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偉偉
阿爾都塞在《關于唯物辯證法》一文的開篇便提出這樣的問題:既然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一個早已被“認識”了的“真理”,那么我們何必“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去闡述它”?在他看來,承認一個真理的存在并不等于真正認識這個真理;進一步,承認以實踐狀態存在的真理并不意味著這個真理的理論形態已被發掘,或者說,真理的理論狀態與實踐狀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1](P156-157)“一個早已被‘認識’了的‘真理’”,是指馬克思的辯證法,即唯物辯證法,嚴格意義上說,是對黑格爾的辯證法進行“顛倒”后的產物。阿爾都塞是在1964 年提出對辯證法的認識問題,幾乎在同一時間,蘇聯哲學家伊里因科夫也提出相同的問題,他說:“試圖把《哲學筆記》中闡述的辯證法公式,僅僅理解和解釋為黑格爾哲學公式的必擇其一和反題,理解為對黑格爾原理所做的唯物主義的重新理解,這意味著從一開始就過于狹隘和過于形式主義地理解這些公式。這是根本不正確的?!盵2]進一步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阿爾都塞論題的問題閾與伊里因科夫論題的問題閾是有區別的。前者主張回到黑格爾辯證法的思辨性、神秘性上,在那里能夠找到馬克思“顛倒”黑格爾辯證法的全部秘密,以及馬克思開啟的辯證法反形而上學的哲學革命;后者主張從“辯證法和世界觀”的角度去解讀列寧的辯證法,賦予辯證法思維的邏輯意義和科學認識,以及實踐的任何具體領域中概念發展的邏輯意義,澄明列寧的“邏輯、辯證法和認識論”三者同一的論斷。我們還可以發現,阿爾都塞和伊里因科夫的論題并不僅是個體哲學家的思維意識,更多代表了西歐哲學和蘇聯哲學對辯證法的集體反思。有意思的是,盡管他們提出辯證法的方式不同,但對辯證法的總問題的把握是極為相似的,而且相似的總問題必定會導致幾乎相同的結論。他們都認為辯證法不是僵死的、固化的理論體系,它的每一步前進都要回答時代問題并能夠自我豐富、自我完善,比較明顯的例證是,阿爾都塞、伊里因科夫在共同對待辯證法和自然科學的關系上得出了相同的結論。無論如何,阿爾都塞響應了時代對辯證法的任務與訴求。
阿爾都塞認為,在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過程中存在一個“認識論的斷裂”。阿爾都塞把馬克思的理論創作分為四個階段: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斷裂時的著作;理論成長時期的著作;成熟時期的著作。1845 年斷裂前是“意識形態”階段,1845 年斷裂后是“科學”階段。在1845 年斷裂期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兩部著作中,馬克思實現了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從一個哲學“總問題”轉向另一個哲學“總問題”,從而實現對全部意識形態的總的批判,完成一次方法論、世界觀的華麗蛻變。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創立了辯證唯物主義,進入到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成和發展階段。
作為唯物辯證法的發現者,馬克思歷史性地完成了對黑格爾的思辨辯證法的改造,并將改造的成果作為完整的、系統的方法論成功地運用到無產階級的革命實踐和理論創作中,但他始終沒有寫出一部論述辯證法的專門著作。辯證法的實踐狀態在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直接的實踐經驗中,在馬克思對于法國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組織的政治斗爭的經驗中,在恩格斯對于英國工人階級被剝削狀況和憲章運動的經驗中得到直觀的表現,這些經驗是在《法蘭西階級斗爭》(1850 年)、《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1852 年)、《政治經濟學批判》(1859 年)等著作中直接闡明了的,也是在第一國際的創建(1864 年)中以及其后的《資本論》(1867 年)和《法蘭西內戰》(1871年)等著作中不斷得到實踐和完善的,毋庸置疑,這些都是在實踐狀態中完成的。[3](P252)馬克思的戰友及其學生,也沒有從事這方面的有效工作。列寧著眼于俄國的新形式、新問題,主要依據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摘抄、撰寫了《哲學筆記》、《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談談辯證法問題》等小冊子。在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理解基礎上,出于針對教條主義的斗爭需要,毛澤東撰寫了《矛盾論》、《實踐論》等包含著豐富辯證法思想的著作。然而,阿爾都塞認為,唯物辯證法僅僅是以實踐狀態在上述理論家、社會活動家的思想和社會活動中存在的,并沒有獲得從實踐上升到理論這一抽象的思維過程。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唯物辯證法始終未有“一個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其他認識有機地聯系著的新認識”[1](P155)?;蛘哒f,馬克思在創立唯物辯證法之后,沒有經過一個系統的、周密的理論加工(抽象的凝練的理論創造),就將其運用到其他理論的求證和革命實踐中去。1858 年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這樣寫道:“1845 年春,……我們決定共同闡明我們的見解與德國哲學的意識形態的見解的對立,實際上是把我們從前的哲學信仰清算一下。這個心愿是以批判黑格爾以后的哲學的形式來實現的。”[4](P593)而到了《資本論》第二版跋時,阿爾都塞認為此時的馬克思通過清算,誠實地承認欠了一筆債,即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方面”。不難看出,一方面,馬克思始終懷有把辯證法系統化、理論化的愿望,在實踐中從未停止過對黑格爾、費爾巴哈及之后的德國意識形態家們在辯證法上的斗爭;另一方面,辯證法內涵著的革命性、斗爭性原則是在對以黑格爾、費爾巴哈、布·鮑威爾和施蒂納所代表的現代德國哲學以及各式各樣先知所代表的德國社會主義的批判中體現出來的,這一過程及之后的一系列批判本身就包含著辯證法內涵的不斷豐富和發展,或許正是如此,馬克思才始終未能完成一部類似黑格爾的“完善體系”的辯證法著作。
綜觀馬克思主義哲學史,阿爾都塞認為,理論家們從未停止過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因此,這是一項哲學任務,世界范圍內對馬克思感興趣的知識分子共同的哲學任務。至少20 世紀60 年代蘇聯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人員,羅馬尼亞、匈牙利、民主德國以及意大利的馬克思研究者就寫過一些具有里程碑含義的歷史著作和理論著作,譬如德拉·沃爾佩、羅西、柯萊蒂、梅爾開等。需要注意的是,通過借鑒葛蘭西的“知識分子”定義,阿爾都塞強調,在哲學任務范圍內將要作出貢獻的知識分子,主要地是指那樣一些人,他們既是真正的學者、革命理論家,有很高的科學造詣和理論修養,對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各種形式,對這些形式的現實和變化十分熟悉;同時,他們又是真正的社會活動家,時刻注意同這些形式作斗爭,敢于在理論和實踐中反潮流,敢于抗衡“官方真理”,并能夠不顧各種流行性偏見的禁止和阻撓,斷然走上馬克思開辟的寬廣大道。阿爾都塞舉例,德國的馬克思、恩格斯,早期的考茨基,波蘭的羅莎·盧森堡,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列寧,意大利的葛蘭西,中國的毛澤東,甚至現時代的薩特也可算其中的一個或半個。同時,阿爾都塞感慨,他們才是真正將辯證法與哲學任務聯系起來的中間人,可惜太少了。
恩格斯第一個接過馬克思辯證法的詮釋者的接力棒。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擔負著豐富和發展辯證法的艱巨任務(如果說在前一任務上,阿爾都塞沒有給予恩格斯過分的肯定,那么在后一任務上,阿爾都塞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一種憤怒,認為恩格斯錯誤地將辯證法移植到自然界,完全是機械論的、類似實證主義的做法。這一點似乎與本文的關系并非直接,后面的討論中不再涉及)。對于列寧,阿爾都塞認為他的辯證法主要是從恩格斯那里繼承發展起來的。出乎意料的是,阿爾都塞不僅沒有批評列寧的辯證法思想,相反,他卻對列寧運用辯證法于俄國革命和無產階級運動的實踐及成就給予了過多的肯定與褒獎?;蛟S,阿爾都塞認為,只要說明了恩格斯在這個問題上所犯錯誤的嚴重性,那么,無論作為恩格斯繼承者的列寧還是他人,即便他們在辯證法的道路上走得再遠,在辯證法的實踐中貢獻了再大的意義,終究無法改變馬克思辯證法的革命性創造被湮沒的“事實”。阿爾都塞過分看重作為社會活動家的列寧及其在社會活動領域取得的突出成就——這足以完成對辯證法的完美的實踐解答,原因在于阿爾都塞將為下面談到的對辯證法形態和結構上的剖析鋪墊。這就能夠解釋:為什么在同一個問題上,較之于恩格斯,列寧受到了不同的禮遇。在阿爾都塞看來,對恩格斯的質疑涉及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關于黑格爾的辯證法:馬克思肯定黑格爾辯證法具有的‘合理性’究竟是指什么?第二個問題是關于馬克思的辯證法:把馬克思的辯證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嚴格區分開來的那個‘特殊性’又是指什么?”
阿爾都塞認為,恩格斯在《反杜林論》、《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以及《自然辯證法》中,幾乎都是圍繞著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所做的“顛倒”來談的,盡管馬克思也在使用“顛倒”一詞,但恩格斯卻未能理解“顛倒”的真正含義。在創立唯物辯證法的過程中,馬克思使用了一些黑格爾辯證法的術語,如“質變”、“量變”、“否定”、“否定之否定”、“揚棄”、“外化”等術語。然而,這些術語是在一個迥異于黑格爾辯證法的規定性、結構中使用的。這些術語已完全脫離了黑格爾的語境,進入了一個新結構的系統中,即是說,這些新術語、新要素、新概念都是被馬克思思想發展的總問題統攝了的,它們被馬克思從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性、思辨性中解放出來。阿爾都塞認為恩格斯沒能做到這一點,盡管他最詳盡、最充分地使用、闡發思辨辯證法的“顛倒”、“顛倒”的意義、“合理內核的發現”等術語、概念,然而,阿爾都塞仍堅持認為,恩格斯根本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甚至退回到黑格爾辯證法的前批判狀態即黑格爾之前的意識形態陣地中去了。換句話說,恩格斯的辯證法,較之于馬克思的辯證法,少了一些能動性,多了一些直觀性;相反,較之于黑格爾的辯證法,少了一些“神秘性”,多了一些機械性。這樣,恩格斯的唯物主義直接“倒退”到18 世紀的唯物主義,而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宣言的新哲學的誕生,在阿爾都塞看來,被恩格斯徹底曲解了,而且這種曲解使得新唯物主義從結構和內容上同舊唯物主義完全趨同了。而馬克思哲學的任務、馬克思的辯證法的革命恰恰就是要揭示新哲學的結構。
所以,阿爾都塞斷言:“結構的這些不同是能夠被揭示、描述、規定和思考的。既然是能夠的,那也就是必需的;我甚至認為,這對馬克思主義是生死攸關的。我們不能滿足于無休止地重復體系和方法的不同,哲學的顛倒或辯證法的顛倒,‘合理內核’的發現,以及諸如此類的含糊術語,否則豈不是要讓它們去代替思考;也就是說,我們自己不動腦筋,而是相信那些早已用濫了的詞句能夠魔術般地完成馬克思的事業。我們所以說生命攸關,因為我堅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當前就取決于這一項任務。”[1](P81)顯然,阿爾都塞的武斷產生了不良的后果,不僅恩格斯對辯證唯物主義、唯物辯證法闡釋的合理性,連同他的馬克思哲學繼承者身份一同遭到質疑,就連列寧哲學、列寧對辯證法的闡釋和發揮最終難逃被質疑的命運。不消說,整個蘇聯哲學、蘇聯哲學史的正統地位連同它的合理性、合法性都將遭到質疑。由此,阿爾都塞認為有必要回到馬克思那里去,還原馬克思辯證法的真面目。
回顧馬克思主義發展史,馬克思的辯證法的總體情形如何?辯證法的理論發展與辯證法的實踐成果能否相提并論?阿爾都塞提出兩個問題:一是馬克思的辯證法的理論問題,總的說來,它滯后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實踐。阿爾都塞認為這是一個“理論與實踐的‘差距’”的具體問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難題”而不屬于“主觀和虛構的問題”。二是為什么辯證法的理論問題會落后于其實踐解答?解決辯證法的理論問題的途徑在哪里?至此,阿爾都塞的總問題就逐漸明晰起來。
明確阿爾都塞所謂“理論”與“實踐”概念的確切含義,是問題討論的前提。哲學史上對“實踐”的理解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然而,在世界的特定時期、特定范圍內,“以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代替馬克思主義哲學,把歷史上的馬列著作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最新成就或永世不變的真理來閱讀”[5](P52)的現象的確發生。然而,總體上是在不斷地發生著變化的。關于實踐、實踐本體、實踐標準等的討論從來沒有停止過,它的內涵在各式各樣的理解中變幻著。實踐的一般性定義指的是任何通過一定的人力勞動,使用一定的“生產”資料,把一定的原料加工為一定產品的過程。阿爾都塞認為,“實踐的這個一般性定義本身包含著特殊性的存在”,“不同的實踐畢竟有不同的特點”。[1](P158)除去通常的生產外,實踐還包括政治實踐、意識形態實踐,以及他提出問題的理論實踐。阿爾都塞斷言,馬克思主義政黨從事的政治實踐,原材料是舊的現有的社會關系,“加工”后的產品則是“新的社會關系”;理論實踐是實踐的一種“特殊”形式,同政治實踐一樣,歸屬于人類社會中的“社會實踐”的復雜統一體。因此,理論實踐也符合實踐的一般性定義的規定性,有以表象、概念、事實等組成的原材料和加工過程。進一步,阿爾都塞對理論實踐的過程進行了分析,任何理論實踐都包括“意識形態的”理論實踐和科學的理論實踐兩部分。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實踐就包括青年馬克思著作中記述的理論實踐,以及成熟時期馬克思著作中體現著“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實踐”的理論實踐。在此,阿爾都塞明確指出,他后面討論的所有理論實踐,僅指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實踐;理論(大寫的)才是指導一般實踐的基礎,是對“經驗”實踐進行抽象加工所得的知識(真理),“這種理論就是與辯證唯物主義渾成一體的唯物辯證法”[1](P159)。正是“在一般理論中,我們可以看到一般理論實踐的本質的理論表現,進而看到一般實踐的本質的理論表現,再進一步又看到一般事物發展變化的本質的理論表現”[1](P160)。
阿爾都塞舉例從“一般甲”加工成“一般丙”,即由“抽象”轉化為“具體”的工作,并說這是與馬克思的“‘正確的科學方法’——即從抽象出發,最后在思維中導致具體的出現”的價值取向完全吻合的。緊接著他認為,這一工作“‘完全’在認識過程中進行”[1](P178),而且就是“產生思維具體(認識)的過程”;進一步說,“產生思維具體(認識)的過程完全在理論實踐中展開”,與“仍然是在頭腦之外保持著它的獨立性”[1](P179)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東西?!霸陬^腦之外保持著它的獨立性”的東西,即使再無心的讀者也能知道它就是“作為認識對象的實在具體”。至此,我們無法挑剔阿爾都塞,他把馬克思的“科學上正確的方法”——“從思維中的抽象上升到思維中的具體……抽象的規定在思維中導致具體的再現”——發揮得淋漓盡致。重要的是——阿爾都塞想說的全部問題——“絕不能把抽象(‘一般甲’)和具體(‘一般丙’)的真實區別同抽象化(這是思維、科學和理論的本質)和具體(這是實在的本質)的區別混為一談?!边@是兩種層次的理論加工,后一種是凸出“現實具體”基礎的抽象規定在思維中的具體再現,前一種恰是阿爾都塞想要喚起讀者注意的,它的對象不是作為表象的單個個體的概念,而是概念相互綜合成的“一般”“事實”,即既定的“理論”,全部的問題是對這個既定的理論進行加工,然后產生出理論的科學,或者說新理論。這是一個理論實踐的過程。阿爾都塞認為:“在‘一般甲’被加工后,它總是產生了真正的變革。雖然‘一般甲’還保留著一般的‘形式’,但這種形式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因為它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一般,這后一種一般不再是意識形態的一般,也不是屬于科學的過去階段的一般,而是在質的方面已經煥然一新的具體的科學的一般?!盵1](P181)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一般甲”中的一般,“一般乙”中的一般,“一般丙”中的一般,各不相同,“一般”之間產生了中斷,“一般”已由“一般甲”中的意識形態革命到“一般乙”中的科學形態。黑格爾的辯證法恰恰忽略了這個中斷,在把理論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看作概念的純粹自生、自為,因此,阿爾都塞指出:“思維具體就是對思維對象(實在具體)的認識,這只是對意識形態才是個‘困難’,因為意識形態把這種實在改造成所謂的‘問題’(認識的問題),并且把由科學實踐本身所產生的對象同它的認識之間的非蓋然的關系(作為對一個真實問題的非蓋然解答)看做蓋然的關系?!盵1](P182)馬克思在《1857-1858 經濟學手稿》導言里,對生產、消費、分配、交換、流通等經濟范疇進行思維抽象,即使純粹“作為認識對象的思維具體”的上述概念,在經濟領域的確發生著“現實的關系”,“生產直接也是消費”,“消費直接也是生產”,即是說,消費和生產之間具有“直接的同一性”,“生產也不僅是消費的手段,消費也不僅是生產的目的,就是說,每一方都為對方提供對象,生產為消費提供外在的對象,消費為生產提供想象的對象;兩者的每一方不僅直接就是對方,不僅中介著對方,而且,兩者的每一方由于自己的實現才創造著對方;每一方是把自己當作對方創造出來”[6](P17)。在現實領域的過程,同樣反映在思維抽象中,不能絲毫減少它的復雜性。
這里,阿爾都塞斷言:“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的深刻含義才完完全全地明朗化了?!辟M爾巴哈“半截子唯物主義”的失著之處,在于僅看到“思辨的”幻覺——把思維與存在、思維過程與存在過程、思維“具體”與實在“具體”等同,沒有指出黑格爾抽象思維過程中的質的“變動不居”,而這一點卻被馬克思發現,即祛除神秘外衣后的“合理內核”。
不難發現,阿爾都塞思想發展的邏輯是與他的總問題緊密關聯的,對恩格斯的批駁構成了他的推論的第一個假象性的前提,即他的總問題的前端,而對列寧的褒揚構成了他的推論的最終目的,即他的總問題的預設性結論。這一思維邏輯的過程正是在他的“辯證法的理論和實踐”的理論工作中完成的。正如阿爾都塞所講:“理論(大寫的)才是指導一般實踐的基礎,是對‘經驗’實踐進行抽象加工所得的知識(真理),‘這種理論就是與辯證唯物主義渾成一體的唯物辯證法’?!币虼耍q證法必然經過一個從“經驗”實踐上升到思維中的具體的過程。阿爾都塞思維邏輯的兩個過程都使用了經驗性的方法,如他所設想的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使用的“純粹經驗”的方法,或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采取的“真正實證的經驗性的方法”。事實上,無論在他的推論的第一個假象性的前提中,還是在他的推論的最終目的上,阿爾都塞都誤用了“經驗性方法”。對恩格斯斷言式的批駁,是他的推論的第一個假象性的前提。阿爾都塞認為恩格斯沒有脫離黑格爾的“總問題”,沒有對黑格爾辯證法思辨性的“術語”進行二次“剝離”,即依附在“神秘外衣”下還有一層皮,這層皮是與辯證法的“核心”相粘連的也是最為緊要的,馬克思進行了完全的“剝離”從而賦予辯證法要素全新的規定性以及新的結構形式,并使得這些術語、要素獲得了完全不同于黑格爾體系結構的全新關聯。恩格斯的哲學手術刀顯然鈍了一些,至少阿爾都塞這樣認為,他還認為列寧是從恩格斯那里得到傳承,故而列寧的辯證法依舊屬于前黑格爾的意識形態陣地的,即列寧的辯證法是形而上學的。我們在前面提到的伊里因科夫,顯然不同意他的看法,盡管他們都提出了重新理解辯證法的哲學任務,但伊里因科夫卻循著與阿爾都塞完全不同的思維路徑,他認為,列寧對辯證法的理解既遵循了恩格斯的思維方式,又遵循了黑格爾的思維方式——這從他的《哲學筆記》中可以得出經驗性的明證,伊里因科夫特別提醒注意:“在讀列寧的著作和列寧所使用的所有詞語時,都應當按照列寧的方式來理解。而如果這樣來讀列寧的著作,那么辯證法也就是邏輯學?!盵2]而這也正是馬克思、恩格斯從黑格爾那里所發現的“珍珠”。[7]故而,列寧對唯物辯證法的本質看法,就不再是“關于整個世界的最一般見解的總和”,而在于它是科學世界觀發展的邏輯。從這里,可以看出阿爾都塞與伊里因科夫完全不同的哲學思維方式,也可以看出阿爾都塞是如何在經驗性方法上陷入誤區的。可以設想,此次經驗性方法的誤用,部分原因是受到盧卡奇、柯爾施的影響,部分原因來自他的某種偏見,而這種偏見恰恰是“純粹經驗”方法極力批判的狹隘的實證主義的“經驗性”方法所固有的。
再來看阿爾都塞對“經驗性方法”的另一次誤用。在對列寧的褒揚構成了他的推論的最終目的上,阿爾都塞在“經驗性方法”上又一次失足了。阿爾都塞過分地褒揚列寧(甚至提到毛澤東)在辯證法的社會實踐領域中取得的偉大成就,目的在于論證他關于辯證法的理論與實踐劃分的“合理性”,以理論的實踐證明了辯證法理論的“不在場”[8],即為了證明馬克思、恩格斯及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者都沒有寫作辯證法的專門著作。一方面,說明辯證法的理論提升存在無限的空間,這無疑是正確的;另一方面,斷言馬克思的辯證法存在理論空白,更甚于說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在響亮的宣言之后度過了近30 年的沉寂,乃至最后得出馬克思的思想發展中存在一個“認識論的斷裂”的結論,顯然缺乏合理的科學論證。一面論證列寧、毛澤東的辯證法的“純粹理論”工作落后于他們的理論實踐工作,一面又在認真地分析、總結列寧、毛澤東的辯證法的理論加工,阿爾都塞顯然在“經驗性”方法上陷入了悖論。當然,在阿爾都塞的經驗方法中,也有理性的思辨在起作用,但他終歸在經驗性方法上誤入歧途,這一點連阿爾都塞本人也不懷疑。
[1](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M].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2](蘇)伊里因科夫.《列寧的辯證法和實證主義的形而上學》一書結束語[J].哲學譯叢,1983,(3).
[3](法)路易·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黃楠森.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提出的許多觀點要歷史地研究和評價[J].馬列主義研究資料,1982,(1).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顧偉偉.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哲學體系”研究[J].新視野,2014,(2).
[8]高惠芳.蘇聯哲學史范式的生成與反思[J].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