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強 王文斌
(寧波大學,寧波 315211)
〇專題研究
“be”與“有”:存在論視野下英漢基本存在動詞對比*
何清強 王文斌
(寧波大學,寧波 315211)
本文以存在論為視角探究英漢存在動詞“be”與“有”的差異,闡明英漢分別選擇“be”和 “有”充當基本存在動詞的存在論理據。同時,本文考察“be”與“有”的動詞性差異,借以闡發“be”具有時間性特質,而“有”具有空間性特質,其深層緣由在于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對“存在”與“時間”的理解存在明顯差異。
存在;時間;存在動詞
“Be”and“有”:A
1.1 問題的提出
關于英漢存在句的對比,學界研究成果頗豐。Huang(1987)、顧陽(1997)、韓景泉(2001)、張達球(2006)、張珂(2008)、李瑩(2009)、孫德林(2010)、張律(2011)、鄭香清(2011)等學者分別依據結構主義語法、生成語法、功能語法、認知語法等理論對英漢存在句進行了對比研究,揭示了英漢存在句諸方面的差異,并解釋了其差異的原因。然而,對于英漢存在句諸種差異源自英漢民族不同的思維方式這一深層端由,學界卻鮮有涉及。高文成(2008)是為數不多的在英漢存在句對比研究中顧及哲學的語言學研究者,但他所提到的哲學思想僅限于語言哲學和經驗現實主義哲學,并未觸及存在論(ontology)①所關注的“存在”(being)②問題。
本文將聚焦英漢基本存在動詞“be”和“有”,從存在論入手,追索英漢基本存在動詞差異源自民族思維方式的根本原因,力圖解決兩個問題:第一,為何英語的基本存在動詞為“be”,而漢語的基本存在動詞為“有”?第二,“be”和“有”所表現出的動詞性③有何差異?其原因何在?
1.2 英語和漢語存在句及基本存在動詞
英語存在句的結構型式一般為“there+存在動詞+存在物+處所”,存在動詞可由“be”,“stand”,“exist”等詞充當,但從統計學意義上講,“there+be”結構是英語最典型、最普遍的存在句式(張紹杰 于飛 2004),“be”也就因此成為英語最基本的存在動詞。例如:
① There is a person in the room.
漢語存在句的結構常為“處所+存在動詞+存在物”。根據存在動詞的不同,漢語存在句可分為“有”字句、“是”字句和“v著”句。例如:
② 村口有幾棵大槐樹。
③ 村子前面是一條小河。
④ 墻上掛著一幅字畫。
表存在的“有”、“是”和“v著”3者中,“有”產生的時間最早,先秦文獻中就出現了表存在的“有”字句,如“野有死麇,白茅包之”(《詩經·國風·召南》)。“有”字存在句在數千年的漢語發展史中結構穩定,如《詩經》中的“南有樛木”、“山有樞”、“漢有游女”等,其結構與現代漢語一致,識字之人即可讀懂。此外,“有”字存在句地域分布廣,《詩經·國風》所記載的十幾個諸侯國的民歌中均有用例,如“中谷有蓷”(王風)、“山有扶蘇”(鄭風)、“胡瞻爾庭有縣特兮”(魏風)、“山有苞棣”(秦風)。然而,“是”字在先秦兩漢為指示代詞,作為系詞的用法遲至六朝才出現(王力 1937),表存在的用法則更晚形成。表存在的“v著”最早見于宋話本,明代白話小說用例逐漸多起來。由此可見,“有”字存在句歷史最長,且結構穩定,地域分布廣,當屬漢語最典型的存在句式,“有”因此成為漢語最基本的存在動詞。
如上所述,“be”和“有”分別為英漢基本存在動詞,然而,英語“be”最常用、最基本的語義相當于漢語的“是”;漢語“有”的本義為“占有”,與英語的“have”相當。我們認為,英漢民族對“存在”問題看法的差異是英漢基本存在動詞差異的根由。
從紛繁的現象世界探究其本原,即世界之最高“存在”是哲學的基本任務。該如何從具體事物中把握超越經驗的本原,由“形下”進入“形上”是不同民族思考世界本原的邏輯起點,代表著該民族的思維方式。陳伯海認為,“是之為是”(being as being)④和“有生于無”是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探究世界本原的兩種不同進路,這兩種思考世界最高“存在”的理路分別與作為存在動詞的“be”和“有”必定有著某種關聯(陳伯海 2009)。
2.1 英語基本存在動詞“be”的哲學理據
西方哲學的“being”相當于漢語的“存在”、“有”、“是”等詞的綜合。從語法上看,“being”是系詞“be”的分詞形式,同時也是其動名詞和名詞形式,表示“存在”(being)和“存在者”(beings)。“being”如何成為哲學上表示“存在”的概念,這一問題在此須要追問。我們首先來看“philosophy”(哲學)一詞的起源。該詞源自希臘文“philo-sophia”,由“phil(o)”和“sophia”兩個詞復合而成,前者意為“愛”、“追求”等,后者意為“智慧”,可見,熱愛智慧是古希臘人最初為哲學界定的方向。當古希臘人執著于追求智慧時,必然要提出“智慧是什么”這樣的問題。然而,這一問題一經提出,使得古希臘人不知不覺地把本應在事物“是其所是”(be what to be)的“是”(be)的過程中所體察到的智慧當作一種“所是”(what to be)來看了(俞宣孟 2005:4-7)。這樣,西方哲學從一開始就跟系詞“是”(be)產生了千絲萬縷的關聯。
再來看“ontology”這個術語。從詞源學看,英文的“ontology”、德文的“ontology”、法文的“onto-logy”和拉丁文的“ontologia”均源于希臘文,由“ont”和后綴“-logy”組合而成。“on”是希臘語系詞“einai”(be)的中性分詞,等同于英語的“being”;“ont”是“on”的變體,其詞綴以“-logy”表示“科學”或“學說”,以此表明“ontology”是一門關于“on”亦即“being”的學說。作為“einai”的分詞,“on”的意義由“einai”所規定。盡管“einai”據其語境有不同的意義,但其最基本的功能為系詞“是”(be)。也就是說,“ontology”這一術語清楚地顯示自身與系詞“是”(be)的關系。
巴門尼德(Parmenides)是古希臘最早把“being”⑤作為哲學概念進行思考的哲學家,其哲學的全部意旨在于探尋一條通往真理的途徑,即在“是”與“不是”之間做出選擇。他在其著作中說道:“第一條是:是,不可能不是,這是勸諭女神(Persuasion)的途徑(因為她留意于真理);另一條則是:不是,必不是,這一條路,我告訴你,是一條完全不能有所察覺的道路”。⑥巴門尼德通過對“是”(being)的思考和闡述,開創了一個全新的思想領域,奠定了西方哲學“ontology”的基礎。從柏拉圖時代的公元前5世紀起,“on”(being)便被認為有動詞和名詞兩種意義。在柏拉圖的理念論體系中,“是”(being)是各種理念即“是者”(beings)能夠“是其所是”的根本途徑,換言之,“是”(being)這個詞揭示并表達各種理念之間的關系(俞宣孟,2005:15)。在柏拉圖之后,亞里士多德把“einai”(be)的陰性分詞“ousa”改寫成“ousia”,借以表達“是”(being),并將其列為10個范疇之首,是其他范疇的載體或基質,因而把以“ousia”(being)為研究對象的學問稱為第一哲學。從亞里士多德至黑格爾(Hegel)時代,“ontology”成為西方哲學的核心,處于各學科之首。“being”作為西方哲學最高的普遍原理可用以泛指一切存在,因此成為“ontology”這門學問的邏輯起點,它把其他各種具有特殊規定性的“是者”(beings)均當作屬性,可以從它邏輯地推導出來(俞宣孟 2005:16)。
作為西方哲學最高、最具普遍性、可泛指一切存在的概念“是”(being),其意義由作為系詞的“是”(be)所規定。當“being”被哲學家闡發而成為哲學表示存在的概念后,又反過來強化系詞“be”表述存在現象的功能,這正是英語以“be”為基本存在動詞的理據所在。其實,不僅英語如此,整個印歐語系諸語言中以“be”為基本存在動詞是普遍現象,如“我們班有30個學生”,翻譯成印歐語系的幾種語言分別為:
⑥ 丹麥語(屬日耳曼語族):Der er 30 elever i vores klasse.
⑦ 意大利語(屬拉丁語族):Ci sono 30 studenti nella nostra classe.
⑧ 西班牙語(屬拉丁語族):Alli somos 30 estudiantes en nuestra clase.
⑨ 俄語(屬斯拉夫語族):V nashem klase (est’) 30 uchenikov.
冰島語的“eru”,丹麥語的“er”,意大利語的“sono”,西班牙語的“somos”,俄語的“est’”都相當于英語的“are”. 俄語相對特別一點,“est’”可以省略。印歐諸語言如此普遍地以“be”為存在動詞并非偶然,而是整個西方民族思維方式的折射。
2.2 漢語基本存在動詞“有”的哲學理據
陳伯海(2009)關于“有生于無”是中國哲學探尋世界之本原或存在的基本思路的論斷,或許僅為一家之言,但從“道”、“有”、“無”3者的關系來理解中國哲學最高、最普遍的存在范疇,卻是中國哲學界的共識。
在老子《道德經》一書中,“道”為宇宙無限運動的整體過程,而這一無限運動過程依據于“有”和“無”相互生化的機制:從“無”到“有”,從萬物生成到各復其根,“無”生“有”,“有”復歸于“無”,“有”、“無”相生。“無”為“名天地之始”,“有”為“名萬物之母”,即“無”是天地形成的本始,“有”是化生萬物的根源。事物續生過程中,“道”以“無”為體,以“有”為用,兩者互相生發,反復循環。“無”和“有”可以推導出宇宙萬物的存在,兩者之間的相互轉化是宇宙整體過程即“道”存在的根本原因和動力。然而,不可忽略的是,老子關于“道”、“有”、“無”3者關系論述的模糊性導致后人對其解讀產生各種分歧,歸納起來大致有兩個:第一,從“有無相生”出發,認為“道”統攝“有”和“無”,“有”和“無”是一對對等概念;第二,從“有生于無”出發,認為“無”高于“有”,“無”即是“道”,“有”從“本無”的“道”中產生。
莊子不滿足于老子“有生于無”的界定,把宇宙本原往前推進,力圖找到比“無”更純粹的本原。《莊子·庚桑楚》篇云:“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圣人藏乎是”。莊子一改老子有無統一的觀點,將“有生于無”的源頭推向了“純無”(陳伯海 2009)。老莊之后,魏晉玄學代表人物王弼從“有生于無”著手,用形名學的方法詮釋并創造性闡發了“道”和“有”、“無”的思想,“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在王弼看來,“無”為“無形無名”的形上本體,“有”為“有形有名”的具體世界,“道”與“玄”、“深”、“大”、“微”、“遠”都是對“無”這一本原的某個方面的指稱(何石彬 2005)。
從老子的道統有無、有生于無、有無相生到莊子的“純無”,到王弼的“無”高于“道”, “道”、“有”、“無”3者關系成為把握中國哲學“形上之思”邏輯起點的關鍵,只有把握它們之間的關系,才能體悟并把握世界的本原。綜觀中國哲學史上關于“道”、“有”、“無”的討論,歸納起來,“道”或“無”為形而上的宇宙本體,為中國哲學最高的、外延最廣的存在范疇;“有”代表形而下的具體萬物,即人們所體察到的具體世界的一切存在物。因此,“有”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一直扮演著漢語基本存在動詞的角色,這是由中華民族對“存在”問題的看法所決定的。從詞源學角度看,“有”原初表征“以手持肉”,其詞義表示“占有”,可“有”一旦成為存在論意義上的“有”,其表達“存在”的功能便得到了強化,這也就是“有”字存在句在數千年的漢語史中如此穩定的根本原因。
3.1 英漢存在動詞的動詞性差異
一般認為,存在句是一種靜態句,存在動詞不表行為。從英漢基本存在動詞“be”和“有”,我們確實看不出其動作行為,但是以下語言事實卻使我們不得不面對所謂的“不表行為”的“be”和“有”的明顯差異。
⑩ a. There is a bus stop near my house.
b. There was a bus stop near my house before.
c. There will be a bus stop near my house soon.
d. There had been a bus stop near my house before I moved in.
在⑩的四個句子中,“is”、“was”、“will be”和“had been”是“be”的各種語法表達形式。顯然,英語基本存在動詞“be”跟時、體等范疇緊密相關,這些語法特征充分說明“be”雖不及行為動詞的動詞性強,但依然具有明顯的動詞性,具有與其他動詞同等的豐富語法形式。
再來看漢語“有”的動詞性。作為孤立語,漢語缺乏形態變化,通過在動詞后面加動態助詞“著”、“了”、“過”表達時體范疇,所以,能不能帶“著”、“了”、“過”是鑒別漢語動詞的動詞性的基本標準。在對老舍500多萬字的小說作品的統計中,我們發現,“有”可帶“著”、“了”、“過”,但語頻極低,“有著”只有1例,“有了”123例,“有過”6例,如、、。同時,“著”表動作或狀態持續的功能正在逐漸削弱。總之,“有”所表現出的動詞性不僅弱于“be”,甚至弱于本來就是孤立語的漢語的行為動詞。
3.2 西方哲學存在(being)、時間的同一性與“be”的時間性特質
巴門尼德在提出那個超越一切的“是”(being),即漢語所謂“存在”的時候指出,思想與“是”是同一的,不能被思維的東西就不是“是”的東西,他把思維活動與存在等同起來。同時,巴門尼德把“是”當做一種現象過程。巴門尼德以前或同時代的哲學總是追問“世界是什么”的問題,把“本源”或“始基”視為某種確定的東西,并把“本源”或“始基”視為萬物賴以產生和存在的基礎與依據,如米利都學派、畢達哥拉斯學派等。巴門尼德所思考的則是這個世界是如何呈現的,他認為“是”(being)是“是者”(beings)的原因,即“是者”(beings)是在“是”(being)的過程中得到顯現。可見,西方哲學的存在論強調存在物的自我呈現過程,其時間性不言自明。
正是出于對“存在”時間性的呈現過程的高度關注,西方哲學才總是把“存在”(being)以及與之相當的概念,如“理念”(idea)、“實體”(substance)、“真理”(truth)、“現象”(phenomenon)等跟“時間”聯系起來思考。然而,限于其哲學體系,康德(Kant)以前的哲學家,如奧古斯丁(Augustinus)、笛卡爾(Descartes)、斯賓諾莎(Spinoza)、黑格爾等,在討論時間問題時常常陷入兩難,因為既然要表達上帝、實體、真理這類永恒存在,就不能過多地思考時間。一旦考慮時間,就必將面對變化、差別、流逝等問題,這與強調永恒、持存的“存在”是相悖的。因此,對于那些力圖面向時間的哲學家而言,把時間作為他們哲學思想的“注腳”是不得已而為之(羅松濤 2008:12)。但是,時間作為存在的一種方式,在他們的哲學體系中卻論述得非常清楚。奧古斯丁認為,上帝的存在方式是永恒,受造物的存在方式是時間。笛卡爾認為,存在是實體,時間是實體的一個樣式。斯賓諾莎繼承了這一觀點。黑格爾則認為,時間是通達永恒真理(存在)的一個途徑。
從康德起,哲學家開始擺脫形而上學時間觀的傳統,試圖改變時間的“注腳”地位,確立其優先地位(羅松濤 2008:13)。這些哲學家包括康德、胡塞爾(Husserl)、海德格爾(Heidegger)等人。康德把他的哲學思考重點放在空間和時間學說的討論上,認為時間不是來自經驗概念,相反,惟有以時間的表象為前提,方可獲得關于事物存在的同時性或繼起性的觀念,時間作為感性的直觀形式而被內化為認識主體的一個先天條件。而在胡塞爾看來,內在時間意識與意識體驗的普遍性結構中的其余一切意識形式和結構都以時間為前提(羅松濤 2008:17)。時間是胡塞爾現象學中一切體驗的普遍特性,他甚至直接把體驗看做內在反思中呈現的統一時間過程。他認為,對象是被意識活動“構造”出來的,意識本身就是時間性的(王恒 2006:11-12)。胡塞爾的學生海德格爾首先在基督教中發現了時機性,后來又同亞里士多德的時機性概念結合起來,并將基督教的時機性徹底化,形成了自己的時間觀(朱清華 2009:130),其哲學名著《存在與時間》成為西方哲學對“存在”的時間性闡述的巔峰之作。關于存在與時間的關系,海德格爾一改以往艱深晦澀的語言風格,直接而明確地指出,存在(being)就是時間,不是別的東西(海德格爾 1987:214-225)。時間被稱為存在之真理的第一個名詞,而這個真理乃是存在的呈現,因此也是存在本身……由于時間,存在才被顯露出來,所以,時間表示出“無蔽性”,也就是說,表示出存在的真理⑦。
在西方哲學傳統中,無論作為“注腳”的時間還是取得優先地位的時間,都被當做一個具有客觀實在性的東西成為考察“是”(being)的視域。“是者”(beings)即存在物是在自身“是”(being)的過程中呈現出來的。換言之,“是者”(beings)的存在需要通過“是”(being)的時間性的呈現來實現。把“存在”(being)放在時間視域中進行思考,甚至把兩者等同起來,這種思維方式是“be”時間性特質鮮明的根本原因。
3.3 中國哲學的整體觀與“有”的空間性特質
中國哲學是一種空間導向性的思想,整體性思維方式是這一哲學思想的具體表現。整體觀貫穿于中國古代哲學的整個發展史,時空統一、天人合一等思想是這種整體觀的最好注解,“宇宙”一詞本身就體現這種整體觀。“宇”、“宙”并舉有文字可考的最早見于《文子》、《尸子》、《莊子》等先秦著作。《文子》云:“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宇”為空間,“宙”為時間,空間和時間構成宇宙整體,我們既不能單單用“宇”來指稱宇宙,也不能單單用“宙”來指稱宇宙。中華民族整體思維的發端可以追溯至原始社會,到《易經》成書時,整體地觀察世界已經成為一種牢固的思維方式。《易經》艮卦卦辭云:“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比喻只顧局部不獲整體,反映了將整體視為事物之本質和主旨的思想(劉長林 2011:46)。道家的“道統有無”和“有生于無”與儒學之精髓“天人合一”等思想正是建立在發軔于《易經》的宇宙整體觀基礎之上的,可以說,整體觀是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世界觀和方法論。在整體觀視野下,個體事物與其所處之整體的空間關系是其眾多屬性中的首要屬性。中國哲學側重對事物之間空間關系的把握,而不像西方哲學關注存在物時間性的呈現過程,這反映出中華民族強調和偏重空間表述的思維特點。
誠然,中國哲學也注重時間問題,儒、道等思想流派都把宇宙當做一個流轉不息的整體,并把符合宇宙的時間作為實踐的基本準則,如《禮記》的“禮也者合于天時”;《周易》的 “天地盈虛,與時消息”;儒家的“時中至誠”;老子的“惟恍惟惚,其中有象”;莊子的“應于化而解于物”。然而,囿于宇宙整體觀的思維模式,中國哲學從未有過把時間作為視域來思考存在問題的嘗試,從未出現形而上學的時間概念,更沒有像西方哲學對時間本身的客觀實在性以及時間與因果性的關系等問題進行過嚴肅的追問(吳學國 2011)。
如果說宇宙整體的本原是“道”或“無”,“有”就是“道”和“無”派生出來的具體萬物,它在那里并為人們所感知。至于“有”是如何有的,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們從未揭示其運作機理這種時間性過程。中國哲學的“有”僅代表形而下的具體萬物,不包含從“無”到“有”的轉化過程,也不像西方哲學的“being”負載“自我呈現”這一功能。“手里有一塊肉”這類句子,僅表達“一塊肉”在“手里”,“有”只不過是連系整體空間“手”和個體事物“肉”的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在現代漢語中可以換成“放著”、20“擺著”、“攤著”、“抓著”、“拿著”等,也可以換成“是”。
由系詞“be”而來的“being”經古希臘哲學家的闡發逐漸成為西方傳統哲學表示存在的最高范疇,“be”表述存在的功能便隨之得到了強化,這是英語等印歐語普遍選擇“be”作為基本存在動詞的理據所在。本義表示“占有”的“有”經由老子、莊子、王弼等人的闡發,逐漸成為中國哲學表示存在的范疇,與“道”、“無”一起構成中國哲學存在論的核心概念,“有”表述存在的功能因此得以強化和固定,這是漢語選擇“有”作為基本存在動詞并保持數千年穩定不變的根本緣由。
“be”表現出強烈的時間性特質,這源于西方哲學對時間的客觀實在性的把握,把時間作為考察“being”的視域,強調“being”的“自我呈現”的時間性過程,甚至認為時間與存在是同一的。而漢語基本存在動詞“有”表現出明顯的空間性特質,其原因在于中國哲學在整體性思維的框架內,側重于事物之間的空間關系的表述,把個體事物與整體的空間關系視為事物之首要屬性。也正是由于整體性思維方式,中國哲學從未把時間作為一個哲學問題進行系統的思考和闡釋,更未曾將時間作為視域來究索存在問題。“有”僅為處于宇宙整體之內的具體事物,而不負載“自我呈現”這一時間性功能。
注釋
①“ontology”有不少中譯形式,如“萬有學”、“實體論”、“存在論”、“本體論”、“萬有論”、“凡有論”、“存有論”、“是論”,等等,其中最為常見的是 “存在論”和“本體論”。本文采用“存在論”的譯法。
②西方哲學概念“being”(希臘語為“on”)在我國通常譯為“存在”,但它源自系詞“be”,因而包含“是”、“有”、“存在”等語義。若脫離其“是”的含義來討論,必將產生巨大的偏差;若把“being”作為一個哲學概念固定地譯為“是”,又不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因此,汪子嵩、王太慶(2000)主張采用比較靈活的中譯方法,王曉朝(2000)則明確提出以語境法來翻譯,即考慮中國傳統哲學的文本語境和中國讀者的語境。本文采用王曉朝的主張,根據表述的需要把“being”譯成“是”或“存在”,把“beings”譯成“是者”或“存在者”,并注明其英文形式。
③本文所說的“動詞性”是指動詞與時、體相關的語法特性,一般通過形態變化得到體現。
④根據對“being”理解的差異,“being as being”有各種翻譯,如“是之為是”、“存在之為存在”。
⑤巴門尼德所說的“是”希臘文為“estin”,是系詞“einai”的第三人稱單數形式,相當于英語的“is”. 尚未名詞化的“estin”充當主語,作為指陳的對象,在公元前6世紀的巴門尼德時代完全有可能。海德格爾曾討論過這一問題,認為在柏拉圖(Plato)時代(公元前5世紀),希臘語才區分動詞和名詞兩種詞類。因此,本文在行文過程中,提及巴門尼德的作為一個概念的“是”時,用“being”來標注。
⑥轉引自俞孟宣《本體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29頁。
⑦在此段文字的中譯本原文中,“being”被譯為“存有”。為了行文的一致性,本文均改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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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松鶴】
ContrastiveAnalysisoftheBasicExistentialVerbsinEnglishandChinesefromthePerspectiveofOntology
He Qing-qiang Wang Wen-bin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ntology this article probes into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existential verbs “be” in English and “有”(have) in Chinese, and presents the ontological rationale for the selection of “be” to be the basic existential verb in English and “有” in Chinese. It also looks into the verbal discrepancies respectively demonstrated by the two verbs in the two languages, with a view to making it clear that “be” has the trait of temporality while “有” has the trait of spatiality. The deep-seated reason for this can be accounted for by the divergent interpretation of “being” and “time” expressed in Western and Chinese philosophies.
being;time;existential verb
H0-05
A
1000-0100(2014)01-0020-6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英語的時間性特質與漢語的空間性特質研究”(11BYY018)的階段性成果。
2013-10-02
編者按:本刊語言哲學欄目中的“專題研究”既包括語言哲學本身的有益探索,也包括將語言哲學的理論和方法運用于相鄰學科的應用性探索。本期刊發的兩篇文章:何清強、王文斌從英漢動詞be和“有”的異同分析切入,揭示兩個動詞不同的深層緣由在于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對“存在”與“時間”的理解存在明顯差異;趙燕則通過對“第二屆嶺南翻譯與教學學術研討會”的觀察,得出結論:西方語言哲學是當代中國譯學研究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