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婉
張維屏與黃遵憲紀戰詩比較研究
◎陳曉婉
清末詩人張維屏和黃遵憲都有不少描寫近代中國人民反侵略戰爭的詩歌,本文通過對兩位詩人這類詩歌的內容、情感、詩中的人物形象等作比較研究,得出張維屏與黃遵憲在對待民眾起義問題上均有思想上的差異。同時,張維屏這類詩歌情感主調較為沉郁憂患,而黃遵憲則表現為激烈悲愴。黃遵憲在這類詩中塑造人物的手法更為純熟,其詩中的人物形象更為豐滿立體。
張維屏 黃遵憲 紀戰詩 比較
廣東詩人張維屏與黃遵憲處于清代不同時期,卻都見證了外國侵略中國的戰爭。張維屏晚年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黃遵憲經歷了甲午中日戰爭、八國聯軍侵華等。張維屏與黃遵憲都在詩中記錄了所經歷的戰爭并表明他們的看法。本文嘗試通過比較兩位詩人創作的紀戰詩,看出兩位詩人思想的差異以及在藝術表現上的不同。
張維屏與黃遵憲的紀戰詩,主要都是描寫戰爭的經過,尤其是激戰的場面,塑造抵御外侮的英雄群像,揭露侵略者的丑惡嘴臉,對清政府主和派的昏庸腐敗進行了諷刺,對百姓表示同情。
抗擊外侮的英雄中,不僅有清政府軍隊,也有奮起于底層的普通民眾。在對抗戰英雄的正面塑造與歌頌中,張維屏與黃遵憲反映的內容和對象有所不同。兩位詩人的詩作都不乏對氣節高尚、有勇有謀的愛國將領的描寫。而對民眾起義的描寫則有所不同。
張維屏在《三元里》一詩中,“第一次塑造了下層人民群眾愛國斗爭的群像”。他極為可貴地看到了底層人民在反侵略戰爭中所起的作用。這首詩中正面歌頌的主角正是三元里的勞動人民,作者歌頌了三元里普通民眾反對英國殖民者侵略“義”與“勇”,他們自動自發,萬眾一心,奮勇殺敵。張維屏在描寫三元里人民抗擊英國侵略者時是持頌揚的態度。他還看到了昏庸腐朽的統治者不僅沒有力量保衛國土,還壓制、鎮壓奮起抗敵的人民的事實,于是十分不滿地指出“城下尋盟古所羞”(《雨前》)。在這些詩歌中,詩人并沒有文人鄙視或者是仇視農民起義、斗爭的階級偏見。
比較來看,寫出大量紀戰詩的黃遵憲在詩中卻幾乎沒有對普通民眾抗擊外侮的正面反映,其詩中塑造最多的是封建官僚中的將軍形象,如前文所列《馮將軍個》《聶將軍歌》等。有史料記載,在甲午中日戰爭日軍進攻遼寧、旅順等地之時,出現了“無民不團”的局面,他們拼死保衛家國,卻沒有受到黃遵憲的關注。《臺灣行》中作者寫出了臺灣人民對清政府割臺灣的反抗:“萬眾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他也看出來民眾反抗的力量之大。但這些人民最終擁護的是地主階級,在作者眼中,其中起主導作用的是當時的臺灣的封建官僚階級,民眾反抗的最終目的是“黃金斗大印系祖,直將總統呼巡撫”。這與張維屏《三元里》一詩中對下層民眾自發起義是截然不同的。黃遵憲深受西方和日本憲政政治思想的影響,更是維新變法的參與者,他始終反對自下而上的革命,在防夷的同時也要防民。這不能不說是處于特定時期,具有特定身份的黃遵憲思想上的局限性。
張維屏與黃遵憲處于晚清不同時期,人生經歷不同,同是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其情感經歷和體驗也有所不同,這可以從兩人詩歌的文體章法的運用、敘事筆法等方面看出來。
從文體來看,張維屏的紀戰詩中,大多數詩篇都為近體律絕詩,這類詩歌的章法都是傳統的“起—承—轉—合”,受到格律的限制,其情感抒發稍顯含蓄,呈現出沉郁頓挫的特點,如《聲》《海門》等。而其名篇《三元里》《三將軍歌》屬古體,情感表達較為自由。然而,若論古體的運用,黃遵憲的紀戰詩更為普遍,如黃遵憲反映甲午戰爭的詩歌便全為古體,其中更有三言詩《哭威海》,節奏急促,“多次反復的呼吸重置會導致呼吸節奏的急促,給人氣息破碎之感”,濃烈的情感為這一獨特的藝術形式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張維屏與黃遵憲的紀戰詩都借用散文筆法敘事,即黃遵憲所說“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入詩”,敘述、議論、抒情相結合。張維屏使用此法時,往往先敘述史實,進而發表議論做出總結。同時,他常借用典故發表議論,較為含蓄。如《三元里》一詩的結尾,詩人便借用“魏絳”“金甌”來暗指清政府的屈辱求和割地賠款下國家不復完整,感情較為內斂蘊藉。而黃遵憲則夾敘夾議夾抒情,《哭威海》表現得尤為明顯,作者先描寫威海劉公島的戰略意義,進而描寫戰爭中敵我雙方的表現,突然變轉入議論及情感的抒發“寇深矣!事急矣!”,進而又議論“噫吁戲!人力合,我力分”,再而寫戰后殘局,其敘事與議論抒情更為水乳交融,可見詩人悲愴之情更為濃厚,乃至不得不在敘事中不斷轉向主觀情感的直接抒發。同時,黃遵憲在表達議論抒情手法之時,傾向于使用直白明了的語言而非典故并加上語氣詞來表達情感之沉重。如 “噫吁戲!悲乎哉!汝全臺,昨何忠勇今何怯”,足見詩人對戰敗一事之悲痛已經到了非直陳不可的地步。”
總的來說,張維屏作為一名經歷過盛世、晚年又渴望歸隱的安定生活的詩人,張維屏的總體詩風即使到了晚年,仍是傾向于中國傳統古典文學“溫柔敦厚”的特點。其詩中傾向于感慨,即使有對外國侵略者的憤怒,對清政府投降主義的揭露,但感慨、諷諫、規箴的意味居多,怨而不怒,失望之余仍存著希翼,總體表現出一種憂患時局的情懷,其詩歌總體基調沉郁。對于生于中華民族危機加深時期的黃遵憲,其思想由始至終都有一種對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憂患,而且隨著形勢的嚴峻,詩人已經不再樂觀,不再是委婉地諷諫當局者,而是直抒胸臆,其情感更深化為一種對“亡天下”無可奈何的激烈悲愴。
在本文所涉及紀戰詩塑造了眾多的畫像。兩位詩人都寫戰爭中的人,戰爭是人的活動背景,人也成了戰爭必不可少的要素。然而,他們塑造的形象卻有所不同。
拿張維屏的《三將軍歌并序》和黃遵憲的《馮將軍歌》《度遼將軍歌》《降將軍歌》《聶將軍歌》作比,它們分別塑造了“二陳一葛”三將軍和四位將軍,其塑造人物的手法、對事例的剪裁上有所偏差,其筆下的人物也各有特色。
《三將軍歌并序》中,讀者可以感受到張維屏為表現“損軀報國”的忠臣——抗英將領,而刻意將三個將軍類似的英勇事跡并列在一起作為描寫對象。作者一開始便贊頌三位將軍“皆忠臣”,進而皆通過將軍在戰爭中的表現來證明其“忠”。卒章閱讀,我發現三位將軍無論在抗戰的處境、死后的表情動作以及克敵的意志都極為相似,難以區分。首先是抗戰的處境:“東炮臺兵忽奔散,公奮無如兵力弱”“夷兵入城公步戰”“公勢既孤敵愈悍”皆體現三位將軍孤軍奮戰的境況;其次,“公體雖分神則完”“見公一目猶怒瞪,尸如鐵立僵不倒”“十日得尸體色不變”皆是描寫三位將軍臨死前乃至死后殺敵的神情、動作仍舊不變,保持著殺敵的趨勢。張維屏筆下正面描寫的三位將軍如此相似,再加上幾乎都用“公”來稱呼不同的將軍,以致于難以分辨。或許張維屏是想用將才之多來辯駁“將才孰謂今無人”(《三將軍歌并序》)的說法,他成功地塑造了普遍性的將才,卻難以將人物的特殊性展現出來。
黃遵憲有四首以“將軍”為題的詩,分別塑造了四個將軍形象。作者在《降將軍歌》中斥責以丁汝昌等為代表北洋海軍投降派將領,揭露他們在民族敵人面前乞憐偷生的丑陋卑劣情態。在《度遼將軍歌》通過寫了狂妄自大而又昏庸愚昧的統帥吳大徵這一封建官僚的形象,對甲午戰爭的失敗做出了反思。再拿題材、章法接近的《馮將軍歌》《聶將軍歌》比較,雖然兩篇的開頭“馮將軍,英名天下聞”“聶將軍,名高天下聞”,進而轉入對兩位將軍功業的追述,然而,二者卻并不雷同,作者選擇描寫的角度以及細節不同,所傳達的感情亦有所不同。寫馮將軍,作者主要是側面寫出部下對將軍的擁戴,“將軍一叱人馬驚,從而往者五千人”來烘托將軍的“忠”與“勇”,在慷慨激昂、奮發向上的基調中塑造了一個神勇無比,深受部下擁戴的常勝將軍形象;寫聶將軍,作者主要的筆墨都花在將軍血戰八里臺,抗擊聯軍,最終赴死的經過,最終作者發出了“幾人泣送將軍喪,從此津城無人防”的感慨,風格較為蒼涼悲壯。
由此可以看出在紀戰詩的寫作上,黃遵憲的寫人之法較張維屏更為爐火純青,他能夠將豐富的感覺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善于抓住典型的細節、事例塑造典型的、鮮明的人物。
[[1](清)黃遵憲著.人境廬詩草選注 上[M].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清)張維屏著;黃剛選注.張維屏詩文選[M].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
[3]左鵬軍. 同工異曲將軍歌——黃遵憲《馮將軍歌》《聶將軍歌》對讀[J]. 古典文學知識,2003,02:26-28.
[4]張燕瑾,趙敏俐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論文選[M].北京市: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 姜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