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從我國對人才的傳統價值取向來說,“德”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和邏輯原點,一直以來都是教育孜孜以求的培育目標。以教育史來看,不論是漢代的舉孝廉,還是隋唐的開科取士,都將之奉為圭臬。建國后,“德育”也一直排在智育、體育、美育之前,而成為眾育之首。可以說,教育在履行其培養和健全人的心智時,將“德”看做是工作的起點和終點,一直都沒有變過。
“德性”取自于“德”,也可稱之為“德”的衍生,其“性”字強調人之本性、率性和天性。所以,當我們聽到“德性”一詞時,往往更具有個體感和現場感,教育的“在地性”也更強烈一些。在今天的語境中,德性通常是作為“人”的一種底色而被建構和闡述的,可以說是固本培元之所在;教育,作為“成人”的事業,更有其天然的立德揚性之責。但這種原本簡單的秩序,在時下冗雜虛浮的大環境中,已經受到越來越多的挑戰和懷疑。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反思,所謂“德性”,其初衷尚在否?
教育的德性
教育的德性,就是教育的基本倫理操守,是其具有正當性的前提。從最簡單的角度說,教育即是按照教育學、生理學、心理學、腦科學等基本規律,在社會的公序良俗下,幫助和健全人順其自然地發展。教育之德,在于它不干涉、不扭曲、不刻意地左右受教育者的發展軌跡,不以自己的意愿替代受教育者的意愿(英國哲學家和教育家洛克的“白板論”則犯了這個錯誤),它具有老子說的那種“水德”,即“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事善能,正善治,動善時”,能以一種濡染的姿態,潤物無聲地全然發展受教育者的心智。教育的奇妙之處在于,它的能動性是與被動性相統一的——既堅持因人而施、因勢而導,又篤信有教無類,直至促成一個多元、和諧、進步的世界。
可以這樣說,教育的德性正是建立于“人”的立場上的。康德是這樣定義教育的:幫助幼兒成為獨立或生活的人的活動,就是教育。這樣的活動必須讓兒童自己去了解、領悟作為一個人應該盡的義務、責任和行為。但今天教育的德性,或許已經嚴重偏離了它的定位。一方面,它的能動性反客為主,成為了主宰受教育者前途和命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許多地區常常出現讓孩子強制適應某某教學模式,讓孩子無條件接受以功利主義為目的的管理制度,“以德樹人”的價值主張正變得日益空心化和虛無化。孩子本該培養的“德”(不管是公德還是私德)不得不讓位于對分數、名次、績效的汲汲鉆營,以至于德育正變成智育的附庸。一旦學生在校犯了錯誤,抄默、記誦學科知識正成為教師最為樂見的“懲罰”手段;學期末的學生評語上,德育的文字重量,無論是在評定者,還是在被評定者看來,都像是一種例行公事般的可有可無。很多學校也習慣給孩子和家長以某種歪曲的心理導向:只要成績能提升,為人處世的問題——那根本就不是問題!所以,從模式化的風行,到智育的擴張和侵蝕,教育的德性失去了其原有的秩序性和使命感。它的重心開始嚴重傾斜乃至顛倒,并作為一種過度僵化和機械的強制力,鉗制和窄化學生對未來的選擇。
另一方面,教育的能動性卻又被極大的消解。它本應有的引導、匡正、潤澤等教化功能,往往會在外部因素的干擾下,大幅度退卻。比如,在2013年全國生命化教育活動的一場公開課中,不同文化背景和教育背景的教師對一篇名為《一面五星紅旗》的小學語文課文產生了爭議。大家對空洞、虛泛、蒼白的“愛國主義”和教育的“求真”“求實”等價值取向究竟孰先孰后,各執其詞。所謂“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從口號標語到內化成一個人精神深處的“底層代碼”,其實尚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2014年暑期湖南皇倉中學的軍訓風波,讓人們開始反思學校中軍訓的種種弊端和短板;全國很多縣區(包括筆者所在縣區)開始了新一輪轟轟烈烈的學校拆并和整合,由此產生的安全、交通、生活、經濟等問題,留給了無數深陷其中的學生及他們身后的家長……
回過頭來思考,教育被意識形態影響,被經驗主義、模式主義左右,被經濟思維和市場邏輯牽引,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很多教師生長于其中,卻不知其然。教育的現實遭遇,哪些是它自己的問題,哪些又是外力作用的結果,并不是每人都分得清。可以說,教育在被世人廣泛詬病的同時,其強勢、實利、冷峻的外衣下,竟又是它的軟弱和無力。所以,教育的德性問題,正是它如何恰如其當地獨立、表達和堅守的問題,這需要付出長期努力和堅持探索。
德性的教育
當我們對教育本身的價值基座、倫理秩序和存在現實做了梳理后,不妨再微觀一些,看一看作為“成人”的德育的境況。從杜威的時代開始,教育的重心就被深切而悲觀地描繪為“在教師,在教科書以及你所高興的任何地方,唯獨不在兒童自己即時的本能和活動之中”。今天學校的德育,很大程度上正在重蹈那個時代的覆轍。一個純凈的德育生態,至少應該是去功利化、去行政化。所謂“去功利化”,即是從身心成熟、心智成熟的角度說,人必有一個內在的發展規律,迫不及待的功利主義是一種典型的“窮人心態”(付出立即要求有回報,凡事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好的德育,教人慢下來,教人變得從容不迫,教人知道凡是能立即“變現”的東西大多是不持久的。好的德育,可以讓學生明白:這個世界的法則,并非都是以“利”為中心,否則太過庸俗化,還有“義”“情”“理”乃至“契約精神”等。只有如此定義德育的職能,教育才可能讓人更加高貴、豐潤、圓滿。
所謂“去行政化”,是指德育中“為檢查服務”“為領導服務”“為評先(優)服務”的導向扭曲和行為異化。行政工作本是保障、服務和督促德育過程的,但隨著機構化、官僚化的體制限制和慣性,德育反被裹挾其中,并受之掣肘。德育之路像被文件預先“設計”出來那樣,漸漸脫離了原先在生活中“做”出來的底色。
因此,關于每個孩子德性的教育,在厘清了種種障礙之后,我們發現其真正需要回到的中心,是學生自己,是生命本身。做“有生命”的德育,才是對一個人德性的培育之路的反思和改善。這種自主式、能呼吸的德育,帶有強烈的主體色彩,或者說其“在地性”決定了其無法大規模的照抄和復制。正如一句西諺所說:上帝的偉大,不在于創造了無數的人,而在于給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面容。有生命的德育,亦有相似性,它不僅尊重兒童天然的差異性,甚至鼓勵和發展這一特性。
再如,學校的德育應該具有溯源性。生命既然有成長和發展,就必有淵源和歷史;好的德育既然在于立德樹人,那就一定有好的傳承和經驗。現在的大環境中,有溯源性的德育很少有人提及,倒是在物質層面、技術層面、制度層面不停地念叨和計較。“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這樣的經濟用語、政治用語并不適于嫁接到教育上,尤其對千百年來無數先哲論述過、研究過的“人性”來說,穩定和累積才是最重要的。德育的視野,不管在橫向(人的生存空間)上,還是縱向(人的成長與成熟)上,都應該帶有某些歷史觀照性。唯如此,德育才可能是一種負責任的、有使命感和歸宿感的“命業”,而不只是養家糊口的“職業”。
無論從教育本身的角度談它的倫理和秩序,還是僅從德育的層面看現狀的問題和尷尬,我們總是從諸種失實、失范、失位的缺位和扭曲中,感到教育的“德性”幾乎已經不成一副德性了。我們需要的,是喚醒教育在立德揚性上的價值回歸,在各種外力的攪擾中,“咬定青山不放松”,堅持理性,尊重規律,從“兒童”的立場出發,面朝“生命”的向度,上下求索,矢志不渝。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金沙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