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與之
血脈里看風景
◎羅與之
叮當,叮叮當,叮叮當當。聲音是老甫制造的,老甫制造的聲音悅耳,有很強的穿透力,也有吸引力。老甫制造聲音很笨拙,一把小鐵錘,一把鏨子,一方青石板。老甫左手握鏨,右手操錘,叮當,叮當,青石板上冒出火星,一絲絲粉末泛著白光。老甫嘟著嘴,用力一吹,顯現出漢字來。一點,一橫,一豎,一鉤,一撇,一捺,千篇一律的正楷,倒顯幾分莊重。字是陰刻,一鏨下去,穩,準,狠,一絲不茍。遠遠望去,整個人就像只爬在石頭上的刺猬。萬年從小車里鉆出來,看見石匠老甫,就像看見只破輪胎。萬年掃了一眼,整個石料場堆積著石碑石柱石梁,橫七豎八,都是做墳墓用的。萬年近前一看,笨拙的橫石梁上,有“九龍參頂”的,有“雙鳳朝陽”的,有“五谷豐登” 的,也有不著一圖的。再看墓碑,是清一色的大理石碑,黛青,大的高有兩米見方,寬約一米五。小的只有一半。萬年沉思了一會,走近老甫,遞過一支香煙。老甫抬起頭,發現萬年,搖了搖頭。萬年一笑,收回手,將煙叼在嘴里,掏出火機,點燃了香煙。
做套家業。
萬年一開口,這句話伴隨著一縷煙絲飄出來。老甫會意一笑,知是個懂行的,將手一指,那邊看看。萬年說,不中。我要個大的!老甫丟了錘子,慢吞吞直了直腰,又一指,那是頂大的。萬年吐了口煙圈,擺擺手。老甫說,山下的那幾家,可做大的。萬年說,高九尺,寬六尺的那種。老甫道,我這輩子,只給李家百芳公做過,沒有第二家了。萬年說,那是我家的。老甫急忙搓搓手,有點不好意思,笑得銀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俺那時剛出師,就攬下這筆生意,都很遙遠了。萬年說,一脈傳承,還是請你為我做。老甫怔了怔,說,為自己?你才多大呀?萬年笑笑,在你老面前不敢稱老,奔五的人了,提前預備著。老甫蹲下身,拿起鐵錘,在鏨子上敲了一下,俺明白,俺百年后,整個石料場,不,整個廣濟縣,怕是再沒有人用手工干這套活路了。萬年說,有勞了!錢,我會加倍支付的,就圖你的手藝!只是石材我自己選。
老甫從萬年手中接過一千元定金,望著萬年去選石料的背影,分明看見那是百芳公再世。當年百芳公也是將十塊大洋往他手上一丟,翻身跨上高頭大馬,一揚馬鞭,便留下一長串踏踏踏的馬蹄聲。
當地人將打造墓碑稱做“家業”。普通人家的家業好做,如同普通人的身份命運,單一,平凡。一般只有一門兩柱一頂,碑牌嵌在中間,中間是一行正楷大字,陰刻著“故顯考某某公妣某氏之墓”,按“生、老、病、死、苦” 五字門循環照套,一般為十一字,落腳在“生門”上。碑的右側,記載著墓主的生卒年月,還有寥寥數語的簡介,左側一般是孝子賢孫們的名字,還有立碑的年月日時。只有大戶人家才做大墓碑,且四柱三門,頂上石梁為大青石條,猶如一頭臥獅,上面凸顯雕花圖案,或龍或鳳,或花或粱。中間一塊碑上,刻的與普通碑文相同,只是將孝子賢孫們單獨安排在左面一塊碑上,右面的是“墓志銘”,通常記載著墓主的生平業績、道德風范等,讓人一目了然。老甫依稀記得,百芳公的那套“家業” ,他整整花了半年時間!那時憑著自己年輕氣盛,成日天叮當叮當地敲打,從石料的采取,到石碑的鍥刻,不知換了幾把鏨子,更不知手上磨破幾回血泡,硬是一筆一劃地雕出墓志銘來。墓志銘是李百芳先生請了當地一位老學究寫的,至今老甫還記得這么幾句:
良田千頃,不欺壓百姓;囤糧萬擔,遇饑時賑濟。飽讀詩書,崇尚道德。官為縣長,愛民如子。好俠仗義,剿匪鋤奸。
叮當,叮叮當。老甫往下想去,只覺大腦一片空白。李百芳的墓碑是他在世時搬運走的,還是身后搬運走的?反正記不清了。只記得是當兵的人搬運走的,這些當兵的開了三輛大卡車進山來,一邊筑路,一邊上山,據說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才筑成一條土路,一條行車的土路。墓碑都搬運到卡車上的時候,士兵朝天上放槍,一直放到山腳下,甚至很遠的地方。一長串的槍聲足足讓老甫三天兩夜聽不到任何聲音,好比聾子。直到三日后下了場暴風雨,響了聲炸雷,老甫打了個顫抖,鐵錘掉下來,一個激凌,突然聽到大風的唦唦聲,雨滴的嗒嗒聲。老甫一愣,連忙丟下鐵錘鏨子,沖出茅棚,樂得在雨地里手舞足蹈,那樣子像今天的人喜中大彩似的。
叮當。老甫敲打一錘,瞥見萬年勾著頭鉆了進來。棚子還在先前的位置上,只不過翻修了無數次。萬年找了把板凳,在一旁坐下,慢悠悠掏出來一支煙,點燃后吸了一口,說,如今的石質,沒有我爺爺的好。老甫說,現在幾乎家家戶戶都用墓碑,好的碑石早揀完了,可比不得先前。先前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墓碑,窮人家里連口棺材也買不起,哪有錢為先人立碑?你爺爺自然揀到好石料。萬年一直勾著頭吸煙,叮當叮當的聲音,在他聽來竟是那么單調,甚至悵然。這幾天,萬年一直在跑,幾乎跑遍全縣的山山嶺嶺,目的只有一個:找到原生態的手工石匠。然而所有石料場雕刻墓碑的,幾乎全部用上了電器。電鉆取代了鏨子,電鋸取代了鋼鏨,就連碑文的書寫也是電腦里輸出的。陰刻的文字不但沒有個性,而且沒有張力。他想,人類雖然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同時也丟失了創意和個性。而自己正是追求個性化的代表,他想到了身后事。那些瀕臨消亡的不僅僅是石匠,還有木匠、泥匠、鐵匠、雕花匠等等,千百年來,傳承文明的不僅僅是文字記載,還有一代代言傳身教的工藝制作。他將爺爺的墓碑做了拓片,四處找尋,終于找到老甫。原以為這個石匠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早就頤養天年,然而他還在堅守,這令萬年有些感動。人生無常。萬年聽父親講過,當年祖父為自己定好墓碑后,日本人打了來。當時祖父是民國政府的縣長。日本人攻戰縣城后,捕俘了祖父。日本人勸降他,只要效忠天皇,便可恢復原職。那時祖父賣掉家里千畝良田,拉起一支隊伍,與日本人對著干。終于找尋到機會,可對日本人下手了。不料隊伍出了內奸,走漏了消息。日本人連夜在金雞嶺設伏,打死了一批勇士,逮捕了祖父,要他交出隊伍。不交隊伍就交腦袋,祖父堅持不交,被日本人砍了項上的頭顱。就在那一夜,憤怒的殘部悄悄摸進縣城,連夜端了日本人的老巢,搶回了祖父的尸體,并隆重地安葬了他們的領頭人,并為他立了碑。未過多久,日本人投降,祖父拉起來的隊伍被國軍收編,與共產黨的隊伍爭奪天下,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解放后,因為祖父的問題,僅有一畝三分地、外加瓦房三間的父親仍被劃為破落地主,并受到長期的監督勞動。
叮叮當。老甫機械地錘打著。老甫說,世事輪回,世事亦無常。早先聽說過,當年倘若不是李百芳有遠見,擁有這么多的良田良地,“土改”時同樣會被分田分地,同樣會被綁去殺頭,沒想到他兒子竟躲過一劫,延續了血脈。老甫抬頭瞅了萬年一眼,只見這個人正拿著放大鏡,在看一面石碑上陰刻的字呢。老甫想,前些時,聽人家說過,當年李百芳的孫子在外頭發了大財,回鄉收買了半個廣濟縣的良田良地,是個大地主,不知比他爺爺那時大多少倍。現在,這個大地主人還未死,倒先給自己立碑,是個不祥之兆。說不定共產黨某天再鬧個“土改”,他會有好下場?古代只有皇帝在未死之前,給自己造墓,哪里有老百姓為自己造墓的理?如今很多人有了錢,就買山地為自己造墓,唉,簡直沒了王法,亂了套。這不,李百芳的孫子又來了。
這個石匠貨真價實。那鏨工,伸縮得體,那脈絡,張弛有度。萬年收了放大鏡,油然生出幾分景仰來。找老甫做石碑,真乃三生有幸!來到老甫身邊,蹲下身,笑道,老人家,今年高壽?老甫又敲了一錘,八十八。萬年心想,這么大一把年紀,不但身板硬朗,而且耳聰目明,真令人羨慕。老甫說,小時家里很窮,8歲就上山學徒。你算算,整整80年了。萬年笑道,你當石匠可申報吉尼斯記錄。老甫愣了一愣,搖頭表示不懂。萬年說,當地政府應該獎勵你。老甫聽明白了,張開沒牙的嘴巴笑。石匠有什么出息?一輩子盤石頭,更談不上貢獻,只是養家糊口。萬年問,你的字寫的真好!讀了不少書吧。老甫說,才念了半年私塾。后來父親沒了,就出來學徒。師傅教我練字,一寫寫到現在。萬年說,墓碑存多久,你的影響就多久。老甫說,都是無名的,不會記得我。你是民間書法、鐫刻的高手,是人才呵。老甫又打了一錘,濺起的石渣裹著火星一閃,笑道,你才是個人物呢,買了這么多的田地,遠遠超過你家祖上了!萬年說,我哪里買的起?老甫說,田地不是都歸了你嗎?萬年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這個你不懂,是土地流轉。見老甫聽不明白,又解釋說,就是集中管理的意思。老甫干脆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石渣,說,我只問你,全縣一半的田地歸你了?
萬年不置可否點點頭。
老甫說,還不是大地主是什么?萬年解釋,那性質不同。老甫有些遲疑,你不收租?萬年反問,收租?我還要給大家錢呢。比如說,你家里有10畝田,每畝支付500塊,僅這筆每年就是5000塊收入。同時你家里勞動力前來做工,還可按勞計酬,由我開工錢。
老甫復坐下,拿著鏨子,又在石碑上雕琢著。叮當,叮當當。萬年見無話可說,干脆從挎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在鍵盤上敲打著,搜索著,畫面立即呈現出李氏家族的墓地。父親生前告訴自己,這塊墓地是我們祖上花了血本換來的。早先,上溯至五代吧,那時大概是清朝光緒年間,爺爺的祖父是個地理先生,也是一個落魄秀才,家道中落,沒有再讀的本錢,便拜了先生學看風水。那風水先生是個酒鬼,成日酒壺掛在頸上,動不動往嘴里灌口酒,然后匝匝嘴,有些沉醉。爺爺的祖父叫一心,名字與人一樣,缺心眼。一心公每日跟著師傅在外混吃混喝,好端端的一個秀才,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次,王員外家雇請一心公的師傅去挑風水寶地,師傅便帶徒弟上門去。王員外素聞風水先生嗜酒如命,便備了一壇上好的“江南春” 酒。當時打開酒壇,一心公的師傅后來對世人說,那個香啊,真把人香的,五月的梔子花比不上,八月的桂花比不上,莫言喝酒,就是聞到酒香,也會陶醉的。一心公他的師傅,那個風水先生一碗酒灌下肚后,就把鄰近幾個縣的風水寶地和盤托出。王員外邊敬酒邊問風水先生,早先就聽說過,金雞嶺有好風水。一代又一代人,都沒有找到真穴。你能幫我找到嗎?風水先生沉默半晌,告訴王員外,若要抱得金雞回,仙人路上聽雞啼。王員外咧開嘴笑,仙人又是誰呢?風水先生又灌了口酒,醉醺醺隨意一指,正好指向一心公。王員外知是開玩笑,亦不當真。可我家的祖上一心公卻當了真。他把師傅的話記住了。半夜醒來,見師傅爛醉如泥,便爬起床,朝金雞嶺方向尋去。他一邊走一邊盤算著,自己跟隨師傅學了三年徒,也該出師了。他要為王員外家找尋到真穴,立個頭功,也好換回點銀子養家糊口。走著走著,已經來到山腳下,只覺一陣山風吹來,不由打了個冷顫,仍醉眼迷糊。在月光映襯下,一心公四處張望,只見山色朦朧,遠遠望去,猶如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難怪人家叫它做金雞嶺。正遐想時,忽聽“潑喇”一聲,一心公正立在塘邊,以為是條大魚在戲水,低了頭望,只見氤氳的水面上灑滿月光,像灑了一層彩紙,晃晃悠悠令人睜不開雙眼。忽然水面上出現一只大鳥,像只什么鳥呢?一心公正努力回想,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雞叫,緊跟著群雞嘶叫,此起彼伏。一心公心潮澎湃,激動不已,發覺到水塘中間正在升騰起一道霞光,令人目眩。他仿佛看見水中央有個沐浴的美女,正向自己招手呢。也就在此刻,他站立的地方突然間崩塌下來,嘩的一聲,掀起一陣大浪。當一心公的妻兒出現在這里,聽到一心公師傅的解釋是,喝醉了酒,不慎落水身亡。無能為力,或者說家貧如洗的妻兒,就在岸邊崩塌之處,掩埋了一心公。
萬年按鍵又跳出一個畫面來:崇山峻嶺,山環水抱,山腳下是塊斜坡,如今已是李氏家族墓地,猶如另一個世界的村莊,躺著他的遷居此地的一世祖,即爺爺的祖父一心公。一心公的兒子舉家從鄰縣搬遷過來,孤兒寡母先是租賃王員外家幾畝薄田,艱難度日,耕讀持家,然后鄉試中舉,直至進士。不久被恩賜到江西德安縣令,紹興知府,直至告老還鄉。那個如今刻在墓碑上名叫李公拾在的二世祖,后來在家鄉收購了王員外的房產及田園。
萬年的電腦筆記本,猶如一座浩瀚的圖書庫,文學的,史料的,天文地理,生活百科,應有盡有。萬年將自己的家族設了個頁面,鼠標輕輕一點,便顯出“李氏家譜”來。這個家譜是萬年的兒子億載制作的。兒子億載學的是計算機軟件編程,而這套家譜是實習作業,萬年非常滿意。
叮當,叮叮當。老甫的極有節奏感的敲打聲,萬年感到不再那么嘈雜,仿佛一種旋律,有種提神醒腦的感覺。顯示屏上出現這么一行字:一心公生拾在,拾在公生百芳,百芳公生千川,千川公生萬年,萬年生億載。萬年想,兒子是個讀書人,到底明白事理,他老子在世,不用表述為“萬年公”。透過血脈,看到的都是單傳。而導致單傳的,還是因為祖塋上的那塊風水寶地。萬年在小的時候,就聽到了這個傳說。傳說萬年的祖先一心公,葬的是正雞冠上,而金雞嶺的寶穴便是正雞冠處。童謠唱了千百年,可是這方圓三百里,從未出個“朝廷命官”,倒是出了不少的道士。萬年小時候也會唱:金雞嶺,百里長。哪家葬得真鳳穴,代代兒孫入朝堂。萬年想,代代兒孫入朝堂,祖上拾在公中過進士,也沒有代代呀。最糟糕的還有自己的父親,卻做了一輩子莊稼,不說當官,連個當差也沒干過。當年有人當著自己的面,嘲笑拾在公占盡子孫的福祿,吃了子孫的飯。拾在公的名字,是縣志里響當當的一個人物。他高中舉人,是清末最后一位一甲進士,也是這個縣有史以來唯一的進士。拾在公自幼飽讀詩書,特別是家庭突遭變故后,更加勤奮苦學。民間是這樣傳說的:拾在少年時家境不好,經常吃了上頓愁下頓。拾在公天天上山拾柴,還帶著書去讀。人家都笑他是個書呆子,到了大考之期,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拾在公又沒有盤纏進京趕考。偏巧王員外寡居在家的女兒也喜歡吟詩作賦,與拾在公多有唱酬,久而久之,便暗戀上拾在公。聽說拾在公正為沒有路費而苦惱時,暗地打發人送來了銀兩。拾在公獲取了功名,按約回鄉與守寡的女人喜結秦晉,不久奉旨上任,做了德安縣七品芝麻官。有人說,拾在公是借了王家的福氣,才當上縣官的。而我家的族譜是另外一種記載。拾在公少時家貧,喜好讀書。及笄,為生計所迫,至王員外家教授私塾。時王家有女,已適婆家。未幾,男方重病,娶婦沖喜。是夜新郎受到驚嚇,一命烏乎。自此新婦寄居娘家,改嫁拾在公。次歲朝廷大比,拾在公一舉成名,進入翰林院,編纂國史,后補德安知縣。有政聲,右遷紹興知府。其時政局動蕩,民不聊生,革命黨人四處串聯,欲推翻清王朝。有次,當地革命黨人在集會,被巡捕全部逮住。拾在公見他們是一伙熱血青年,不忍殺害,便有意開脫,將他們全部釋放了。拾在公知道不好交差,干脆辭官回到故里。此時王員外早已辭世,兒子在外頭“鬧革命” ,干脆將家里的田畝交給姐姐姐夫料理。也就在那一年,王員外的兒子在武昌戰死,拾在公卻添了個兒子。這個兒子,即我的三世祖。
三世祖是我的爺爺百芳公。
整個墓地,就數我爺爺的墓碑最高大,最氣派。萬年撥動鼠標,將爺爺的墓碑正文故意放大開來,上面陰刻著辛亥革命元勛居正先生親筆題詞:“鄉紳楷模,百姓典型。”爺爺的墓碑上,唯一不是老甫書寫的,但卻是老甫一鏨一鏨雕刻出來的,筆法恢宏,遒勁有力。不過,這塊墓碑不是同期安放的,而是1948年。當時的“國大代表” 居正與蔣中正競選中華民國總統,居正先生回鄉,聽說我爺爺在日本人的面前,表現出“視死如歸” 的民族氣節,欣然寫下了八個大字。結果贏得了民心,撈了個“滿票”。爺爺李百芳是黃埔三期的,與日后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的林彪是同班學友,不但同班,而且同鄉;不但同鄉,而且同寢室。拿今天的話說,叫“三同”。當時林彪曾勸阻我爺爺,而我爺爺卻執意回來“鬧革命”,結果家未保住,反而慘遭日本人殺害。
萬年搖頭嘆息著。心想,倘若當年我爺爺跟隨林彪上了井岡山,說不準開國將軍也有份呢。關于爺爺,新修的縣志定性為“烈士”,只不過在“人物” 版塊上僅有個簡介。萬年一按鍵,文字顯現出來:
李百芳,廣濟縣南泉鄉人,黃埔軍校三期畢業,歷任國民政府廣濟縣長,縣游擊大隊長兼鄂東挺進軍副司令,為發展地方抗日武裝,變賣田產,充著軍需。后被日本人捕獲,殺害,時年30歲。
萬年心想,當年謠傳祖父百芳公當過日本人的偽縣長不實,也就是說,李百芳根本就沒有為日本人賣命,是個正兒八經的抗日志士。那么,在解放后,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為什么說他當過日本人的縣長呢?那年他讀大學,在學校圖書館查閱了日偽時期的報紙,沒有找到蛛絲馬跡。后來在縣城檔案館里,翻找出厚厚一疊《廣濟公報》,是日軍統治期的報紙。他小心翼翼地查找著,終于在次日的黃昏,發現一條消息。這條消息當即被他復印和拍照,復印的那份直接送到縣志辦公室,那份拍照后來上傳到網上,如今儲存到自己的電腦里。
萬年打開了那個頁面。這是一張發黃的照片,不過那份發黃的《廣濟公報》具有強大的說服力。那條消息的標題是直著排的,正楷,黑體,占了報紙的右壁。我想,這在當時肯定是條爆炸性新聞:肩題:“破壞東亞共榮,妄圖打擊皇軍”。正題:“偽縣長李百芳就地正法”。我懷疑問題癥結在“偽縣長”三字上。為此,我查閱了當年大量報紙,而國民政府所編的報紙,亦稱日軍所扶持的政府為“偽政府” 或“偽縣長”。我恍然明白,關鍵要看報紙站在哪方立場上,日本人稱國民政府也是“偽政府”,可見不讀懂文字外的內容,妄下結論,是多么大的悲哀。萬年想,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民國政府被推翻,成了新中國的“公敵”,而那些在抗戰時期的有功之臣及烈士,隨著一代王朝的覆滅,也被煙滅在浩瀚的人海里。
逝者長已矣。萬年嘆了口氣,將鼠標輕輕一點,又出現一座墓碑。這座墓碑雖然不著一字,但確實是李氏的四世祖,我的父親李公千川,我們家族血脈里唯一沒有念過書的父親,一個一家出了雙博士的父親。
父親死于癌癥。萬年望著顯示屏上的墓碑,心中慽慽,很不是滋味。父親死時,我正在劍橋讀博士后。我沒有與父親見上一面,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叮當,叮當。萬年抬頭望著老甫,很想問問他,當年我母親為其立碑,為何不刻一字?這里頭有隱情么?然而,他沒有問,也不能問。可知則知,不可知則不知。
智慧城市的建設除了需要政府投資之外,還需要引入大量社會(電信運營企業和高新科技)企業進行投資建設。這些企業通過智慧城市建設項目,獲得了利潤新的增長。通過政府與企業之間所形成的一種迭代上升式的發展形態,保障智慧城市建設的長遠發展。
萬年移動鼠標,似乎要找尋什么,結果還是停留一塊高坡上。這是一塊墓地,里頭埋葬了好多打日寇的人。還據說當年在這里打了場惡戰,死了好多當兵的。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李家的風水,就是日本人破壞的。當年他們朝金雞嶺不曉得打了多少發炮彈,將金雞嶺的風水炸沒了,所以李千川只有種田的命。后來又有人說,當年興修水利,在金雞嶺腳下建筑一道大壩,剛好又把李家的龍脈接上了,將來李家必會興旺,不發大貴定出巨富。萬年看后,一笑了之。關于父親,有清晰的文字記載,是在一篇散文上。散文是我妹妹寫的,是我妹妹對我父親的美好回憶。我父親千川公,解放那年十五歲,與我祖母相依為命。土改時,我家的田地、房產全部分配給貧雇農民。我奶奶是沒落地主的遺孀,也在分配之列。父親曾告訴過我,我爺爺被害時,我奶奶才三十出頭,家里被日本人燒了。奶奶帶著她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四處避難。當初我奶奶從一個貴婦人淪為一個四處乞討的人,很多人勸她改嫁。我奶奶是個吃了秤砣鐵了心的人,幾次自殺令那些勸說的好心人從此不再張口。然而,解放了,窮人們翻了身,做了主。他們果真當家做主了。當時的縣長是個南下軍人,姓趙,名貴,在部隊當團長,一到地方改成縣長了。趙縣長那天在區公所主持土改大會,將鄉里幾戶地主家的財產全部搬到廣場上來,更有田畝地契。貧雇老子們“分田分地真忙”。而有一個人不貪戀這些,而是磨磨蹭蹭靠近趙縣長。趙縣長有些納悶,不由打量著面前這個裹著破棉襖,一臉邋遢的年輕人。趙縣長問,你為什么不去搬東西?年輕人答,俺不要。復問,那你要什么?答,地主婆。趙縣長聽后哈哈大笑,哪個地主婆?年輕人答,李百芳家的。不過,她男人死了。趙縣長“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了。年輕人樂得屁顛屁顛地跑開了。待到這個年輕人帶著我奶奶過來謝恩時,趙縣長令她抬起頭來,只見這個少婦身著大紅夾祅,面容姣好,一雙單鳳眼顧盼流兮,不由得心旌搖蕩。許久,趙縣長吶吶地問,你愿意,愿意嫁給他?少婦將手指插進牙縫,暗暗咬著。趙縣長又問了一遍。說,現在國家有新《婚姻法》,你自愿,人民政府就為你作主。少婦突然說,俺不情愿。趙縣長猶豫了,是么回事啊?少婦說,他是俺家長工!趙縣長聽后大笑,長工好唄,根深苗正,你可以接受改造。少婦說,政府的話,俺聽。不過,俺不情愿!說著亮出一把剪刀,就往咽喉上剌。年輕人見狀,嚇得雙腿發抖,手足無措。倒是趙縣長眼疾手快,一下子捉住了我奶奶的手。趙縣長非常敬佩這位剛烈少婦,就將我奶奶帶進縣城,并給了個名分:縣長夫人。
趙縣長沒有好日子過。上峰曉得此事,就找其談話。你是要縣長,還是要女人?趙縣長答,縣長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況且俺也死了婆娘,年齡正般配。上級說,問題是,她是個地主婆。趙縣長說,她是個寡婦,寡婦也要生活。談判的結果是,趙縣長丟了官職,得了媳婦,雙雙返回河北老家去了。看到此處,萬年不覺眼圈發紅,鼻子有股酸酸的感覺。是的,土改的結果使我父親成了孤兒,房產分了,田地分了,就連相依為命的母親也被分走了。父親千川成了孤兒。孤兒千川寄住在村頭一座古廟里,一位老和尚收留了他。千川雖然小時候受到良好的家教,但是戰亂頻繁,卻失去了上學機會。解放后,由于受到牽連,家庭被劃成“破落地主”,自然成為專政的對象,只有好好接受勞動改造了。那年代唯成分論,千川是偽縣長的兒子,誰敢把閨女嫁給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的“破落地主”呢?1960年,一個名叫李千川的人終于被一個寡婦相中。寡婦出生雇農,家庭成分好,看中李千川,也是萬分無奈之事,因為她的前夫也是佃農,是表兄妹,不料生出來的三個子女全是傻子。大的傻子把父親帶回家的農藥當成糖水,倒進母親蒸熟的紅薯上,結果父親和三個傻孩子一命歸西,女人算是躲過了一劫。那年這個寡婦30歲了,活著的人還要過日子,有種無奈般嫁給小自己兩三歲的李千川。次年,一個取名叫萬年的人誕生在一間茅屋里。這個名叫萬年的人打從記事起,經常見到一個被稱作父親的人在田里勞作,或耕田,或犁地,或挑,或馱,幾乎沒有空閑過。有一年,在修水庫的工地上,拖著板車的父親正在爬坡,突然前面的一輛板車失控,很快撞上了父親的板車,導致人仰車翻,父親連同板車翻著筋斗,滾下山坡,摔傷了腰。在家硬是躺了大半年。后來有個游醫上門,用個土方子診治,父親方能下床,但干不了重體力活,生產隊長請示上面同意,才照顧父親讓他打掃衛生,兼掏洗公共廁所。即便是春節三天假期,垸場上房前屋后的鞭炮灰塵,生活垃圾,都是李千川打掃,好像天生就是個打掃的命。父親“摘帽”以后,父親享有貧下中農同等權利,仍然在打掃村里的衛生。每天黎明即起,拿著掃帚,從村頭打掃到屋后。萬年當時聽到母親的埋怨聲,而父親只是笑笑,習慣了,不做,心里憋得難受。萬年最后一次看到父親,是在2000年的鐘聲敲響。萬年要出國留學,特回鄉告辭,剛到村口,就看到佝僂著腰的父親。他拿著一把掃帚,在村巷里“唰唰唰”地打掃,好比城里職業清潔工,熟練,專業。在萬年的記憶里,父親只會打掃衛生,仿佛與生俱來。有一年,省報有個記者走進村里,發現與其他村莊不一樣,村里所有巷道像被大風刮過一樣衛生,走進每家每戶,家具擺放有序,院落干凈整潔。一采訪,便知是李千川所為。李千川為促使各家各戶熱愛衛生,經常上門督促,檢查。對清潔戶,便在大門上貼上紅紙片,一般衛生戶,貼上綠紙片,不講衛生的戶,貼上黃紙片。李千川哪有這么大的感召力?原因就是他有股子犟勁,誰家亂丟亂拋,只要被發現,就提了掃帚,在其門前反復地打掃,直至這戶人家賠禮道歉。久而久之,村里的人形成了講究衛生的良好習慣,都說是李千川“犟” 出來的。
父親李千川拿著掃帚打掃的照片發在省報頭版上,算是揚了一回名。
家里人替揚名的父親高興了一場。萬年點擊了一下,顯示出那張圖片。這是父親最后的照片,也是唯一的一次照相。不久,父親感到身體很不舒服,經常咳血,而且越咳越厲害。我母親就陪他上了趟縣城。一檢查,父親竟是肺癌晚期。父親曉得自己的病情后,淡然一笑,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人們發現這個倔強的老頭子手握掃把,仍在村巷里打掃著,打掃著。
老甫也在打掃著。萬年抬起頭看,老甫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打掃墓碑上的殘渣剩灰。老甫說,上個主雇,總算完工了。抬頭瞅著萬年,又說,明天就可以替你做。萬年笑將起來,好好好,只是辛苦您老了。老甫起身道,讓你久等,真的怠慢了。萬年從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是份墓志銘。墓志銘交到老甫的手中,老甫沒看,直接裝進荷包里。萬年笑笑,提提看法吧。老甫說,這個你不懂。我不能當你的面看這個。不過,我會認真做的。萬年正在點煙,吸了一口,問,有些事我確實鬧不明白。當年我祖父為什么要急匆匆打造墓碑呢?是不是提前有種預感?老甫想了想,說,那時兵荒馬亂的,朝不保夕,你爺爺又是大官,兒子又小,想到身后事,也很自然。萬年笑道,而我不一樣。我是擔心您老百年以后,沒有人能做得了。
老甫道,是啊是啊!帶的徒弟跑光了。萬年說,倘不然,您這門手藝,會失傳的。老甫呵呵一笑,這門手藝活,又累,又臟,現在哪個年輕人吃得苦來?萬年說,也是。不過用電機作業,確實很快,省工省力,但是做不出特色來。
老甫帶著萬年選料。萬年掃了一眼,偌大的石料場,到處雜草叢生。一些粗石料橫七豎八躺著,就像一群貪睡的懶漢,上面布滿塵埃。從采石場的規模來看,說明一度繁榮過。如今,那些買家很少有進山來的。老甫的徒子徒孫們將墓碑廠開到了鎮上。而老甫堅持不搬,一直堅守。老甫堅守的不僅僅是陣地,而且是手工。雖然速度緩慢,雖然搬運不便,但還是有主雇找上山來,所以老甫的生意一直在維持。老甫手拿錘子,在一幕青石板上敲了敲,口里說,不錯不錯。便抬頭望著萬年。
萬年正在抽煙,沒有開口,點頭表示贊同。剛才萬年相中的也是這塊石板,像這樣大的板材,整個石料廠就存三塊,幾乎沒有挑選的余地。老甫說,當年這幾塊石材還是為將軍預備的。然而將軍死后進了八寶山,縣里尊重將軍的意愿,就不在家鄉再造墳塋,這些縣里事先預備著的石材一直閑置著。不意今日萬年前來挑選,竟沒有滿意的。老甫便帶萬年翻過坡的那一面,方相中這幾塊大石碑。老甫說,碑選有緣人呵。萬年也笑了,用手指摸摸,說,這個好,這個好!老甫嘆了口氣,低了頭往回走。萬年不解,擔心自己的押金付少了,惹老人生氣,便說,價錢付低了嗎?您開口就是。老甫擺擺手說,不為這個。俺只是哀嘆,現在沒有人配用大碑了。萬年忙用電腦拍下了這幾塊石碑,跟在老甫后面,抬頭瞅見日頭偏西,便沖老甫說,您老是行家,其它的話我不多講了。只是墓志銘上的提法,煩請您老費心,不妥的地方,懇請改進,免得后來人戳著我的墳頭罵娘。一句話說的老甫咧開嘴笑。
廣濟縣抗日陣亡勇士公墓。
老甫忙揉揉眼睛,再看一遍,還是那幾行字。那墓志銘上記載的是李百芳等128名抗日戰士的英名。他們是在抵抗日寇的金雞嶺戰役中陣亡的勇士。他們英勇犧牲后,被當地老百姓掩埋在金雞嶺下,也就是李氏家族墓后一處巨大的墳塋,只是沒有墓碑罷了。想不到,萬年是為他們立碑。
晚風習習。老甫聽到歸巢的鳥兒在嘶鳴,蟲兒在淺唱。老甫只覺血脈在搏動,一股暖意兒迅速傳遍全身。他曉得,這是很多人的愿望。
老甫拿著這份墓志銘,顫顫巍巍來到那塊大石碑下,佇立良久。
(責任編輯 張雅楠)
1983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先后在《長江文藝》等省級以上報刊發表《一片輝煌》《一天星斗》、《一路歌唱》《竹床的故事》《方老先生》《賣團魚的女人》《聰明胡二》《芍藥兒》《黑槍》《小說三題》《雁過也》《繡巾》《故鄉的幾個閑人》《打問仙家何方》和《案驚大清帝》等中短篇小說百余篇。
曾榮獲湖北省級以上多項文學作品獎勵,首屆《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
羅與之,男,1962年10月生,湖北省廣濟縣花橋鎮人,大學學歷,中共黨員,中國民協會員,湖北省民協副秘書長,湖北省吳楚民間文化研究基地干事長,湖北省作協會員,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小說集、散文集、故事集《羅與之小說》《羅與之散文》《王二狗斗雞》《雙難記》《鬼混唐朝》《良宵》和《亮劍雙雄》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