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罵死王朗,小說家言而已。過去以為不只是杜撰,而且屬于夸張,現在看,說夸張也未必。罵死人的事情,新聞就報過不少。這兩天又出一件,合肥一小區保安,與一名中年婦女口角后身亡。
事情已有還原,保安趙宗偉61歲,中年婦女是安徽省教育廳科級干部。女干部駕車欲從小區出口逆向駛入小區遭拒,下車與保安爭吵。幾個回合后,保安倒地,送治不果。目擊者說,這人罵保安“看門狗”,“壞事做多了要下地獄”。
吵罵當然是相互的,但語言的殺傷力還是有高下之別。這名女干部駕車欲逆行進入小區,保安拒絕,沒什么不妥當,何況她不是小區住戶。女干部解釋車技不高,處理不好倒車掉頭,所以著急,也并非不可以理解。不過,倘若不是面對著一名保安,她是否有底氣尋上去爭吵不止呢?
人人平等,是個原則,也可以說是個理想。事實上,社會上人們還是各有定位,每個人也大致了解自己的所在位置。這在等級社會里有,在“平等社會”里也不是沒有,從古至今,世界各國,無例外。所謂“社會分層”、“階層流動”,就是“平等社會”里有等級的證明,否則還呼吁什么“上升通道”呢?只是等級社會里,等級就是硬通貨;而“平等社會”里,平等才被視為大道理而已。
平等的精神,和事實上不平等的社會位勢,才使得基于位勢的社會現實更加刺目,也使得基于身份的歧視更加具有侮辱性和對侮辱的感受力。
保安與女干部,是有著不同社會位勢的。一般來說,他們之間并無交集,因而也無所謂爭吵,但兩者的社會位勢仍然存在。即使有交集,倘若保安是教育廳的保安,或者女干部是小區里的住戶,兩者間的社會位勢不變,但恐怕也不會爭吵到女干部罵保安“看門狗”的地步,有很多種手法使雙方互存體面,罩上“溫情脈脈的面紗”。
但在這個罵死保安的場境里,他們有了交集。他們社會位勢不同,但原本是互不相干而相安無事的,此時卻臨時遇上,有了一個不快的場景,陌生性如同網絡匿名,有撕下“面紗”的作用,而位勢高下一目了然,高位勢方的身份優越感頓時顯現。低位勢方固然也明了自己的社會位置,但并不意味著可以接受一個“陌生人”的辱罵,至少在一個原本無關的陌生人面前,他對歧視和侮辱是敏感的、有底線的。
“看門狗”之所以對保安是一個侮辱,與其說是因為貶低了人格,勿如說是刻薄但部分真實地道出了保安的地位。這個社會越來越靠門禁系統、監控系統和安保力量來保證“平安”,保安既是安保力量,同時又處身最底層,給人看守,受到呼喝,但絕不受到尊敬。因此,女干部稱保安為“看門狗”,是撕下社會位勢的面紗后露出了某種真實,并因而比不著邊際的辱罵更具語言力量。它使保安迅速地觀照到自身處境,并激起強烈反應,向外發作是刀光劍影,向內發作則是急火攻心。
在那個場合,女干部不是以一個干部的身份爭吵,而是以一個明白自己較高社會位勢的人亮相。她面對著一個保安,保安的身份是公開的,制服是他的工裝,也是他身份的標記,在這個社會,眾人皆知,那是一個低到不能再低的看家護院的身份。女干部的語言雖是脫口而出,但實現了對一名保安的精準打擊,她發射了一枚語言的巡航導彈。
罵死保安是一個少見的意外,但沖突之所以產生,以及一方是脫口而出的精準辱罵,一方是激動之下氣絕身亡,既顯示了社會位勢的確鑿存在,也是不同社會位勢的人們命運的象征。
摘編自2014年11月24日《南方都市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