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琴
[摘 要]眾所周知,歌舞伎采用家族傳承的模式,其藝術形式得到了穩定、完整、完善地傳承。而同樣采用家族傳承模式的中國劇種卻未能產生同等效果。筆者以此為切入點,比較分析了中日兩國的家族傳承模式,發現養子制度在歌舞伎的家族傳承模式中占有重要地位,兩國養子制度的差異是導致兩國家族傳承模式產生不同結果的根本原因所在。筆者在本文中首先基于比較文化的視角歸納了日本養子制度的特征,然后以市川團十郎家族為例,探討了日本的養子制度在歌舞伎傳承中發揮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歌舞伎;家族傳承;養子制度;異姓養子;婿養子
一、問題提出
歌舞伎是日本極富盛名的古典演劇,關于歌舞伎,日本的先行研究主要集中于歌舞伎的語意溯源及本質屬性、歌舞伎的源流、歌舞伎美學形式等三大方面;國內的先行研究相對分散,包括對歌舞伎庶民性的探討、對歌舞伎舞臺祭典性的論述、歌舞伎劇本的思想性研究以及歌舞伎與京劇臉譜的比較研究?;谥腥瘴幕容^的視角,筆者考察發現,歌舞伎的家族傳承模式為其從古至今保留了最為完整的演技形式、最為完善的舞臺設置、最為完備的演出劇目。而家族傳承模式也是中國民間文化的重要傳承方式之一,包括京劇在內的多個劇種也在傳承過程中采用過該方式,那么為何同一模式在中日兩國出現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呢?筆者基于這一問題意識對兩國的家族傳承模式進行了比較分析,發現家族傳承模式之所以能在日本歌舞伎領域取得完勝,又歸功于日本的另外一項制度——養子制度。養子制度兩國皆有,在兩國的家族傳承中均占一席之地,那么兩國的養子制度又是否一致呢?如果一致,為何效用卻大相徑庭?如果不一致,那又出現了哪些變異呢?筆者通過比較分析,發現此養子制度非彼養子制度,因此在本篇論文中,筆者將首先從文化比較的視角闡釋日本養子制度的獨特性,然后再分析日本的養子制度在歌舞伎的家族傳承中究竟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二、日本養子制度的特性
養子制度日本古來有之,發展至律令制社會正式形成了關于收納養子的相關法律規定;進入平安朝由于確立了父系繼承制,為了防止男丁缺失導致家業后繼無人,養子制度開始在貴族階層流傳開來;到了武家幕府時代,收納養子發展成為一種普遍的行為,其收養目的并不局限于家業無子繼承,還包括武士首領通過收養家臣的子嗣來鞏固主從關系;而到了江戶幕府時代,政權穩健,法令制度進一步完善,其中民法對家進行了嚴格的制度化規定,從而促使養子制度獲得空前的發展,成為貴族、武士、平民、賤民等各階層普遍的行為模式。而與中國的養子制度相比較,日本的樣子制度又具有以下幾大特性:
1.收養目的的獨特性——繼承家業遠勝延續香火
中國收納養子的根本目的在于傳宗接代,確保家族香火的世代延續,而日本收納養子的根本目的在于繼承家業,確保家族事業的代代相傳。這主要體現在對收納對象的條件限制上。中國一般會在家族男丁缺失時收納養子,且收納對象首先從其父系一支尋找,按照血緣關系由近及遠的順序,胞侄為先,其次堂侄,再至族侄。而日本則不然,一般會在家族事業后繼無人時收納養子,且與自身有無親身子嗣無關。針對收納對象的考察,最主要看其是否具備繼承家業并將其發揚光大的能力。因此,雖有親生子嗣,卻由養子繼承家業的案例在日本社會屢見不鮮。由此可見,日本人收納養子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延續家族香火,而在于繼承家業,因此輕血緣、重才能。
2.收養形式的獨特性——異姓養子特別是婿養子(將女婿收納為養子)的普遍存在,且漠視人倫輩分
基于中日兩國收納養子的根本目的存在差異,收納養子的形式也就大相徑庭。中國收納養子時重血緣親疏勝于一切,因此原則上不允許異姓養子的存在,且必須遵守人倫輩分,兄弟之間、祖孫之間絕不可能出現收養行為,堅決杜絕輩分錯亂的現象。根據異姓不養的原則,家族僅有女兒缺失男丁時,可招贅女婿誕育女姓男孫以延續香火,但不會出現將女婿收納為養子、且由女婿繼承家業的情形。而由于日本人收納養子的根本目的在于繼承家業,因此血緣的親疏并不作為收納養子的先決條件。無論是否具有親生子嗣,只要其無法擔負繼承家業并發揚光大的重任,都可通過收納養子或為女兒招贅女婿的形式,為家族事業尋找理想的繼承人。因此在日本異姓養子特別是婿養子普遍存在,異姓養子或婿養子成為家長從而繼承家業的情形十分常見。最為典型的例子是日本安田財閥的創始人安田善次郎雖有親生兒子,卻將更有經營能力婿養子指定為財團的接班人;無獨有偶,日本松下集團的創始人也于1961年將松下集團交付于婿養子松下正治。此外,養子制度還在日本發生了變異,即漠視人倫輩分,只論收養后的人倫,無視收養前的輩分。因此日本人在實施收養行為時經常會出現輩分混亂的現象。主要包括以下幾種:收納兄弟或堂兄弟為養子、將孫輩或曾孫輩收為養子、父子同為某一家族的養子的情形。
3.收養觀念的獨特性——不以養子為恥,異性養子較親子具有平等的家業繼承權
由于中國原則上不允許異姓養子的合法性,且重香火傳承延續遠勝家業傳承,因此只有在無子的時才會收納養子,且贅婿不可能成為養子,更不可能繼承家業。在中國贅婿的地位通常比較低下,因此若非條件所迫,一般人主觀意愿上都規避贅婿,而對于無奈入贅的男性,世俗的眼光多帶有鄙夷的色彩。即在中國養子也好、贅婿也罷,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當事人一般難以宣諸于口。而日本則不然,收納養子的目的在于繼承家業,養子現象也比較普遍,養子較親子具有平等的家業繼承權,因此人們對自己的養子身份并不隱晦。
通過以上特征歸納,不難發現日本的養子制度與中國的養子制度存在很大差異,而正是這種差異導致中日兩國的家族傳承模式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命運。那么,就歌舞伎領域而言,養子制度在家族傳承模式中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呢?下文筆者將圍繞此問題展開論述。
三、養子制度對家族傳承的重要作用
1.家族傳承模式的弊端
歌舞伎采用的是家族傳承模式,且每代單傳男丁。該傳承方式一方面保證了歌舞伎各派演技風格、演出劇目的完整性和獨特性,但另一方面也面臨著許多自身無法克服的不足與困境。首當其沖的就是家族傳承的不穩定性,而該不穩定性主要體現在藝術傳承過程中體現出的單一性和脆弱性。單一性指的是其藝術形式只在一個家族內部單一傳承,當這個家族的發展無法延續時,外界社會無法承接。而脆弱性源于單一性,指家族內部傳承紐帶十分脆弱,內部傳承的斷裂和傳承基礎的缺失都會造成藝術傳承的中止。而這兩種現象的出現又是十分普遍的。從傳承的歷史向度來看,繼承人是藝術傳承的主體,是傳承的先決條件。而家族子嗣延綿過程中,無繼承人或繼承人缺乏傳承的天賦與素養的情形又是人力無法避免的,是導致家族傳承斷裂的重要因素。以歌舞伎領域最具盛名的市川團十郎家族而言,從江戶初期至公元2013年,該歌舞伎世家已經延續了十二代,其中第二代、第三代、第六代、第八代、第九代、第十代市川團十郎都遭遇了家族傳承的危機。而家族傳承的不穩定性正是導致中國家族傳承無法延續的根本原因所在。那么日本的養子制度是如何化解這一危機、引導歌舞伎的家族傳承轉危為安的呢?其中一項重要支柱便是日本獨特的養子制度。
2.養子的普遍性確保了繼承人的穩定延續
在家族子嗣綿延方面,男丁的缺失在所難免,人力無法避免,日本歌舞伎采用家族傳承且每代單傳男丁的方式,本身就是一條脆弱的傳承鏈,難以避免各種自然的不可抗力。而以市川團十郎家族為例,二代、八代、十代團十郎無子嗣,三代、六代團十郎早夭,九代團十郎僅育有二女。依據傳男規則,若無養子制度,市川團十郎家族自第二代始就面臨滅絕厄運,根本不可能出現延續至今的十二代傳承。因此,養子制度的存在特別是養子的普遍性以及收納條件的寬泛,包括異姓可養、贅婿可養、同輩錯輩可養,客觀上即消除了家族傳承中男丁缺失導致后繼無人的風險,確保了繼承人的穩定延續。
3.養子形式的多樣性確保繼承人的優質化
如上所述,家族傳承模式的不穩定還在于繼承人自身的素養缺陷也會導致家族事業傳承的危機乃至中斷。而日本的養子制度以繼承家業為根本目的,不管有無親生子嗣均可收納養子,且包括異性養子和婿養子在內的多種收養形式,同時漠視人倫輩分,只要具有繼承家業的才能,兄弟之間、祖孫之間都可實施收養行為。因此日本養子制度的收養形式的多樣性為家族事業傳承提供了極度廣泛的繼承人候選對象,從而確保了繼承人的優質化,客觀上為推動家族事業的延續和發揚光大提供了人員素質的保障。以市川團十郎家族為例,三代、四代團十郎皆為異姓養子,尤其四代團十郎為成年養子,本身已襲名松本幸四郎,具有極高的歌舞伎藝術造詣,屬于臨危受命,在二代團十郎年事已高、體力不支時成為市川家族的養子,繼承了市川家族的衣缽。八代團十郎獨身無子,且英年早逝,身后將石川家族的團十郎之名交由藝術造詣較高的胞弟承襲,成為九代團十郎,繼續發揚石川家族的藝術事業。十代團十郎為婿養子,因為自身高深的文化造詣而被九代看中,納為養子繼承家業。由此可見,日本的養子制度具有確保家族事業繼承人的優質化的功效。
四、結語
總之,家族傳承作為日本歌舞伎的重要傳承模式,對歌舞伎藝術形式的完整保存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同時也具有不穩定性這一重大缺陷,主要體現為繼承人的不穩定性。而日本獨特的養子制度的存在正好能夠彌補這一缺陷。具有重才能、輕血緣傾向的日本的養子制度,較重血緣、重香火延續的中國的養子制度而言,更加有利于家族事業的傳播。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日本獨特的養子制度在歌舞伎家族傳承模式中居功至偉。離開該制度,歌舞伎的家族傳承便無法順利進行,養子制度在歌舞伎的家族傳承模式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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