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獻軍
瘋娘
◎肖獻軍
我和余成是很要好的朋友,雖然如此,對于他的家庭,余成一直對我諱莫如深。直到有一天,在一次酩酊大醉后,他才向我講起了瘋娘的故事。
……
瘋娘是我的親娘,她是何時瘋的,我并不知道,只是曾聽奶奶說起,大約在1983年,我父親二十三歲時,村上來了個女人,瘋瘋癲癲的,餓了,就在垃圾堆里找東西吃;渴了,隨時捧上一捧污水咽下。奶奶見她可憐,就把她留了下來。
奶奶曾向我發誓,除了可憐她,當時真的沒有其他想法。
這個女人在我們家一住就是五年!后來成了我的娘親。
父親轉眼到了二十八歲,村里像父親這么大的多成家立業了,奶奶卻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自己的兒子不成呢?于是,奶奶動了將就的念頭。娘親雖然傻,但這幾年養得白白胖胖的,有了幾分風韻,更主要的是她畢竟是個女人,屁股又大,奶奶認為這樣的女人是能生男孩的。奶奶知道父親心性很高,肯定看不上娘親,于是便在我娘親身上下了許多功夫。
其時,我家經濟條件已經好轉,有了不少結余。那年夏天,奶奶帶著娘親去縣城轉了一圈,給娘親買了兩條裙子,又買了一盒雪花膏——那可是奶奶從來沒用過的東西。于是,娘親便變得花枝招展了。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奶奶命令娘親在父親面前整天轉悠著。這一招確實起了效果,父親開始關注家里這個瘋女人了,奶奶經常看到父親盯著娘親顫巍巍的奶子或者滾圓的屁股呆呆出神。但是,父親讀過高中,他自視甚高,雖然對娘親充滿性的渴望,卻還是憑借自己堅強的意志抵制住了。
奶奶是那種死腦殼的人,越是辦不成的事越要把它辦成。她見父親不上勾,便瞅著一個晚上,剝光了娘親的衣服,要把她推進父親的房里。
娘親雖然是傻子,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老大不愿意。奶奶給了娘親兩條路選擇,要么,進父親的房間,要么,卷上鋪蓋從家里出去。
娘親舍不得這個家,她瑟瑟地進了父親的房間,鉆進了父親的被窩。等父親醒來時,他發現了娘親。父親抵制住了花裙子和雪花膏的誘惑,卻沒有抵制住娘親的肉體,那一夜,父親進入了娘親的身體。
接下來的時間里,父親雖然在外出時絕不允許娘親跟在后面,但晚上他的門是隨時為娘親敞開著的。有時,父親興致來了,還會主動邀請娘親。我想,那一時期,應該是娘親一生中度過的最為幸福的時期。
然而,娘親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原因就在于我的到來。大約八個月后,娘親的肚子慢慢隆了起來,后來越來越明顯了。父親用手摸了一下娘親的肚皮,結果被我狠狠地踢了一下,父親臉色都白了。娘親懷孕的事不久便被奶奶知道了,于是在奶奶和父親間爆發了一次規模頗大的沖突。
沖突的原因是父親要帶娘親去醫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他絕對不能容忍這個瘋女人懷上自己的孩子。但奶奶不同意,在她看來,父親這樣的人要找到一個好女人是不大可能的了,與其打單身,還不如讓娘親生下這個孩子,好讓余家的香火能夠延續。娘親呢,雖然瘋,但還是有母性的,于是站在了奶奶一邊。每當父親強拉娘親去醫院時,她總是鬼哭狼嚎地喊救命,結果,奶奶便迅速趕來,對著父親劈頭大罵:“你自己已經造了孽,還準備再造一次孽啊?”
父親自然是無語了。
再到后來,左右鄰居都知道了娘親懷孕的事,而且都知道是誰干的好事,于是,父親外出時,總能發現路人對他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些甚至對他指指點點。
父親后來實在受不了了,最后對奶奶攤牌了:
“胎到底打還是不打?不打我走!”
奶奶斬釘截鐵地說:“不打!”
當天晚上,父親離開了生他養他的村莊,留下了我的奶奶和娘親。
父親離開后不久,娘親便生下了我。
從此之后,娘親瘋性減少了許多,只是人變得呆呆的。人們經常發現,在夕陽的余暉中,一個女人懷抱著孩子,靜靜地佇立在村口,目光眺向那條蜿蜒伸向遠方的出村的道路,這一望便是九年。
對父親歸來同樣充滿著期待的還有我的奶奶。當初,她以為父親只是負氣出走,遲早會回來的,可是她錯了,一年、兩年……隨著時間的流逝,奶奶內心越來越后悔。從我記事時起,奶奶的眼淚就從來沒有干過,后來,視力漸漸變得模糊,最終什么也看不見了。
不久,奶奶得了一場大病,由于沒有錢醫治,病情越來越嚴重,最后躺在了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那一年,我剛九歲。
我娘親發動了所有的親戚,然后再通過親戚的親戚的朋友,最終找到了父親。
在奶奶下葬的那天,父親開著一輛小車出現在村口,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這便是我的后媽。
父親下車的那一刻,娘親帶著我迎了上去,我不能體會娘親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她噙著淚水,呆呆地望著父親,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后來,我的后媽打破了僵局,看著娘親緊緊攥著我的手,柔聲問道:
“妹子,這是國華的孩子吧?”
娘親只是木訥地點了點頭,半晌,她才回過神來,對著我說:“成兒,快叫爸爸!”
我怯生地喊了一聲“爸”,結果只聽到了他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對我的回答,這使我對他極為不滿。
奶奶終于安葬了下去,父親和那個女人并沒有走,他們在家里待了一段時間,后來,又開著車進進出出了好幾次,每次,那個女人都挽著父親的手,做出極其親昵的樣子,好像在故意氣我娘親似的。
但娘親無視這些,每天只是做著她應該做的事,我甚至有點恨自己娘親的無能,為什么不能把父親從那個女人手中搶回來。
終于有一天,就在父親坐在桌邊和那個女人一起吃著娘親做的可口的飯菜時,父親見著娘親坐在身邊,便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紅色的本本遞給她看。
那是他倆的結婚證!
雖然當時我還只九歲,卻已經知曉父親是什么意思了。
父親是在告訴娘親,他和她之間沒有什么關系,即使有,也必須和他斷絕一切關系,因為現在他的婚姻是受法律保護的。
父親端坐在那里,嘴角顯示出了一絲微笑,仿佛他已報復了娘親當年不愿意墮胎而致使他背井離鄉之仇而獲得了快感似的。
父親在等著娘親發脾氣,因為只要她一發脾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甩袖而去。
娘親臉上卻顯現出一臉傻笑。
“成兒,這是你娘!”她用手指了指女人,“快,叫聲娘!”
娘親的反應不僅令我目瞪口呆,就是父親和他的女人也一時不知所措。
見我仍然呆在那里,娘親厲聲說:“叫啊!”
“我就不叫!”我實在想不透,為什么娘親會對屢次傷害自己的父親表現得如此順從。
“你敢不叫?”娘親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到了我臉上,直打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她第一次打我,而且下手是如此的狠。
我依然犟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娘親見我如此,暴跳如雷,巴掌雨點般落在了我臉上。
我的后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
“妹子,你就別打了,成兒還小,不懂。”
娘親仍然不依不饒地撲了上來,看她的樣子,不把我打死好像不肯罷休似的。
父親站了起來,大喝一聲,“瘋女人,你又發瘋了,是不?”
他使勁把娘親推了出去,隨后便把門閂上了。
那一晚,我和父親的妻子,我的后母睡在了一起,第一次享受到了后母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而門外,直到半夜,依然響著娘親的嚎叫聲。
第二天一清早,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卻怎么也找不到娘親;父親和我的后媽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但最終也沒有消息。
我頓時大聲哭了起來:“娘,我的親娘,你到底在哪兒?”
一個月過去,我的娘親一直沒有回來,我后媽對我說:“孩子,別等了,我們一起回城市吧,以后我就是你親娘!”
我和父親、后媽一起回到了父親所在的家,從此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雖然我和父親之間存在無法彌補的隔閡,但我承認,我從后媽的身上重新獲得了母愛。
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的清明節,我回到了老家,準備替奶奶燒些紙錢,她老人家在世時受的苦太多了,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彌補她。
遠遠地,我看到奶奶墳頭插著幾朵紙做的白花,我心頭一顫,娘親曾經來過。
“娘——”然而,空谷里除了陣陣回聲什么也聽不到。
我知道,娘親在避著我,我也慢慢讀懂了,當年父親那么狠心地拋下娘親,娘親卻苦苦在村口等候的原因;還有娘親失蹤的那天晚上,她為什么那么狠心地打我。
于七講到這里,臉上滿是淚珠。
“王兄弟,你知道我現在心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嗎?”于七哽咽著問我。
“什么呢?”我問道。
“我希望每年清明節時,奶奶墳頭的紙白花永遠不要消失,永遠迎風招展……”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
(責任編輯 姜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