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濤
短毛和哈利
◎于海濤
那年春節過后不久,我調整工作到了監獄基層監區做管教工作。當時我們監區的改造現場在監獄北面五里地外的菜地,負責為合作的甲方種菜。方圓20坰的大地四周是一圈高大的白楊樹,幾條水渠縱橫其間,三月的春風吹過,感覺到的不是和煦溫暖,而是徹骨的料峭春寒。大地中央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兩間土坯房,院子里存放工具,屋子既做現場辦公室又做伙房。因為離監獄太遠,我們經請示上級領導同意,包括罪犯,中午就在改造現場做飯吃,工作條件異常艱苦。
監區大隊長叫許明川,50多歲,一米八幾的大個子,黑鐵塔一般。人品不錯,與弟兄們同甘共苦,患難與共,甚至身先士卒。就是嗓門大,脾氣倔,喜歡和人拔犟眼子,遇事喜歡較真兒。我私底下給他起了一個綽號“老倔頭”。
教導員叫姚忠,天生的光頭。身材矮小,頭發幾乎全部掉光,可腦后卻硬留出一綹兒來旋到前面,梳成分頭樣式,遮蓋在光禿禿的腦門上。他每天給大家的印象總是高高在上,卡一墨鏡,大概沉默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吧?同時天天拉個老臉,故意玩深沉,見著凡人不接語,不論對犯人還是對普通干警,說話都用鼻子哼,極其官僚。也不知這教導員的職務到底有多大?但見檢查改造現場的領導一來,他立刻就會換一張面孔,一個高兒蹦到領導身邊,一邊對領導滿臉陪笑點頭哈腰,一邊回頭聲音高八度上竄下跳地對屬下和犯人大呼小叫——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管教員是我和二十五歲的樸永澤,朝鮮族。弟兄們風里來雨里去起早貪黑辛苦異常,全年幾乎沒有幾個休息日。既要指揮罪犯生產還要隨時隨地防止罪犯脫逃,同時也要接受上級機關的各項工作檢查。但大家苦中作樂,充滿了樂觀主義精神。為了看家護院和調劑枯燥的生活,合作的甲方和我們連買帶要,前前后后共計弄了十余條狗,可是連病再丟,最后活下來的沒有幾條。這些狗清一色都是公狗。當中最能引起大家回憶的就是短毛和哈利。
先說短毛。短毛來到我們監區的時候剛剛斷奶,不到一個月大,肉乎乎的特別可愛,是和他的同胞兄弟長毛一起被更夫老大爺從農村老家抱來的。我們根據兩個小家伙的毛色和長短分別取名長毛和短毛。同時也影射我和樸永澤兩位管教員。因為當時工作環境過于辛苦,沒時間打理頭發,樸永澤就將自己的頭發剪得短短的,我給他起了綽號“短毛”,這名號同時送給了新來的這只小狗。來而不往非禮也,樸永澤就把另一只小狗取名“長毛”,以此影射我的長頭發。長毛長到五六個月大的時候不知道是被偷走了還是自己走失,總之不知所蹤。剩下短毛自己健康快樂地成長著,這期間還有幾條黃丹、圣伯納、臘腸犬和黑背等狗的加入,但都沒有引起我們民警和犯人過多的興趣。天天吸引我們眼球的還是短毛,因為這只小狗過于伶俐可愛了。早晨我們帶領隊伍一到改造現場,遠遠就能聽到短毛興奮地大叫。更夫解開繩子,它遠遠的就會跑過來迎接我們隊伍,沖每名警察,每名罪犯都搖頭晃尾巴地打招呼,在短毛眼里是沒有警察和罪犯的區別的,它認為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和親人,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喂過他、抱過它。短毛雖然只是一個土狗,但卻乖巧異常,很會察言觀色,對主人的眉眼高低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沒有不喜歡它的,就連一貫黑著老臉的老倔頭偶爾也會露出笑模樣,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拍短毛的腦門說:“這小家伙,有點意思,是他媽挺鬼道兒!”
春末夏初,青草泛綠,水渠里流水淙淙,布置好現場的警戒后,我往往牽著四五個月大的短毛在草地里撒歡兒跑幾圈,綠草茵茵的大地里就會響起短毛歡快愉悅的叫聲。
犯人也喜歡聰明伶俐的短毛,偶爾放下生產工具,逗弄幾下可愛的短毛,為防止小狗咬傷罪犯,一般我們都善意地進行制止。但腦海里卻頑固地蹦出秦國宰相李斯臨刑前對兒子說的那句凄涼至極的話:“牽犬東門豈可得乎?”
短毛,是我們當年枯燥單調的改造工作中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秋天的一個下午。大隊長許明川開車從市區拉回來一只奇丑無比的巴哥犬。毛色黑灰,眼珠鼓鼓,四肢短短成羅圈狀里抱,還沒有一只板凳高。來歷沒說,籍貫不詳,只知道名叫哈利。聽說近期市區不許養狗,城市限犬辦的工作人員見到無證犬就當即打殺。好多市區養的狗都流落到郊區了。這條狗可能是上級某領導家的寵物因無人照顧才下放到我們監區來的,有人懷疑甚至可能是某關系犯家屬套近乎送給許大隊長的禮物。總之是個謎。
大概是監區一把手帶回來的狗吧,這家伙有著強烈的優越感。個頭最小,形象最丑,但叫聲最響亮,而且兇悍異常,極不合群。剛來的第一天,就與現場所有的狗兒們掐了一架,而且還把一個討好逗弄它玩兒的甲方技術員手指咬破了,害得許明川去生物制品所買了好幾次狂犬疫苗。
第一天剛來時,教導員姚忠進屋就發現了這個怪物,一腳便將哈利踢了一個趔趄。嘴里罵道:“誰整來的破狗,這么磕磣,給我攆出去摔死!”犯人趴在他耳邊悄悄說:“許大隊剛剛抱來的。”
姚忠唰地換了一副臉孔,打著哈哈,滿臉堆笑,“啊?哈哈,是這么回事兒啊,怪不得么,我說這小家伙這么有特點呢,原來是許大隊抱來的啊,哈哈哈,你看這小家伙長的,丑是丑點,不過,可愛。”說著,俯下身去討好地要摸摸哈利的腰背和屁股。
剛要吹胡子瞪眼發怒的老倔頭臉色瞬間“多云轉晴”,喜上眉梢。
然而剛剛挨了這光頭警察一腳的哈利正在氣頭上,堅決不理會他這番拜年嗑兒,回首“喀哧”就是一口。多虧姚忠躲得及時,沒有咬到,但也嚇出一身白毛汗,可臉上的笑容依舊沒變,只是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自我解嘲地道:“呵呵,小東西,別看個兒小,還挺厲害。哈哈,好,好,厲害好,省得挨欺負。”
滿屋子的民警和罪犯都笑了。
長毛丟了以后,沒有了伙伴,短毛郁悶了好幾天。它太需要一個伙伴了。可哈利剛來第一天,兩只狗就打了一架,結了梁子,因為哈利過于飛揚跋扈了,結果輸家卻是短毛。因為哈利的監護人是監區一把手,而短毛的主人卻是普通管教員。兩只狗剛剛開咬,短毛就被“懂事兒”的姚忠牽著繩子拉開了,結果被哈利趁機咬了好幾口,吃了啞巴虧的短毛一蹦起三丈高,憤怒地大叫,一心想報仇。但短毛報仇的機會幾乎沒有,因為幾乎所有犯人、警察都圍著哈利轉,變著法兒地討哈利的歡心,目的不言自明。
狗仗人勢的哈利遂轉著圈兒地將監區大大小小、男女老少所有的狗兒們欺負了一個遍,所有的狗兒們懾于大隊長的“淫威”,敢怒不敢言。民警和罪犯也是如此。而誰要背后欺負了哈利或對它“說話”的口氣硬了些,哈利就會跑到老倔頭面前“告狀”,當著主人的面沖那位警察或罪犯一通大叫,老倔頭就會疾言厲色地追問對方:“是不是你不小心踩著哈利了,要不然這狗怎么會沖你這么叫呢?注點意啊。”對方即使受了委屈也是敢怒不敢言,而且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跟一條雖然不會說話但卻會“告歪狀”的啞巴畜生你怎么去辯解?
而大隊長許明川對“惡棍”哈利欺負短毛等的“惡行”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看不見,一味地姑息縱容。
大家對哈利避之唯恐不及。
冬天來了,北風呼嘯,天氣寒冷,大地里白雪皚皚。好多白菜蘿卜都在雪下埋著呢,必須搶收入庫,犯人們繼續進行生產改造。
中午吃飯休息時,大家都擠進大地中央唯一的這一座小房子里。屋里只有一鋪火炕,熱炕頭責無旁貸屬于年齡最大的老倔頭,當然還有“紅人”哈利。我們這些管教員只能坐在地下的飯桌上吃飯。幾個后勤的罪犯跑前跑后地給大家添菜盛飯,同時也把最好的肉骨頭挑出來放到小盆里送到炕頭趴著的哈利嘴邊。哈利便志得意滿地享用著美味的肉骨頭,更可恨的是還“嘎巴嘎巴”地咀嚼出聲來故意氣我們。而我可憐的短毛和它的狗兄狗弟們連進屋子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守在院子里,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等大家伙兒吃完飯了,才能得到一些吃剩的湯湯水水,幾口吞掉。春天出生的短毛此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和樸永澤心疼短毛,經常把罪犯扔掉不吃的饅頭掰碎泡菜湯喂給它,短毛這才能吃上一口飽飯。
對哈利的進屋并盤踞炕頭兒大家都很有意見。大野地里凍了一上午,早就面青唇紫,直拉拉尿兒,中午收工都想上炕頭暖和一會兒,可卻被一條奇丑無比灰不拉幾的巴哥犬盤踞著,礙于老倔頭的情面誰也不好意思開口攆哈利下炕,因為打狗得看主人啊。一些偶爾來執勤站崗的女民警不了解情況,進屋發現有個火炕,剛剛上炕頭坐好,哈利就會一個高兒躥上炕來,直奔最熱的炕頭撲去,嚇得女民警沒好聲氣地大叫,紛紛下地,再也不敢上炕坐著了。
老倔頭往往哈哈大笑,用哄孩子的口吻想把哈利哄下炕來,而哈利趴在熱乎的炕頭上裝聾作啞,權當聽不見。
老倔頭就會繼續聳聳肩膀,歪著脖子雙手一攤,咧開大嘴哈哈道:“看看,這兔崽子越來越能耐了,連我的話都不好使了,慣的,整不了了,沒招兒,沒招兒啦,哈哈。”
后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對任何罪犯甚至警察連眼皮都不撩一下的哈利,見到一個人進屋乖乖地就下炕了,而且任老倔頭怎么招呼都不再回到炕上,自覺極了。
這個人就是姚忠。
大家太奇怪了。紛紛夸姚忠身上有魔力。能把哈利降服的人絕不是一般戰士。姚忠只是十分自豪瀟灑地拍拍锃亮的光頭,然后摸著下巴,笑瞇瞇的一句話也不說。
快過年時,這個秘密才被辭職不干的更夫老大爺徹底揭開。來取陳欠工資的老大爺說:“你們是不知道啊!剛入冬不久,有一天大家伙兒都下班了,姚忠沒走。他拎著哈利的后脖頸子,到后院的水缸邊上砸開冰窟窿好一頓浸,浸得哈利都翻白眼了,就差浸死了。接著又把狗摁到炕頭上用膠皮管子好一頓抽,抽得狗都尿炕上了,老狠了。”
聽說此事后,姚忠對自己的行為矢口否認。氣得老倔頭直翻白眼,可也無可奈何,畢竟查無對證。也巧,過完年不幾天,哈利忽然半身不遂,后半身不好使了,天天哀鳴著拖著兩條后腿在地上爬,打針吃藥也不見效,急得老倔頭嘴都起了大泡——大概是沒法向哈利的原主人交待吧?
看到老倔頭惡狠狠瞪向自己的目光,姚忠慌了,連連解釋,不打自招,“許大隊,這一次可真不是我干的啊,我真沒踢哈利,一定是哪個犯人恨你,趁你不注意把哈利的腰子踢掉了吧?”
查無對證,老倔頭也無可奈何,只能無奈地看著哈利在泥地里爬來爬去。
這期間,其他的狗逐漸死去,到第二年春天來臨時,監區活下來的狗只有短毛和半身不遂的哈利了。
短毛這時已經出落成為一條英武的“小伙子”了,毛色黃亮,鼻頭濕潤,黑寶石一般,身高腿壯,大尾巴搖來搖去瀟灑極了。和矮小猥瑣的哈利一比,簡直就是帥哥和小丑的感覺。而且短毛十分仁義,沒有咬過一個犯人和民警,沒有去廚房偷吃過一口東西,沒有上過一回熱炕頭,沒在屋里撒過一泡尿。雖然哈利剛來時對短毛好一頓欺負,可現在哈利癱瘓了,短毛一次都沒有落井下石,它早已經不屑與哈利這樣的“弱勢群體”為伍了,現在和哈利打架,對短毛來講都是一種侮辱。
春天來了,長成半大子的短毛走出戶外,在明媚春光暖暖的照耀下,在和煦春風輕輕吹拂的吹拂下,短毛長大了,稚嫩的叫聲變得雄壯起來,弱小的身材也加寬長高,結實起來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突然一天短毛病倒了,拉起了暗紅色的痢疾,渾身發著高燒,熱得燙手,往日濕潤的黑鼻頭變得干巴巴的,布滿了一道道血口子,滲著血絲,整天趴在小窩里不聲不響的。我們把它平日最喜歡的肉骨頭放到它口邊,它依舊一動不動,看都懶得看一眼。
大家幾乎想盡了一切辦法,力圖使它高興起來,可是無濟于事。短毛已經奄奄一息了。
樸永澤只好求助自己在監獄醫院工作的女朋友來給短毛“出診”。他那位漂亮的醫生女友,本是給人看病的。如今,為了心上人樸永澤,只好“屈尊”到我們的改造現場給短毛打針,吃藥,甚至還飼喂葡萄糖液……
功夫不負苦心人。經過一番努力,短毛的病,這才漸漸地好了起來,并慢慢地能喝一些加糖米粥了。
看到我們倆對短毛忙前忙后,老倔頭一直未置可否。其實短毛的“病”都在養了一輩子狗的老倔頭心里裝著呢,小狗長大過程中必須都得經歷這場風波,拉紅痢疾是在排體內的“毒”,這是規律。再說,他早就給短毛和哈利注射了犬六聯疫苗,就是那次去生物制品所買藥時順便買回來的,只是我和樸永澤不知道罷了。
為了給短毛增加營養,我和樸永澤就用自己的零錢給它買骨頭燉湯,因為工作原因兩個人都無法脫身,就委托每天早晨下班的更夫領著它去二里地外的市場買一籃子骨頭,讓它自己叼回來。買的次數多了,肉攤的老板都和短毛混熟了。短毛長大了,應該自食其力啦,我和樸永澤就讓它叼個空籃子,里面放上五元錢,訓練它自己去買骨頭,訓練兩三回之后,短毛就熟悉了這項購物業務。于是,一條半大的黃狗能夠自己叼著小籃子去買肉骨頭的事就在不大的監獄家屬區傳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大家都驚奇得不得了,紛紛駐足圍觀。每次當短毛到肉攤買骨頭,肉攤老板都會大笑著給它裝滿,有時還逗逗它,故意少給它幾塊,一看分量不足,短毛搖晃著尾巴就是不走。老板只好又大笑著給它裝滿,甚至多給幾塊。
少給不行,多給可以!短毛買骨頭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它也不嫌累!
短毛此舉讓圍觀的人們看了都會被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這小家伙真是太有靈性了。
半路上,任憑哈喇子饞得淌出三尺長,短毛也絕不會偷吃一口,因為我和樸永澤交待過:這是紀律!
恢復健康的短毛給我們艱苦的工作帶來無窮的歡樂。可是,它的淘氣與頑皮也與日俱增,不是原地轉圈兒追咬自己的尾巴尖兒,再就是把腳伸進兔籠逗弄里面吃草的白兔,或者攆得院子的小雞滿天飛……
總之,沒有一分鐘安靜的時候。
這個調皮短毛,就因它的淘氣,蒙受了一場不白之冤,遭遇了滅頂之災。
剩菜剩飯太多,監區買了幾十只小雞雛,活潑潑的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仿佛一個個毛茸茸的黃絨球,淘氣的短毛便常和這群小雞嬉鬧。和小雞們一比,它簡直成了龐然大物。就沖這,抱著哈利的老倔頭總是皺著眉頭,加著短毛十二分的小心,他是怕短毛對小雞們不懷好意。
果然,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小雞突然少了兩只,四處找遍了,也沒找到。老倔頭心疼得了不得,說一定被什么東西給禍害了。言外之意,是短毛干的,哈利癱瘓了,沒有“作案”能力,因禍得福。短毛就是重點嫌疑人。
因為證據不足,我和樸永澤據理力爭。弟兄們的養狗原則是絕不放過一條壞狗,但也不能隨便冤枉一條好狗。
教導員姚忠對我倆的袒護嗤之以鼻,抱著膀子冷冷地說了兩個字:“謬論。”
第二天中午,小雞忽然又少了兩只。老倔頭氣極了,吵吵嚷嚷地斷言,一定是短毛吃了小雞,因為他親眼看見它上午過來溜達一趟,走后小雞就不見了,聽老倔頭這么一說,大家也有些確信了。
我也不敢斷言了。
雖然不太相信是短毛干的,可是大家都列它為重點嫌疑對象,只好拎著皮帶找短毛當堂對質。然而,四處找遍了,就是搜不到短毛的影子。
莫非“畏罪潛逃”了。因此,我又叫上樸永澤一起找,終于找到了。
短毛舒展四肢正趴在一個小草垛頂上曬太陽呢,態度安詳地半瞇著眼睛,悠然自得地叨著一根白羽毛,口角邊似乎隱隱還有血跡。
人證、物證俱在。我氣極了,大叫一聲,“短毛——你個不爭氣的東西!”沖上去二話不說,掄起皮帶就打,打得莫名其妙的短毛嗷嗷慘叫,可這狗東西就是不跑,樸永澤攔都攔不住,他的意思是先找個雞崽試驗短毛吃不吃。
打完了,我的火氣也消個差不多了,便將一瘸一拐的短毛用鐵鏈牽回來接受“最后判決”。判決結果是“終生監禁”,無期徒刑,鐵鏈子拴在倉庫門口,永無放風機會。
打那以后的幾天,短毛再也不淘氣了,也不出來玩耍,整天靜靜地趴在倉庫東門自己的“牢房”里,一聲也不吭,大概是在畏罪反省自責呢吧?
禍不單行。
幾天后,大隊長許明川讓我去附近的兄弟監區借一條狗回來看倉庫西門,因為我們的合作方建了一個菜窖,設了兩個門,短毛只能看一個。
那是一條年輕漂亮的母狗小花。
壞了。當我把小花牽回來時,從未近過“女色”,幾天來一直郁郁寡歡的短毛突然眼睛锃亮,心跳一百,搖頭晃尾巴地圍著那條小母狗轉來轉去,大獻殷勤。小花也開始發情了,對帥哥短毛的大獻殷勤照單全收,眉來眼去地頻頻放電。情竇初開的短毛仿佛被點燃的一團烈火,嗷嗷直叫。可它拴在電線桿子上無計可施,哈喇子淌出來多長,口吐白沫,呼呼直喘。
拴在不遠處另一個電線桿子上的小花也是嗷嗷直叫,兩只小狗都備受煎熬。
下午兄弟監區來了一個電話,警犬基地來了一只雄犬,要給小花介紹“對象”,用另一條母狗把小花換回去。于是當天晚上我們收隊時,大隊長命令犯人把小花牽走還給兄弟監區了。
第二天早晨出工,遠遠地就看到拴在電線桿子上的短毛正望眼欲穿地盼著我們的到來,誤以為還會把它那“夢中情人”牽來,一解相思之苦,掙得拴狗的鏈子鐵緊。可是隊伍走近了,短毛在隊伍中從最前面望到最后面也沒有看到那只小母狗,對我們新牽來的母狗瞅都不瞅。
一夜的刻骨相思一下子變成突然的傷心絕望,可憐的短毛大叫一聲,“嘣”的一下將鐵鏈子活活掙斷,然后口吐白沫,滿地轉圈兒打滾兒,最后一頭扎進倉庫一個黑暗的角落里不是好聲音地叫喚,誰拉它,它就咬誰——瘋了!
犯人紛紛躲避,因為瘋狗咬人沒法救。為防止民警或罪犯被狗咬傷,教導員姚忠提議將短毛打死。
樸永澤極力反對,說短毛不過是失戀受刺激導致一時的鬼迷心竅,過個一時半會兒平靜下來就好了,不是真的發瘋。因為瘋狗都恐水,可短毛不怕水。
姚忠冷冷地問,“你們可別怪我這個管改造的教導員沒把丑話說在前面!瘋狗咬了犯人,你們倆能夠負得起責么?如果哪個敢說負責,請他寫到紙上,到時候上級來調查,我好有個交待,兩位兄弟,怎么樣?你們倆看著辦吧。”
“你——”樸永澤無話可說了,拽出一根煙,狠狠地抽起來。
哪個男子不善鐘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養了一整年的短毛,傾注了我們倆無數的心血。可就這么簡單地為情所困,為了一條只見一面的小母狗十分沒出息地失去了理智,可悲。短毛什么行為都可理解,都可以原諒,但對它的吃雞崽的不齒行為我絕不能姑息。也是和姚忠慪氣,情急之下,我說了一句一生永遠不能原諒的錯話:
“不要再說了。這沒出息的狗東西不但吃雞崽兒,現在還因強奸少女未遂導致精神分裂,不要臉的事情都被它干遍了,另外,也別讓它咬了犯人讓姚教跟著承擔責任!得,姚教,短毛交給你了,要殺要剮隨便吧!”
“真的啊?那好吧,看我的,我來!”
嬉皮笑臉的姚忠迫不及待地用一根鎬把兩分鐘就將短毛就地“正法”了。這饞嘴的家伙一是怕發瘋的短毛咬到犯人承擔責任,二也可能早就居心不良蠢蠢欲動,因為前面死去的那些狗都被他領著大伙“咪西”掉了。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盯著短毛淌著哈喇子念叨過什么年齡段的狗肉最好吃的話,看來今天是終于等到機會心想事成了。
那揪心的場景我沒有看,不忍心看。其實,話一出口的瞬間我就后悔了,可是晚了。
更加讓我后悔的事情出現了。
后勤的兩個犯人剛剛把血淋淋的短毛抬到院子里準備剝皮,就聽到老倔頭在院子里大喊:“貓,貓!貓又來吃小雞了,快抓住它!”
同時,只見一只黑貓嘴里銜著一只小雞崽迅速跳過院墻,逃走了。
樸永澤一聲不吭,“咣——”地當胸重重地給了我一拳,扭頭就走,他心疼得眼淚都快淌下來了。
我欲哭無淚——短毛,我的伙伴,我的兄弟,對不起。
中午的午餐是狗肉,燉得爛熟,很遠就可以聞到香氣,包括每個犯人都能分到一碗又香又濃的帶皮狗肉湯。
我和樸永澤一口沒動。他一臉殺氣端著飯碗,瞪著冒綠光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樣子幾乎要掐死我。做了虧心事的我一直回避著他的目光,一聲也不敢吭,可他依舊不依不饒,唔喱哇唔喱哇說個沒完,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雖然我未直接殺短毛,短毛卻因我而死,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為短毛之死負責。
我同意。乖乖伸出雙手去等他上銬子,束手就擒。樸永澤端著盛滿米飯的飯缸子,肋下夾著兩根黃瓜轉到我身后重重地蹬了我屁股一腳,嘴里惡狠狠地吐出一個字——滾!
為了懷念為情而死的短毛,一直到今天,我見到樸永澤同志無論當著其他民警還是犯人的面,都是十分親昵地稱呼他為“短毛”,甚至手機電話卡里存的名字也是“短毛”。目的就是為了回憶和紀念那段難忘的患難時光。重情重義的樸永澤同志也從未提出過否定和疑義——默許了。
看到我倆沒有吃一口狗肉,老倔頭讓犯人給我們倆一人留了一條煮熟的狗腿,但我們倆全部送人了。
短毛,相當于我們倆的患難兄弟了,那份情誼無法言表。
秋天市區打狗風波減弱之后,哈利被主人抱回家了,后腿也奇跡般地好了。據說這期間哈利還成了“英雄”。一天夜里,更夫有事情請假回家,老倔頭代替他在現場值班,喝醉了酒,結果廚房燒水的電水壺燒干了,電線短路著了火,是哈利叫醒他及時撲滅,才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后來我們才知道哈利是老倔頭獨居的父親從小養大的,那年老爺子去南方二兒子家度假才委托大兒子代養,對老爹的寶貝許明川敢不盡心盡力地侍候么。這條小狗當年還是他買給七十歲的老爹做伴兒的呢。怕弟兄們有想法老倔頭才一直沒說出這狗的來歷。
知曉哈利是陪伴老倔頭父親做伴的寵物,我心里有說不出的自責,也就原諒了老倔頭棒殺短毛的“惡行”。
那哈利經過這一場風波過后再也沒有咬過一個人,再也沒有上過一回炕,再也沒有欺負過一條狗,徹底地洗心革面重新做狗了。可能是重情重義的短毛給他上了重要的“狗”生一課。
捫心自問,兩條小狗也給我們上了重要的一課,許多事情不能只看表象,無論對待工作還是生活。
短毛,告訴我們什么是忠貞;哈利則告訴我們什么是忠誠。
監區后來解散了,患難與共的幾名民警分到了其他崗位工作,但監區那份艱苦的工作經歷以及對兩條小狗的回憶永遠留在了我們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