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強


采訪舒健,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現在的身份:梅葆玖的琴師;也不是他的出身:胡琴大家姜鳳山的外孫,姜派琴藝的傳人;更不是他的輝煌: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維也納交響樂團、合唱團給他配器伴唱。
給我很深印象的是,他不會用電子郵箱發郵件。
采訪快結束,我跟他要照片,電子版的。我要他把照片發到我的郵箱里。
“可是我不會發郵件。”他說,還有些不好意思,“這樣吧,我讓朋友幫我發。”
如今滿大街、滿車廂的年輕人都在低頭擺弄手機。上周我坐公交車,旁邊一老爺子在那里埋頭侍弄微信,速度雖慢,卻也樂在其中。這樣的一個形勢下,居然還有人還不會發郵件,這出乎我的意料。再一想也就釋然了:舒健這個人,就是因為他的心無旁騖,才能把胡琴藝術操練到如此境界。所以QQ、微信甚至E—mail,都不怎么碰的,要他發郵件還真是難為他了。
舒健自出生12天后就住進了姥爺姜鳳山家。姥爺有6個女兒,這個大腦袋的長外孫深得老爺子歡心。學生來家里學琴,小男孩就待在一邊聽著,久而久之就聽出了點門道。到了6歲,大龍(舒健屬龍,故而小名大龍)拿起京胡,一段小開門拉得像模像樣,老爺子聽后頗為贊許,這以后大龍就專門跟姥爺學琴了。大龍的說法蠻有意思:“我剛開始學琴是因為好奇,后來真學了,發現是件很枯燥的事情,但為了孝順姥爺,我還是堅持學下來了。”就這樣,到了15歲,舒健干脆專職學琴,連學都不上了。
一個人對自己前程的規劃遠非一錘子就能定得下來的。到了上大學的年齡,見以前的小伙伴兒都在忙著復習功課,舒健便有些心動,自覺扮相好,唱功也不錯,于是偷偷去報了戲曲學院。畢竟,風光的是那臺上的人,琴拉得再好,掌聲也不會多給你一點。年輕人的一點虛榮大可以原諒的。舒健興沖沖奔去考場,面試時,因某種原因給刷了下來。又是幾個不眠之夜,舒健想了又想,終于想明白了:京胡是門高雅藝術,與京劇表演一榮俱榮,術業有專攻,不分軒輊。姥爺姜鳳山當年也是從學戲開始,兼學京胡,后來悟到琴藝真諦,終成一代大家。日后有幸給老梅先生拉琴,一代京劇藝術大師和京胡大家無比和諧,相得益彰,在業界傳為佳話。至此,小伙子憋了一口氣,鐵了心要把琴拉出點名堂來。而練琴最好的老師自然是姥爺了。
盡管姥爺平日里那么慈祥,但要舒健當著他老人家的面拉琴,感覺有種無形的壓力,連手都會發抖。于是他就等老人晚上11點后入睡,才開始在自己屋里拉琴;怕老人聽到,在琴里塞塊布,無聲地苦練著。一些時日后,舒健覺得自己羽翼豐滿,跟著劇團到外地巡演,贏得無數掌聲。他開始有些飄飄然了,回家后告訴姥爺巡演時的盛況。老爺子面無表情,要舒健拉琴給他聽。舒健使足了勁地拉起來。老爺子聽后說:停!什么亂七八糟的!這段時間你不許拉琴。經過一段時間的反省,舒健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兒了:浮了。面壁過程中,舒健在往回找感覺,揣摩姥爺高深的琴藝。
琴藝得到老爺子認可后,舒健進了梅劇團,為梅葆玖拉琴。
姜鳳山年輕時給梅蘭芳拉琴,等舒健為梅葆玖拉琴后,方理解了老爺子的一片苦心。人無完人,可在姜鳳山心中,梅蘭芳就是個完人。一代大師開創了梅派藝術,梅葆玖深得其衣缽;舒健跟著拉琴,不僅是學藝,更是在學做人。梅葆玖也喜歡這個小后生,多方加以提攜。舒健覺得自己很幸福:入門深造,姥爺做了自己的師父;登臺演藝,葆玖先生成了自己人生的標桿。
演出之余,梅葆玖跟舒健形同家人。做飯的阿姨燉了紅燒肉,梅葆玖會打電話給舒健,要他過來吃肉。他也經常去梅葆玖家打牌,這時候梅先生就負責煮咖啡。梅先生煮的咖啡算得上一絕:往香濃的咖啡里兌上威士忌,喝起來自是別有風味。這日常的親情融匯到戲中,舒健感覺到無比的放松。剛開始跟梅先生演出,先生還要顧著他;一段日子后他則顧著先生;再后來,他們誰也不顧誰,拉的拉,唱的唱,雙方如此融洽,都到了忘我的境界。
戲臺上,大師,琴師,在各自的行當里云中漫步。
當然,云中漫步也需要堅實的文化基石,更需要從上到下的重視。采訪舒健時,他剛從俄羅斯演出歸來,談到這個鄰國,他頗有微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紀念館就一所小屋子,里面的陳設相當簡陋,前往參觀的人也寥寥無幾。”想想也是,當年梅蘭芳先生創立梅派藝術,既繼承了京劇藝術深厚的傳統,又吸收了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戲劇藝術在內的世界文化藝術的精華,因此而走出了一條獨特的梅派藝術之路。京劇藝術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并被尊為國粹,很大程度上跟政府的大力扶持不無關系,也得益于大批戲迷的傾心追隨。一個好的文化政策,一群不懈努力的藝術家,再加上一大群鐵桿票友,京劇得以走出國門,漂洋過海,在全世界傳播美好和諧的古老文明。
重視也來自北京京劇院領導的悉心呵護。在紐約大都會的演出獲得了巨大成功,舒健說,從簽證開始,到紐約入住賓館,再到彩排,安排記者采訪錄像,事無巨細,李院長都親自過問督辦,遂使得劇院上下齊心協力,不敢有半點馬虎。演出前幾天,戲票已告售罄,大都會出現了近年來少有的一票難求景象。
臨分手前,舒健告訴我:10月22日,是梅蘭芳先生誕辰120周年,屆時會有一系列紀念演出活動。有興趣的話,可以去國家大劇院看戲,22號那天上演老梅先生創作的《麻姑獻壽》。
22號那天晚上,我在國家大劇院看了北京京劇院的《麻姑獻壽》。我得承認,我對京劇的理解并不透徹,尤其樂隊的作用更少關注。但因為之前跟舒健聊得很愉快,我就比較多地注意臺下樂池里樂師們的動靜。之前的那些折子戲,樂隊就在臺上,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讓我領略了京胡在其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等《麻姑獻壽》一開演,低音提琴和大管的前奏一過,悠揚的京胡響起,幽暗的樂池里雖然看不到舒健,但我知道,拉出這琴音的,只能是他。在這悠遠的琴聲中,我感嘆梅蘭芳藝術的恒久綿長。酒仙一幕更讓我震驚,竟然是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梅先生已經精通了才推展不久的西方心理學,下意識,潛意識,拿捏得如此精準嚴密,游刃有余。這時候的舒健,一把京胡拉得如訴如泣,哀婉動人,而酒仙那么的仙氣十足又透著幾分鬼氣。
我想,這就是中國的頂級藝術,一代大師傾力打造,幾代后人戮力詮釋,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一個勁地點贊。不那么忙的時候,多上上劇院,多看幾場戲,多給自己補補課。畢竟,如此精妙的藝術是不多見的。還有,如此精湛的琴藝也值得多加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