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梅
呂赫若小說《玉蘭花》的詩性特征探微
◎張雪梅
敘事藝術的小說與抒情藝術的詩歌距離到底有多遠?一切與人類心靈有關的藝術形式,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稱之為“詩性藝術”。日據時期最重要的臺灣現代作家之一呂赫若,在殖民地肅殺年代始終保持著自身獨特文氣,其小說《玉蘭花》表現出了獨特的詩性特征:1.真實自然的人性之美:《玉蘭花》的詩意抒寫;2.樸素天成的自然之美:《玉蘭花》詩性的表現對象;3.濃郁鄉土氣息的意境之美:《玉蘭花》詩性審美的表現方式。在日本殖民臺灣的“皇民化時代”,小說《玉蘭花》的詩性特征遠遠超越個人審美與抒寫的意義而產生了特定時代背景之下更為深刻的社會意義。
呂赫若 玉蘭花 詩性特征
小說和詩歌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前者屬于敘事藝術,后者則屬于抒情藝術。黑格爾曾說過:“詩的適當的表現因素,就是詩的想象和心靈的關照本身,而且由于這個因素是一切類型的藝術所共有的,所以詩在一切藝術中流注著,在每門藝術中獨立發展著。詩歌藝術就是心靈的普遍藝術?!雹偎詮哪撤N意義上可以說,一切與人類心靈有關的藝術形式,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稱之為“詩性藝術”,因為它們在本質上都是對宇宙人生與社會歷史的詩性解讀與感悟。故在某些特殊的時候抒情與敘事其實并無絕對的界限。
事實上,臺灣現代小說中不論是現代主義文學流派還是鄉土文學派,都沒有脫離對小說詩化藝術追求的努力。在這一點上白先勇與陳映真兩位富有代表性作家體現得特別明顯。而作為日據時期最重要的臺灣現代作家之一的呂赫若,他的小說以及臺灣現代小說差不多也都與中國古今小說的詩化傳統是融為一體的。恰如臺灣學者蔡英俊先生的深入分析:“在公元前十世紀左右,中華兒女選擇了簡潔的、反復回增的歌謠體來表達合于他們的心靈秩序與美的理想的表達媒介,往后,文學創作的主流便在‘抒情詩’這種文學類型的拓展中逐漸定型,終而匯成標識中國文學特質的抒情傳統,甚至影響、改變了小說、戲劇這類本身獨具的敘事本質。”②而日本殖民時期的臺灣本土作家呂赫若先生的小說《玉蘭花》同樣表現出了較為鮮明的詩性特征。
1.真實自然的人性之美:《玉蘭花》的詩意抒寫
日本殖民臺灣試圖將臺灣民眾皇民化的意識形態下,臺灣民眾在用自己內心的真情與眼前的“日本人”鈴木善兵衛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他們沒有憎惡沒有敵對更沒有傷害,當然絕不僅僅因為他們不敢或不能,可以這樣假設:因鈴木善兵衛是叔父從日本帶回來寄住家里的食客,是日本人,如果要想以惡對惡成全內心對日本殖民臺灣的還擊,家人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穿小鞋,透徹地嘗到中國人的厲害,甚至于讓他消失,都是有機會的,可是“我”沒有,家人沒有。相反地,在鈴木善兵衛突患疾病時,多虧了“我們”全家的照料才得以痊愈。就在他病重期間,“我們”全家都期盼著他早日康復。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年輕的祖母帶著“我”來到野外鈴木善兵衛和“我”經常去釣魚的小河邊,莊重地舉行了一次很小的“招魂”儀式:
年輕祖母再一次慎重詢問:“就是這里?”然后點燃香,向著水流的方向拜拜,1:1中開始念念有詞。……年輕祖母燃燒金紙,拿著鈴木善兵衛的上衣,在火焰上劃圈?!鸺埲紵戤吅?,年輕祖母呼喊我:“到家以前不可以講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跟祖母講話哦!”“嗯?!蹦贻p祖母拿著香的手上抱著鈴木善兵衛的上衣,走近水邊,以兩根手指掬水,數次灑在上衣上?!缓竽贻p祖母卷起衣服的前擺。把鈴木善兵衛的上衣放進去,以持香的手緊緊地抱著,走在前頭,步入歸途,邊走邊喊:“鈴木先生!回來吧!”的聲音。③
從這段文字可看出,“年輕祖母”在舉行這一儀式時是如何的莊重虔誠。就是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臺灣民眾在用自己的真誠信仰祝福著遠道而來的日本友人,并向他表達著心底深處的善意與美好的祝愿。也許讀者可以嘲笑這些底層百姓的愚昧和迷信,卻無法不為他們善良美好的愿望和虔誠的態度所感動。在那樣的行動中既表現出了在嚴酷的社會背景之下,堅持本民族傳統文化的人性之美,那樣的表述同樣也是作者聽從內心最真實的情感,敘述者“我”表達了最真切的情感體驗,把自己心底最原味的真誠詩性地抒寫在了看似簡單的敘事之中,在這樣的詩性抒寫中,平淡卻堅定地傳遞出一種聲音:地域可以被殖民,行動可以被殖民,但人性的真善美是永遠不會被殖民的;意識形態或許能被皇民化,但惟有詩性的抒寫將永遠存在于看似簡單的文字之中。
2.樸素天成的自然之美:《玉蘭花》詩性的表現對象
小說中若干次出現臺灣本土自然風景的描寫。而這些描寫也深深地體現出文中主人公及作者對故土對人與人之間的真情的熱愛和向往。下面,以主人公鈴木善兵衛出場的環境為例——
(出場前的鋪墊)“那是個風的確很強的早上,我在夢中聽到隔壁上方小木窗的對面,傳來竹藪的沙沙聲與鵝的鳴叫聲……”④
(出場時的背景)“在院子種植的龍眼、石榴、荔枝、佛桑花等枝葉扶疏間,靠近竹藪旁有一株大玉蘭花,背后靠著整齊、修剪很短的竹藪,聳立高約二丈的巨木,泛著黃色的綠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⑤
作者把將要出場的日本人身份的主人公鈴木善兵衛放在這樣的環境中出場,而環境中不論是“竹藪與鵝”,還是“龍眼、石榴、荔枝、佛?;ā保嗷蚴悄恰耙恢甏笥裉m花”,無處不充溢著臺灣鄉土氣息和臺灣人再熟悉不過的生活氣氛,故事的詩性也從中絲絲縷縷地流淌出來。在這流淌的詩性中始終有這樣一種情感在漸染著《玉蘭花》里的每一個人,感動著閱讀《玉蘭花》的每一個讀者:臺灣被殖民的苦難遠遠抵不上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根本的善良!尤其鈴木善兵衛是不該劃歸于日本殖民統治者范疇的,他僅僅是一個日本的老百姓而已。當一個國家一個地區陷入了政治的紛爭,百姓對于紛爭是無力去辯駁和改變的。作者呂赫若卻將在那個特殊背景之下無處安放的詩性訴諸文字,訴諸裹挾著深深泥土氣息的花草樹木,讓它們在作者簡潔樸素的筆下透出殖民母國艱難處境下詩性依舊的一曲挽歌。
3.濃郁鄉土氣息的意境之美:《玉蘭花》詩性審美的表現方式
下面,再來看看主人公鈴木善兵衛于文末謝幕時的情境。小說結尾這樣寫道:
“猛烈的風中,院子里的玉蘭花樹上,爬著幾個小孩子,遙望遠去的他們莫名所以喜愛上了的鈴木善兵衛,我因為太小爬不高,只能聽著阿兄們愉快的議論,而愈發焦急。‘讓我看!讓我看!’我于是抱緊樹干,哭了起來……”⑥
鈴木善兵衛就這樣走了,在這樣美麗依舊的玉蘭樹下拉開離別的序幕,憂傷已從文字間一覽無余了。寥寥幾筆就給讀者造了一種別離之境,而且是通過一個孩子的眼睛來觀照的別離之境,這種別離或許將是永遠的,一輩子不再重逢的別離!幾分凄涼景加上十分憂傷的別離之情就這么簡單地定格在了猛烈的風中那株搖曳的玉蘭枝頭。當然,這樣的造境在文中曾多次出現,尤其在“我”和鈴木善兵衛相處的過程中作者更是將意境營造到了一種平淡中的極致。如“我”陪鈴木善兵衛釣魚的場景:
“那是個盛夏,眺望陽光普照田圃的情景依稀纏繞腦海,綠色的田,綠色的樹葉,綠色的山,在我們的眼里擴展開來,那種饒富生氣的綠意彷佛由腦髓分泌出來,令人神清氣爽……北側一排竹葉內植有相思樹,西側與東側有河流過,南側田圃的盡頭是甘蔗田,我們沿著西側的河邊漫步,河邊的相思樹和竹林繁茂,樹根濃密開滿五顏六色的野花,蝴蝶翩翩飛舞,樹林中有不知名的鳥在枝椏間婉轉歌唱。鳶在樹梢上畫圈,河是一條急湍,碰到一些石頭時,激出白色的泡泡,那種感覺是我對未知的世界涌起憧憬,更使我心中有一股快樂的暖流流過的感覺……”⑦
從以上例文文段可以看出,造境之象無一不帶上了濃濃的鄉土氣息:綠色的田和綠色的山,相思樹、竹林、鳶、野花、急湍、石頭,充滿了生活的味道,是臺灣百姓最熟悉不過的生活場景,但放在那樣一個特殊的背景之下,造出了一種獨特的詩性的審美情懷來:于普通民眾來說,縱使社會的動蕩使他們很無力,被殖民與被皇民化的苦痛無法忘卻,但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明天的向往是不能被剝奪的!然而這種詩性的審美情懷卻是正是在皇民化運動最猖獗的時候,殖民當局要求作家創作要符合所謂“戰時體制”,表現軍國主義話語的背景之下,作者通過文字對殖民母國身陷囹圄的救贖雖然多少顯得蒼白,但至少深深存在作者以及和作者一樣的臺灣民眾的心中,正如呂赫若文中所述“河是一條急湍,碰到一些石頭時,激出白色的泡泡,那種感覺是我對未知的世界涌起憧憬,更使我心中有一股快樂的暖流流過的感覺”。除此之外,文中祖母給生重病的鈴木善兵衛“招魂”的場景中也有濃厚的臺灣鄉土氣息的場景的展現。總之,種種帶有濃重鄉土氣息的詩性的審美從作者筆下那些個平凡而普通的造境之象身上徹底地表現了出來,在這樣的詩性審美中,又無不自然天成地體現出了一種“人”的情懷,在那個日本殖民的社會環境中一個普通的百姓是無力去改變什么的,但人性之美的彰顯在老百姓的心中卻從未消亡,正如《玉蘭花》中的詩性的審美永遠地流淌在了這些樸素的文字中,流淌在了那些濃郁的鄉土氣息里。
小說《玉蘭花》發表于特殊的社會背景之下。臺灣現代文學史階段(1923—1949)剛好處于國民黨統治臺灣初期與日本殖民統治兩個時期。而在此階段,臺灣文壇涌現出了許多具有反抗殖民意識的作家,呂赫若(1914—1950)就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他反對日本殖民統治,追求臺灣重返光明、回歸祖國。呂赫若的日文小說反映了臺灣民眾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掙扎和反抗。1942年至1943年的臺灣,正是皇民化運動最猖獗的時候,殖民當局要求作家創作要符合所謂“戰時體制”,表現軍國主義話語,而呂赫若作品刻畫的是殖民統治下臺灣的不合理社會現象,在客觀的冷靜的敘事中潛藏著強烈地對抗日本殖民侵略行徑的隱喻文化的精神影子。小說《玉蘭花》便是在以上所述的背景之下發表于1943年12月的《臺灣文學》的。
呂赫若先生作為臺灣日據時期一位重要的作家,經歷了1930年對日共、臺共和文藝界的全面整肅,以及中日戰爭爆發后強力推行的“皇民化運動”,作為殖民地的臺灣已無左翼文學現身的空間,而作為殖民地第二代新文學作家,受完整的殖民地現代教育、以日語寫作登場的呂赫若,除了早期作品中存留左翼文藝運動或理論的痕跡(如呂赫若《牛車》),其多數的成熟的以及代表性的作品,不但與左翼文藝無牽涉,甚至也很難捕捉其對時局、政治、歷史的明確認識,以及對未來的想象。換言之,殖民地肅殺年代的寫作,是“去思想”的。然而“去思想”絕對不意味著沒有思想。這個始終保持著自身獨特文氣的作家,在對臺灣風俗民情,或家族敗落,或新舊女性的悲苦人生的書寫中,無不顯現出了其歷史性的思考:殖民地知識分子身處殖民母國的戰爭漩渦之中,對帝國與殖民地、現代與傳統、個人與家國等意識形態的深層思考。在小說《玉蘭花》中,呂赫若始終不變的是他善于把自己微妙細致的感受與感動,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通過冷峻客觀的語言展示出來,在看似不動聲色的敘述中隱藏著濃烈的情感。在其看似平淡的敘說中體現出了真切的鄉土的氣息與生活的味道,在這些氣息和味道中流淌出的是對生活的熱愛,對人生的永不放棄的詩性的審美情懷。在那樣黑暗的環境中,人要活下去是需要在精神這塊田圃上灑下點甘露的,而呂赫若先生的《玉蘭花》中詩性的審美與抒寫恰恰完成了這個使命,他讓在黑暗中艱難困苦的臺灣民眾感受到了活下去的一襲溫暖,也明白了生活一直在進行生命也永遠不會停止的信念!因而在他的作品中,對美的留戀和渴望與對社會理想的執著追求真正地融為了一體,從而表現出了那個特定時期和特定環境下獨特的詩性特征,也由此,小說《玉蘭花》中詩性的審美特征也就具有了超越個人審美與抒寫的意義而產生了特定時代背景之下更為深刻的社會意義。
注釋:
①〔德〕黑格爾:《美學》,商務印書館1981 年版,第1卷第113 頁。
②蔡英俊抒情精神與抒情傳統 1992
③④⑤⑥⑦呂赫若著.林至潔譯. 呂赫若小說全集:臺灣第一才子[M].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5.
[1]呂赫若著.林至潔譯. 呂赫若小說全集:臺灣第一才子[M].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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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云南保山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 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