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松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
工業化、城市化以其強大的威力影響著社會。不僅政治、經濟、社會結構等方面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家庭變遷也在所難免。[1]中國當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以工業化、城市化為表現形式的社會轉型,也使得家庭在諸多方面發生了前所未有變化。關于中國家庭變遷研究在學界形成如下觀點:一是家庭規模小型化、家庭結構核心化;二是家庭功能從經濟單位轉向情感滿足;三是家庭關系從縱向親子主軸轉向橫向夫妻主軸,性別間趨向于自由平等。這些研究無一例外地集中在家庭形態、結構和功能方面,而對家庭價值觀變遷的研究極為匱乏。[2]在涉及家庭倫理、家庭精神為主題的研究中,也有一些學者也關注過家庭價值觀,但多數也僅限于定性分析。就學理而言,家庭價值觀變遷隸屬于家庭變遷,是家庭變遷的重要內容。社會學研究中鮮有學者涉及家庭價值觀變遷的探討與社會學學科定位不無關系。自涂爾干以后,社會學就不斷被塑造成一門實證科學,以研究社會的客觀實在為主要內容。相比家庭結構、家庭功能的變遷而言,家庭價值觀顯然屬于主觀性研究范疇,難以進行實證研究。因此,家庭價值觀及其變遷很少被社會學研究者所涉及也就不難理解了。
實際上,探索社會轉型期,家庭價值觀的代際變遷及其影響因素,既具有理論上的重要性,也具有實際指導意義。在中國社會導向現代化的過程中,家庭核心價值觀結構如何?傳統家庭核心觀念是否會在代際之間發生變化?哪些因素促使家庭觀念的代際變遷抑或是維持家庭價值觀在代際間傳承?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本文擬通過CGSS2006數據對家庭核心觀念結構、家庭觀念的變遷及其影響因素進行深入分析,以期對既往研究中的不足做一些補充。
家庭價值觀結構,在學界鮮有探討。多數學者論及家庭價值觀的時候,都是從廣泛意義上,將包括婚姻、擇偶、人際交往等一切行為準則都視為家庭價值觀。不同的學者,對于家庭價值觀究竟包含哪些內容并未取得一致認同。[3]相比家庭價值觀結構研究而言,家庭價值觀變遷方面的研究相對豐富。系統梳理現有文獻,大體有如下3個觀點:
支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家庭傳統價值觀不斷削弱,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家庭新觀念。王金玲通過實地調查說明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40多年里,農民的家庭觀念正受到了非農觀念的影響而發生變化。[4]老年人在家中的權力呈逐漸下降態勢,而第二代人的決策權呈現逐步上升勢頭。傳統家庭中以男性為中心的權力開始出現下降,而傾向于男女共同決定的比例在逐漸增多。丁文的研究中指出,現在家庭觀念開始出現“以人為本”、“人的需求至上”的新觀念,代替了傳統的“以家為本”、“家庭利益至上”的舊家庭觀念。[5]在對家庭觀念的變遷趨勢判斷中,他則認為,現代家庭觀念變化趨勢是“以家為本”、“家庭至上”的傳統觀念向“以人為本”、“個人和家庭兼顧”的現代觀念轉化。[6]史秉強認為,中國家庭中的“孝”觀念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隨著社會變革的加快以及外來文化中個性自由獨立觀念的影響,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受到強烈的沖擊,新的代際之間的倫理關系尚未建立,導致“孝親”觀念逐漸淡薄,代際“沖突”時有發生,亟需重建家庭責任倫理。[7]閻云翔在長期的田野調查基礎上指出,中國家庭觀念在幾代人之間有了較大的變化,[8]市場化讓青年一代日漸強調個人權力、欲望和自由,形成一種極端功利化的自我中心取向,造成孝道衰落,家庭責任意識淡薄。[9]總之,家庭觀念變遷論者多傾向于認為年輕一代的價值觀正朝向一個更加強調個人主義、后物質主義、現代理性和現實化的取向發展。現代的家庭價值觀正取代傳統的家庭價值觀。[10]
持這一觀點的學者大多認為,受現代化浪潮的沖擊,家庭的形態、結構和功能雖然產生了一些變化,但家庭核心觀念并未受到沖擊,中國家庭的一些傳統價值觀念仍然在代際間傳承。李銀河指出,西方學者建構的某些家庭理論未必適用于中國現實,中國傳統觀念乃受制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11]徐安琪通過實地調查指出,家庭集體主義仍然是中國的主流,傳統家庭核心觀念并未全面走向衰落,一些主導性核心家庭價值觀并未隨著歷史的變遷和經濟社會結構的轉型而改變。[12]鄧凌對當代大學生的孝道觀進行了一項調查,認為當代大學生在中國傳統和西方價值觀的雙重影響之下,在尊重父母、履行子女對父母的責任、愛父母以及報償父母方面基本沒有發生變化。[13]劉汶蓉的研究指出,青年一代的義務感、責任感仍然較強,對于家庭成員的幸福有強烈的責任和義務。青年人在總體上贊成家庭利益高于個人利益,[14]家庭的幸福仍然是青年一代首選的人生價值。[15]青年人在贍養父母觀念方面,甚至更加傳統和理想化。[16]
除了上述二分法觀點之外,近年來有不少學者不再固執地認為家庭觀念必須在傳統和現代之間作出選擇,它可能還有“第三條道路”。楊善華認為,中國改革的深入、城市社會的轉型,導致家本位與個人主義的沖突確有發生,但由于中國社會的“責任倫理”是向下傾斜的,因此,隨著年輕一代步入婚齡并生兒育女,社會會教育他們,促使他們向家本位傳統的回歸。[17]無獨有偶,康嵐也認為,就家庭價值觀變遷而論,并非一定是非此即彼,單線發展,而可能是一種中間類型。如年輕一代人的認同可能呈現出混合、搖擺的特征。[18]
總之,對于家庭價值觀核心結構,家庭核心價值觀是否發生變遷以及發生了怎樣的變遷等問題,并未得到一致的認同。不同的學者基于不同的理論視角可能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因而,要進一步厘清這些問題仍然需要我們回到相關的理論中去探討。
關于家庭變遷的相關理論,大體可以歸為3類。第一,家庭現代化理論。這是家庭變遷領域的經典理論。該理論認為,隨著社會向工業化、城市化發展,家庭也會出現相應的轉變,家庭價值觀也不例外。帕克將家庭價值觀的轉變歸因為城市具有某種“邪惡”的力量,[19][20]在這一理論預設中,城市和鄉村代表著不同的觀念立場。城市是新思想、新觀念的聚集地,而農村則是傳統觀念、傳統思想的堅實堡壘。奧格本(Ogburn)從文化適應的角度解釋了家庭現代化,他認為技術、改革和意識形態等都會對家庭價值觀產生沖擊。[21]換句話說,家庭價值觀的轉變是一種社會文化適應的結果。第二,家庭變遷之功能論。帕森斯是結構功能論的集大成者,他指出家庭形態、結構以及家庭價值觀的轉變,乃是家庭功能專門化的結果。他在《美國親屬制度》一文中,就充分表達了這一觀點。[22]他指出,家庭核心化發展恰恰是家庭功能專門化的結果,而不應看成是家庭解體。和經典的現代化理論一樣,功能論在家庭變遷研究中也具有相當的解釋力。伯吉斯認為,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使得家庭的經濟、教育、娛樂、健康保護和宗教的功能正從家庭向社會機構轉移。[23][24]換句話說,社會專門的教育機構、宗教系統以及外部的經濟發展都會影響家庭功能,并進而改變家庭的觀念認同。斯梅爾塞則從結構功能主義視角對家庭觀念的變遷進行了論述,他的觀點更帶有家庭現代化理論的意涵。他認為,在社會經歷工業化的過程中,家庭喪失了它的教育和經濟功能。[25]家庭不再是一個生產性的經濟單位,家庭成員便可以走出家庭,到勞務市場上尋求雇主。家庭經濟功能的衰退是家庭父權制思想觀念衰落的主要原因。斯梅爾塞的結構分化理論似乎與中國的農村勞動力轉移導致家庭的某些方面產生變化非常相似。古德的家庭適應理論則認為,工業化和家庭變遷之間是相互適應的,工業化促進了家庭觀念的變遷,而家庭觀念某些變遷也是與工業化發展相適應的。第三,家庭變遷的本土化視角。與西方學者不同,致力于社會學本土化理論研究的學者對于家庭價值觀變遷有著不一樣的看法。這一理論的基本理論預設是西方家庭變遷理論,在中國社會情境中,會有諸多不相溶之處,難以從中推論出正確的結果。例如,中國人人際交往通常是差序格局的,而西方則是團體格局的。用西方學者的觀點,顯然不能解釋中國人的日常行為。翟學偉也認為,中國的社會變遷帶來諸多改變,但中國人最本質的特征不會改變。[26]家庭觀念也是如此,無論家庭結構如何改變,家庭核心觀念則不會有多少改變。關于家庭觀念本土化理論的推論,已經得到了一些經驗研究的證實。[27][28]
如前所述,不同的理論視角有自身的優勢,也有其內在的不足。例如家庭現代化理論,曾經被批評為“單線演進”和一味地“否定傳統”,結構功能論難以避免進入循環論證的窠臼,而本土化的理論主張,也容易讓人懷疑“普適”價值觀的可能性。本文擬借鑒不同理論觀點,為家庭核心觀變遷及其影響因素建立一個綜合分析框架(見圖1)。根據家庭現代化理論,城市是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前沿,而鄉村則被認為是傳統文化最后的堡壘。因此,城鄉差異是家庭價值觀的一個影響因素。根據家庭變遷之功能論,家庭教育功能、經濟功能的分離,讓個體對傳統家庭價值觀認同弱化,因而個體的教育程度、經濟多寡可能都是重要的影響因素。家庭價值觀屬于意識形態范疇,個人的宗教信仰和黨員身份都是由價值導向的,因此也可能會影響家庭價值觀認同。此外,個人在家庭中的角色、婚姻狀態,也可能會影響他對于家庭價值觀的認同。

圖1 家庭核心價值觀念代際變遷及其影響因素研究框架
本研究數據來自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2006)數據。該數據是由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據中心(NSRC)負責收集。采用四階段不等概率抽樣方式在全國28個省區范圍內進行抽樣調查。本文所適用的數據是其中的家庭問卷部分。
本文主要變量設置如下:因變量為家庭觀念,問卷中設置了包括孝道觀及其他家庭觀念問題11道,采用里克特量表的方式賦值。自變量包括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戶籍、代際、婚姻狀況、是否獨生子女、兄弟姐妹數量、家庭經濟收入、個人經濟收入等。(1)代際劃分。本研究將受訪者按出生年份代際劃分為3類,分別命名為老一代(1936—1955年)、中生代(1956—1970年)和新生代(1971—1988年)。(2)教育程度,以被訪者受教育年數來測量。本研究把文盲但上過掃盲班的人受教育年數定義為1年,這樣避免了大量的“缺失值”對分析帶來的干擾。(3)經濟收入和工作。本研究將經濟收入分為個人年收入和家庭年收入,在分析中,我們依照常規將其進行對數處理。(4)戶籍。戶籍劃分為3個類別,即農村戶口、城市戶口和城市新移民戶口。其中城市新移民戶口是指那些原來在農村生活,后來因為工作、學習、經商等生活在城市且獲得了城市戶口的人。家庭因素的變化,既可能是社會工業化的結果,同時也可能適應工業化發展自身調整的結果。例如家庭核心化變遷、家庭規模的日漸縮小、夫婦關系成為焦點等。考慮到家庭因素對其成員觀念的影響,本研究設置了如下變量:本人是否結婚、是否獨生子女、兄弟姐妹數量、是否生育子女等。除兄弟姐妹數量為連續變量外,其他均設置為二分變量。
有3028個受訪者接受了家庭觀念的問卷調查。其中,男性1454人,占45.3%,受教育年數平均為8.6年,已婚受訪者2778人,占總數86.5%。具體樣本描述詳見表1。

表1 樣本基本情況的描述性分析(%)
為了提高分析的效率,采用因子分析方法找出家庭核心觀念因子結構,選取3個主因子。因子分析主要結果見表2(已經過方差最大化旋轉)。第一主因子上4個選項有較高的載荷,分別是“對父母養育之恩心存感激”、“善待父母”、“贍養父母”、“子女應做讓父母光彩的事”。我們將這一主因子命名為“孝道因子”。在第二主因子上獲得較大載荷的選項是:“為傳宗接代,至少要生一個兒子”,“長子應該繼承較多的家產”,“夫家和娘家都需要幫忙時,已婚婦女應選擇幫夫家”。這幾項反映了家庭觀念中以男性為中心的觀念,因此命名為“男性中心因子”。第三個主因子上載荷較大的選項是“家庭的幸福應該優先于個人利益”、“應該以家庭為中心,不應把自己看的更重要”,顯然,這一因子表達的是家庭觀念中的家庭本位觀念,因此命名為“家庭本位因子”。
為了便于比較,分別對3個因子進行標準百分轉換。同時也按照代際劃分的方式,對三代人之間關于家庭核心觀念的認同程度進行比較。
從表3的數據可以看到,家庭核心觀念中的孝道觀認同得分最高為74.9,離散程度比較低(11.6),這表明中國人對于孝道觀的認同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相比孝道觀而言,男性中心因子和家庭本位因子的認同得分都不高(52.5和55),而且兩者的離散程度也大于孝道觀因子,分別為15和14.2,表明這兩個因子的認同一致性相對偏低。所以總體而言,中國家庭在后兩種家庭觀念的認同程度并不高。
1.家庭價值觀念代際變遷總體特征
表3同時還對家庭核心觀念的代際認同進行了單變量分析,結果表明除了男性中心觀因子存在代際差異外,其他兩個核心觀念的認同得分并不存在代際差異。也即是說,隨著代際推移,孝道觀和家庭中心觀并未發生根本的變化。由于未能控制其他變量的影響,現在作出這一結論為時尚早。需要進一步納入其他變量進行多元統計分析,來檢驗家庭核心價值觀認同代際差異的凈效應。

表2 家庭價值觀結構因子分析結果(已正交旋轉)

表3 三代人家庭價值觀認同現狀
表4呈現的是家庭價值觀念因子的OLS估計結果。就“代際”變化而言,表4的結果與表3的結果具有一致性。在OLS模型中,控制了其他可能的影響后,孝道觀和家庭本位觀在三代人之間并沒有顯著的差異,而男性中心觀念呈現“代際下降”趨勢。將上述價值觀認同現狀用圖形的形式再現出來,即用被訪者出生年份為橫坐標,孝道觀、男性中心觀、家庭本位觀的預測值為縱軸作圖(見圖2)。從圖中我們明顯可以看出孝道觀、家庭本位觀與橫軸平行,這表明隨著代際的推移,孝道觀和家庭本位觀認同幾乎沒有發生變化。而反觀男性中心觀,呈現一條斜向下的曲線(幾乎與橫軸相交),即隨著代際的推移,男性中心觀的認同度越來越低。
2.家庭核心觀念的影響因素
(1)個體特征的影響
在個人因素中,除了性別外,工作、個人經濟收入、年齡在家庭觀念認同上都沒有顯著差異。表4的數據顯示,除了孝道觀沒有性別差異外,家庭本位觀和男性中心觀在認同上都存在性別差異。與女性相比,男性的家本位和男性中心認同都較高,在兩項得分上分別比女性平均高出3.0和1.6。這可能說明:一是中國傳統觀念和風俗習慣的影響仍然存在。男性被認為是家中的頂梁柱,女性在家庭里總是扮演著配角。盡管在今天的社會,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和重要性得到了更多的認同,但在實際中總有許多因素對于女性而言是不利的,例如求職門檻的設立、掙錢能力等都有著性別差異。所以,在家庭日常生活中,男性在家庭里的決策方面仍然是主要的。這一點在農村地區表現得尤為明顯,農村家庭的生計主要依靠男性,盡管現在女性也是外出務工隊伍的重要部分,但當她們結婚生子以后,多數人最終還是選擇回歸家庭。所以,男性在實際生活中存在的主導地位,讓他們認同家庭仍然是以男性為中心。家庭本位觀念認同也是如此,男性在家庭中的中心地位,使得男性本身與家庭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他們比女性有更高的家本位認同也就不難理解了。二是對于女性而言,家庭有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在這一點上與男性有著根本的區別。在未出嫁的時候,娘家的家是實質性的,但對于女性而言可能只是暫時的棲息地,待出嫁以后,家僅是符號上的意義了,這種暫時性和模糊性是男性所不曾有的體驗。婚后從夫居的傳統,使得女性得以建立自己的家庭,但從宗族上而言,她是個外來人,家對她而言,意義并沒有男性認同的那么確切。此外,婚姻風險的存在讓有從夫居的女性對家又增加了一份不確定性。總而言之,在家庭觀念認同上的男女差異即由傳統觀念影響的遺跡,同時也有性別的社會建構所帶來的影響。或者說是由于兩性的角色差異所導致的家庭觀念認同差異。

表4 家庭價值觀念代際變遷及其影響因素的OLS估計(N=3028)

圖2 家庭價值觀變遷趨勢(1940—1988年)
(2)教育、政治面貌、宗教信仰的影響
教育、黨員身份和宗教信仰的共同之處是傳播了某種價值觀念。這些價值觀念的傳播是促進還是消解了中國家庭觀念?首先,教育對孝道觀有正向影響,而對家庭本位觀和男性中心觀都具有負面影響。具體地,受訪者受教育每增長1年,其孝道觀認同平均提高0.13,男性中心觀認同平均下降0.44,教育雖然有助于降低“家庭本位觀”,但統計上不顯著。其次,被訪者是黨員對其孝道觀認同、家本位認同都具有正向影響,對男性中心觀有負面影響(p>0.05不具有統計顯著性)。孝道雖然是中國家庭傳統觀念,但在中國被認為是一種美德,所以無論是教育還是黨員都把它作為一種正能量。受家國同構思想的影響,黨員對于國家的忠誠的價值觀,有助于增強黨員被訪者對家本位的認同。與此相反,男性中心觀念被認為是一種性別不平等的標志,所以無論是教育所傳播的價值,還是黨員身份所承載的價值,都與之向左,所以,黨員身份降低了對男性中心的認同。具體而言,與非黨員相比,黨員的孝道觀認同平均高出2.7,家庭本位觀認同平均高出1.97。最后,宗教信仰對于3個核心觀念都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即與無宗教信仰的人相比,有宗教信仰的人孝道觀認同平均提高2.4,男性中心觀認同平均提高了1.9,家庭本位觀認同平均提高了2.0。宗教信仰所宣揚的價值觀符合社會主流,但同時宗教信仰也是傳承保守價值觀的代表。所以宗教信仰對家庭價值觀的影響具有兩面性。
(3)城市化、工業化的影響
對家庭傳統價值觀念構成嚴峻挑戰的莫過于城市化、工業化的影響。我們曾經假設城市是工業化的前沿陣地,農村則是傳統觀念的最后堡壘,基于此認識,對于家庭觀念的認同而言,農村應該高于城市。然而,本研究數據卻揭示出,除了男性中心觀是農村高于城市外,孝道觀和家庭本位觀認同都是城市高于農村,并且統計檢驗具有顯著性(p<0.01)。具體而言,與農村居民相比,城市居民的孝道觀和家庭本位觀念平均分別提高1.42和1.7,而城市居民對男性中心觀念的認同卻比農村居民平均下降1.7。由此可以看出,城市化和工業化發展對于中國家庭觀念的影響是有限度的和有選擇性的。對于社會極力弘揚的主要家庭觀念,社會通過教育、文化傳播等途經來確保價值觀的傳承。例如孝道觀、家庭本位觀等。相反,男性中心觀與社會所追求的性別平等觀念是相悖的,因而男性中心的認同度不僅低,而且也呈現出“代際”下降趨勢。在價值觀影響上,城市與鄉村的區別主要表現為在教育、文化傳承上城市處于更加有利的地位。而城市與鄉村居民的生活方式之不同并不是導致家庭價值觀認同差異的原因。從城市新移民同農村居民的價值認同比較上可以看出,他們在價值觀認同與老城市居民趨近,與農村越來越不同,但總體上而言這種差異沒有統計意義。總之,城鄉之間的家庭觀念認同上的差異,更多的是受價值觀傳播和教育的影響,與工業化生產和生活方式的關系并不明顯。另外,受社會意識形態的影響,在家庭價值觀念的認同上表現出一定的選擇性。
(4)家庭因素的影響
許多學者指出,家庭結構、規模甚至家庭成員間的關系,隨著工業化的發展而發生變化,這些變化不可避免地波及到家庭成員個體對家庭價值觀的認同。本研究數據顯示,家庭因素對于其成員家庭價值觀認同的影響并不大。在孝道觀認同上,只有兄弟姐妹數量有顯著的影響,即隨著兄弟姐妹數量的增加,孝道觀的認同程度也隨之增加。而在獨生子女與非獨生子女的比較中,盡管非獨生子女的認同總體高于獨生子女對價值觀的認同,但這兩者沒有統計顯著性。對于男性中心觀念的認同而言,家庭因素的影響幾乎沒有統計顯著性。在家庭本位觀認同方面,我們發現了婚姻狀態的影響。其中已婚的被訪者對家庭本位觀念的認同度更高。根據生命周期理論,在不同的生命階段,價值觀會隨著角色認同發生改變,因此,婚姻狀態對于家庭本位觀念的影響是在情理之中的。
本研究的結論為:第一,中國家庭價值觀結構主要包括孝道觀、男性中心觀以及家庭本位觀等3個主要觀念,其中孝道觀的認同度最高,男性中心觀和家庭本位觀認同度偏低;第二,中國家庭核心價值觀念中除了男性中心觀念出現“代際”下降的認同趨勢外,孝道觀和家庭本位觀都沒有出現“代際”下降趨勢。換句話說,在中國導向現代化的過程里,家庭形式和結構盡管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對家庭核心觀念的認同基本沒有受到深刻的影響;第三,在可能影響家庭核心價值觀的若干因素中,教育、價值文化傳播對于價值觀的影響顯著。同時,因為社會對主流家庭價值的弘揚,人們對于家庭價值觀的認同表現出一定的選擇性;第四,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對于家庭核心價值觀的影響,并非是透過工業化生活方式的影響,而是透過教育與文化傳播而產生影響。城市與農村相比,處在社會教育、價值傳播的前沿,對于社會倡導的主流價值觀表現出極大的認同,而對非主流的社會價值觀(如男性中心觀)則認同度較低;第五,家庭因素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家庭核心觀念的認同,但總體而言,其影響并不廣泛。
在中國導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以城市化、工業化發展為代表的工業文明并沒有使得受農耕文明影響的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消失殆盡。其原因可能有如下兩點:其一,中國家庭核心觀念中的孝道觀、家庭本位觀被認為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是社會倡導的主流價值觀,社會通過教育系統、黨政宣傳系統、宗教教化等渠道,強化了人們對主流價值觀認同。其二,工業化、城市化雖然與中國家庭的核心觀念之間有某種沖突關系,但這種沖突并非本質上的,更談不上對工業化發展的阻礙。所以,受傳統觀念影響的中國人,可以在家庭與社會之間找到兩者兼得的平衡點。正如康嵐所指出的,中國人受傳統觀念和工業化、城市化的雙重影響逐漸發展出一種新家庭主義模式,即個體身上體現出家庭傳統價值觀的穩固性,同時也體現出個體化崛起的雙重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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