性原則。這兩種思路注定了20世紀中國文學革命的現代性沖突不可避免。相關作品還有,于閩梅《異向共建:梁啟超、王國維與中國文論的現代轉型》(北京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3年)和許俊瑩《現代性維度下的梁啟超、王國維文學思想比較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
相關著論還有從具體的核心概念出發,對梁、王做出比較研究,如易容《王國維的人生“欲”與“美”及梁啟超的“趣味”說》(《社會科學戰線》2000 年第1 期)、彭玉平《梁啟超與王國維》(《中山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年第2期)、金雅《“境界”與“趣味”:王國維、梁啟超人生美學旨趣比較》(《學術月刊》2012 年第8 期)等。
將梁啟超與其他學人的比較也有很多,如張法《回望中國現代美學起源三大家》(《文藝爭鳴》2008年第1期)將王國維、梁啟超、蔡元培三者進行比較,認為他們構成了中國美學的三種向路:王是超越的美學,即美和藝術讓人從現實的功利中超越出來,得到一種心靈的凈化;蔡是育人的美學,即用美育培養具有現代意識的全面發展的新人;梁是功利的美學,即用美學去促成全社會進步。俞祖華《啟蒙的兩種類型:嚴復、梁啟超比較論》(煙臺師范學院學報(社科版)1994年第1期)對嚴、梁的啟蒙方式做比較,認為梁采用的是平白暢達的新體散文,試圖喚醒包括學童在內的廣大民眾,而嚴固守著古奧典雅的文言,啟蒙對象是“多讀古書之人”。相關還有,董德福《梁啟超與胡適:兩代知識分子學思歷程的比較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王國維《政治化與藝術化的糾葛碰撞——梁啟超與黃人小說觀比較》(《山東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宛小平《梁啟超與朱光潛美學之比較》(《安徽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歐陽文風《梁啟超、宗白華美學的相似性及其啟示》(《湖南師大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5期)等。
歷時性的縱向研究,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梁氏文藝思想的歷史淵源,二是梁氏文藝思想的歷史影響。通過這一方面研究,大致可以厘清梁氏思想的來龍去脈,對其作出整體性把握。
從淵源上講,有三種看法:第一種認為梁氏文藝思想主要根植于傳統思想觀念。如何德功認為,梁氏選擇政治小說來發揮社會影響,“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起到了支配性的作用。 ”[15](p77)袁進認為,“‘小說界革命’……它的本質仍然局限在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之內。 ”[16](p261)馬睿也認為,梁啟超早期文學思想實際上是近代文論在“經世致用”這一線索上符合邏輯的演化結果,“梁啟超早期文學思想呈現著強烈的政教功利色彩,文學因為作為啟蒙精英與普通民眾的中介而獲得價值,于此,梁氏文論顯示了與傳統儒家文論清晰的邏輯關系,也顯示了他對經學話語的認同。 ”[17](p253)
第二種認為,梁氏思想主要受歐西及日本文化影響。如郭延禮指出,“近代文論家對小說戲劇的重視和推崇,又大多直接或間接地受到西方和日本小說理論的啟示和影響。”[1](p8)石云艷通過對梁在日本活動的詳盡考察,認為梁在日本流亡的十四年,受到福澤諭吉等人的深刻影響,而“對于梁啟超新文體的影響,德富蘇峰可謂功不可沒。 ”[18](p196)鄭匡民認為梁受到福澤諭吉的文明論及其攝取西洋文明的方式的影響,中村正直等啟蒙思想家也有推助之功。[19](p271-273)夏曉紅在《覺世與傳世》中花了大量篇幅來論證日本對梁的影響,她認為梁借途于明治文化,“不僅跨過了東西方之間巨大的鴻溝, 并且一躍而接近了西方的最新思潮”,[4](p181)梁在“三界革命”上所發生的文學影響,都無一不受到歐西及其日本文學的影響。
第三種采取的是綜合方式,如任訪秋認為,梁啟超的文學觀源于他的學術思想。而他的學術思想又源于三方面,即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常州派的公羊學和西方思想。[20](p131-133)焦勇勤在《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中指出,梁前期受康有為“公羊三世說”為基礎的“樸素進化論”影響,以及以達爾文提出的“自然進化論”為基礎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進化論影響。后期,則受到柏格森“生命本體論”及王陽明“知行合一”理論的影響,進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唯意志論”思想。錢竟、王飚認為,對梁氏文學觀念有較大影響的主要有三方面:一是進化論,它成為文學變革和文學革命的理論基礎;二是與民主意識相聯系的“開民智說”,此為興民權的前提;三是基于天賦人權學說的近代的自由論,它為文學創作、文體解放,也為文藝學的解放提供了理論依據和精神支柱。 [3](p250-255)
這一方面的論述大致有以下幾方面:第一,強調梁氏在近代文學史的地位。如蔣英豪《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新舊文學的過渡》(《南開學報》1997年第5期)對梁高度評價,認為梁氏開啟了一代文學的新風氣。其影響所及,不但改變了中國文學的傳統面貌,使近代文壇涌現了一批嶄新的文學作品,為文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生機與活力,而且培育了一批矢志文學革新的作家和理論批評家,并為“五四”時代徹底的文學革命準備了條件。關愛和 《梁啟超與近代文學啟蒙》(《史學月刊》1999年第2期)則指出,梁是中國近代思想啟蒙運動的主將,更是近代文學啟蒙思想的陶鑄者。劉炎生 《19、20世紀之交中國文學的重要變革—梁啟超倡導文學革命評述》(《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5期)也說,梁啟超堪稱為19、20世紀之交我國文學革命的領導者和主將。
第二,論述梁氏對“五四”文學所發生的具體影響。海外學者王德威在《被壓抑的現代性》中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直接宣明了晚清文學與五四的血緣關系。國內相關論述有,如史云波、董德福《梁啟超: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中州學刊》1999年第1期)認為,梁在思想和文學上的成就影響了整整一代知識分子,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前驅。董德福《梁啟超與五四運動關系探源》(《江蘇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年第6期)則通過具體層面來論證梁與五四的淵源關系,認為梁是五四的催生者、點燃者、辯護者和反思者。黃開發《新民之道——梁啟超的文學功用觀及其對“五四”文學觀念的影響》(《中國現代文藝研究叢刊》1999年第4期)緊扣梁氏文學的功用性,認為“梁啟超的文學觀是晚清民初文壇的綱領性的意見,特別是他的小說觀對當時的小說觀念產生了強烈的沖擊,并且這種沖擊大大超出了小說的領域,對以后的文學觀念和思維方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三,是就梁氏思想對他國(主要為朝鮮)的影響做出估價。如白玉陳《朝鮮近代愛國啟蒙運動時期小說理論的革新與梁啟超》(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認為,“梁啟超的小說理論作為最重要的外部力量,對朝鮮傳統小說理論的革新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為此,他從四個方面即小說啟蒙作用的認識、小說魅力的闡釋、通俗小說的重視、對啟蒙小說作品的選擇等,對梁啟超在朝鮮所產生的影響做了具體分析,認為,“朝鮮近代啟蒙小說理論的形成以及啟蒙小說的創作以及翻譯,無不受到梁啟超的影響。……梁啟超的小說理論以及他的創作實踐更是成為了朝鮮近代小說理論革新的最為關鍵的外部力量。”相關著論還有,全金淑,李永男《梁啟超小說思想對朝鮮近代小說理論的影響》(《山東師大外國語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文大一《初探梁啟超與韓國近代文學的關系》(《綏化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張乃禹,湯哲聲《論梁啟超對近代韓國思想啟蒙及其小說革命的影響》(《晉陽學刊》2012年第3期)等。
綜上所述,經過三十余年的探索,新時期以來的梁啟超文藝美學思想研究可謂卓具成效,無論在廣度上還是深度上都取得了可觀成績。隨著研究視角的多元化和研究領域的不斷開拓,學界已逐漸擺脫極“左”思潮影響下的研究和評價模式,開始對梁啟超有著越來越客觀理性和全面公正的認識和評價。然而需指出的是,當前的研究仍存在著模式化和狹窄化的問題。如簡單照搬西方的現代性研究模式,以及對梁的文學思想做具體的封閉式的文體考察等,都使得這方面的研究漸漸出現單一化傾向。應該明確,梁啟超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文學家或文學理論家,他的政治活動與文化身份是我們不能忽略的。與此同時,梁啟超的政治活動和文化思想的形成,都直接呼應著中國近代社會變革時期特定的歷史時代要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他的文藝思想作具體研究與評價,應緊密聯系當時歷史文化語境,從具體的審美與文化兩個維度深入分析,也許不失為一種新的研究路徑。目前來說,國內的梁啟超文藝美學思想研究還有較大的發展空間,仍有待研究者的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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