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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貍子娃

2014-12-12 10:07:26◎趙
參花(上) 2014年9期

◎趙 群

山貍子娃

◎趙 群

小說簡介:

本篇小說講述的是知青年代“一日情”的故事。作者結合自己的插隊生涯,將兩名男知青與一名鄉村女娃之間的邂逅、三角周旋,乃至于周旋過程中產生的“第六感”,都借助于“山貍子”的形象而幻化,將那個年代青年人的情感寄托,在夢想與夢幻的碰撞中,既披上了逃避主義的色彩,又賦予了厚重的社會底蘊,閃現出超越現實主義的能量。

好嘛,這一看不要緊,看得我是心猿意馬,看得我是浮想聯翩!

黃軍褲、藍外罩,看你還往哪兒逃!

這個小月花,怎么一個人上百里路地來送信?在這怪石嶙峋的荒山野嶺,在這十里、八里都碰不到個人毛的鬼地界!

嘿,跟在后面才爽眼,“嬌娃”在眼前!

由于腳下的路呈上坡,她燜著勁兒地悠起大步來,就手臂飄忽著,柳腰起伏著,把黃軍褲繃得圓圓的,繃出了“環肥”的弧線。

身強力壯的長生“俺日你個球”地吼罵著,揮起手中的鐮刀就砍進了那只“大貓”的后臀,把鐮刀頭都嵌進了肉里,血濺一地……

這時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幅淫暴的畫面:長生這幫人不由分說將月花綁了,夢巧還動手去扒月花的黃軍褲,非要她交待腚上的“疤痕”是咋回事……

我不想抱怨長生兄妹,也不想抱怨“身份神秘”的月花,更不想抱怨自己的命運。我不知是哀婉,還是悲涼地哭起來,哭得比離開北京城時還凄泣……

時隔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了“月花”的本來面目,才砉然悟出她講過的那個故事的寓意。

那年,我們一同插隊的知青,陸續都作鳥獸散了。只剩下我和閆東,你說是點兒背也好、“后門”不硬也好,總之是命運不濟,還糗在個小山村里冒傻氣。閆東春耕時不小心,被鏵犁啃去了根腳趾頭,那陣子整天冤嗖嗖、氣吭吭的,眵抹糊個兔眼睛要咬人;我呢,也由于兼著“赤腳醫生”的差事,給個女娃扎針灸,呵呵,沒想到扎出了“緋聞”……如此一來,兩個跌了“范兒”的小老爺們,耳邊響著的是《北京頌歌》,眼前望著的卻是黃土高坡,每晚都輾轉難眠。

一天,二遍雞剛哏兒哏兒完,我就背個黃軍挎,去了四十多里外的縣城辦事。嘿,又是點兒背,我風風火火地趕到知青辦,聽說姜主任剛走,是被他老婆揪著耳朵走的……唉,沒轍,遇到這種情況,你不用想都知道他一時回不來。我只好悻悻地走出縣委大院,想先對付了肚子里的饞蟲,然后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那時縣城里冷清得很,不到逢五、逢十的集日不熱鬧。我轉到街口一看,還好,左手這邊有家包子鋪,右手那邊有家小面鋪,于是乎順著口水而流,就直奔包子鋪而去。

嘿,本來我大步流星,我小眼放光,正“包子、包子”地念叨著呢,忽然,一個比包子還誘人的聲音砸進了我的耳鼓。

“大娘啊,俺問問唄,去潥水那邊邊兒咋走哩?”

哦,有人在問路。都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嘛——如果問路人操著的不是頗有“吳儂軟語”之嫌的晉南口音;如果聽上去不是一位比我小,但又小不了幾歲的大女娃,或許我也就作罷了,就不會躑躅腳步了。

“潥水啊,起著城西的路哩,直溜溜地扎下去。等上嘍盤山道,出嘍烽火臺就近便哩,就能看到個水塘子哩。起那哈再往南哈一拐就是哩……”

隨后,便聽到路旁有位賣雞蛋的大娘,侉聲土語地把我來的路線倒背了一遍。

“噢,謝謝哩。俺還想問問唄,到了那邊邊兒,離圩東大隊就不遠哩吧?”女娃煞有禮貌地接著又問。

哇,她問的就是咱插隊地點啊!于是我便扭頭瞧了她一眼:哇,粉嘟嘟的瓜子臉,青黧黧的丹鳳眼;上身藍外罩,下身黃軍褲,肩上還背個繡有“紅寶書”仨字的黃軍挎。那年頭除了我們知青外,鄉里人還真少見這等打扮的,站在那兒戲里人似的,一挺一撅的甚是撩人。

“不遠哩。起著水塘子南邊邊往西去是公社,往東去就是圩東哩。”

這回沒等那位大娘開口,我就赤腳醫生扎針灸——見縫插了它一針。

“俺就是圩東大隊的。”

說完意猶未盡,我還鑿補了這么一句。

然而那位女娃呢,只是用眉梢挑了我半眼,便匆匆與賣雞蛋的大娘道了別,扭頭邁上了包子鋪的臺階。

嘿,白夸你“晉儂軟語”,白夸你“懂禮貌”啦,真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冷得我直嘬牙花子。我只好學著電影里的無厘頭動作,一咧嘴一攤手的,再極不情愿地一轉身,朝對個的小面鋪走去。

誒,不對啊!待我邁出了兩步后,悄然間一激靈,就把腿收住了:她又不是山下的老虎,我又不是放山來的小和尚,咱干么要躲著她啊!我這么一想,兩眼重新放出光芒。我用腳跟原地悠了個半徑,就又走回了原定目標的包子鋪。

那家鋪子的門面很小,窗戶也是老式的,在格欞上貼窗紙的那種。因而屋里很仄暗。大晌午冷不丁地一邁進去,嘿,兩眼還直犯暈。只見飯桌上的小包子,眼敲著就像白菊花似的飄起來,并且還飄啊飄、飛啊飛的飛到我眼前直起膩。我張開大嘴,真想夠上去吞它幾個。不過恨吃的眼暈轉瞬即逝,待我適應了屋里的光線一搭眼,瞭上的乃是墻上的一幅宣傳畫兒。

哇,是那幅《毛主席去安源》,那可是咱大哥劉春華畫的哎!誰都不知道吧,遠親不如近鄰,他是咱鄰家的大哥!別誤會,這個鄰居可不是在這兒的圩東村,而是在“和平里”,就是被稱為“小莫斯科”的北京和平里。他住咱家樓下,咱家住他家樓上……不過就在這個當兒,我陶醉于“畫外情”的當兒,剛才那個女娃噶冷一下子從對面角落里站起來,如“驚鴻”般地躥出了包子鋪。

呵,青愣愣的柿子你還挺個澀(色),你當我是“拍婆子”的?!我愀然不悅。不過馬上想起了江湖上的一句古訓:好男不跟女斗,也就壓下“火”不跟她置氣了。

不置氣了,我也就沒事兒人似的朝對面走去。走過去了干脆,還一屁股坐在了她剛才坐過的板凳上。哇——怎么,這小板凳還麻酥酥、熱辣辣地“燙屁股”呢?像扎了梅花針似的……這回,冷屁股總算是貼上了熱板凳!

走著趕腿兒,坐著趕嘴兒。一貼上板凳了,肚子里的饞蟲也就鬧得更兇了。我急慌慌地喊來服務員,點了八兩包子加兩碗啤酒,就望眼欲穿地等起來。

不大一會兒,服務員端來兩大碗啤酒,也端上了包子。包子是一兩倆的十六個,碼在大盤子里小山似的。

又是不大一會兒,大碗空了,大盤子也凈了,我肚子里的饞蟲也就變成了懶蟲,我也想起了“神仙煙兒”。我從兜里掏出盒“飛馬”的,同時心里邊還暗暗地合計上了:明天逢集,干脆今兒個就不急著回村了。一會兒逛逛文廟,再去電影院看看電影,管他啥片子的一竿子看到底,權當“刷夜”了。等明天一早早早地去堵姜主任辦事……對,就這么辦。然后順手趕個集,給“九頭鳥”采辦點好吃的再回去。自從閆東沒了根腳趾頭,我就戲稱他為“九頭鳥”了。

那天,虧了我沒跟這位小“驚鴻”置氣,否則的話就不會坐在她剛剛焐熱的板凳上了;那天,更虧了我滿腦子的心事,掏火柴時不小心,將火柴撒落一地,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彎腰去拾火柴了。我彎下了腰,嘿,居然看見桌底下躺著個黃軍挎,上面還繡有“紅寶書”仨字!噢,我立馬反應過來,這一定是那位“小驚鴻”的,是她慌不擇路時落下的!嘿嘿,真是“多嘴橋下秋波起,驚鴻踏去照影來”啊!哎,不對,該比陸游有所創新嘛,是“驚鴻踏去影迷離”——我當即詩興了一把。

那時我們知青的軍挎中,大多藏有防身“利器”。不是塞著藏刀、蒙古刀,就是彈弓子、彈簧鎖之類的。因而接下來的我,也就不客氣地撿起來,看了里面的東西……好嘛,這一看不要緊,看得我是心猿意馬,看得我是浮想聯翩!我連服務員找的二分零镚兒都沒拿,就決定改變計劃了:她既然去圩東,咱又不會去圩西,那就背上倆軍挎追唄——哎嗨吆,哎嘿吆,哎嗨哎嗨誒嘿吆,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向前哪誒嘿吆……

黃軍褲、藍外罩,看你還往哪兒逃!

午后的斜陽,像只乍著金毛的秋老虎。我追心似箭,跨步如夸父。

我一個急行軍,就追到了老烽火臺地界。那兒全是蛇形小道,而且還是偏西南的走向,這一來可害慘了我的眼睛。由于那只“秋老虎”就趴在我額頭前,它渾身乍起的金毛,如金箭般刺過來,刺得我是滿眼冒金花,渾身冒汗花的。

唉,這也沒辦法,誰讓我一直圓瞪著雙眼,搜尋著前方的目標呢?誰讓我一直擔著心,生怕路旁躥出個野豬啊、狼啊什么的“橫刀奪愛”,再嚇著我的“小驚鴻”呢?在這怪石嶙峋的荒山野嶺,在這十里、八里都碰不到個人毛的地界,我心里能不長草、長葉、開花冒汗的嗎?

還好,我的企盼沒落空。待我拐過幾道彎,邁過幾道坎,總算是看到前方路邊有個人形在歇腳。一回生,二回熟嘛,那身黃軍褲,藍外罩,大老遠的就撩得

我熱血沸騰,心緒激動。

“誒——你的書包!”

我從肩上卸下她的軍挎,擎在手上搖著,書包帶兒也跟著晃悠,像搖著放牧人的套馬桿。

聽到我的喊聲,她又如“驚鴻”般地一揚頭,朝我這邊望來。盡管還很遠呢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我猜她看到了書包,就該像看到了“雷鋒”一樣吧……然而就在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只剩下二三十米時,她又是噶冷一下跳上小路,挓挲著手臂跑了。

嘿,連“雷鋒叔叔”都不認啊!她的舉動讓我困惑,我立馬就在后面喊叫起來:“喂,你不要啦?這不是你的書包嗎?喂——喂——”

但是不管我怎么喊怎么叫的,她依舊頭也不回地踏影如飛,連腳下的山路,都被她踏起了一頭霧水。

誒,這是怎么回事?我望著她的背影哭笑不得。難道這軍挎不是她的,是我搞錯了?不過待我稍一思量,眼前的霧水也就散去。你想啊這不明擺著嗎?只要是有點“地下黨”常識的人,丟了有可能暴露身份的書包,那誰還會去認啊?要知道,那里面可藏著兩本手抄本的書哩,那可是“違禁品”,能帶來“殺身之禍”哪!

對,沒有理解就沒有默契。于是我們之間,就像有條牛皮筋抻著似的,開始了馬拉松式的拉鋸戰。她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地抻著我,就像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地抽著陀螺,我也就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地跟著轉起來,把心思都轉迷糊了。

嗨,女娃的心,天上的云,總是讓人琢磨不透的。誰敢說她的這些舉動,不是對付“牤蛋子娃”的一種智慧呢?

我們當地人喜歡用“娃”的詞兒說事,就像現在的人說“囧”拉風。除了常能聽到的“好娃”“賴娃”“蔫娃”“慫娃”等等的說法外,還有更形象的呢,叫“媳婦家娃”和“牤蛋子娃”。那是針對生活中本分些的女娃,以及年少輕狂、好惹是生非的男娃的稱謂,顯然一褒一貶的成分多。我揣摩了一下她的心態,也就不死乞白賴地追了,干脆當個“蔫娃”吧,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嘿,跟在后面才爽眼,“嬌娃”在眼前!

由于腳下的路呈上坡,她燜著勁兒地悠起大步來,就手臂飄忽著,柳腰起伏著,把黃軍褲繃得圓圓的,繃出了“環肥”的弧線。

由于她上身褪了色的藍,和下身虧了色的黃,重疊在中間區域,再加上我急紅了的眼,也就三原色互補了,在我的意念中補出了一坨子的白。

于是那一坨子的白,白花花的橫空出世一般,讓我立馬想起村支書說過的一句話:你們這些牤蛋子娃啊,見了大白豬的屁股都想“吹臊子” 哩!

說實話,什么是“吹臊子”,進村后我才明白。“吹”,自然是動詞了,而且是描繪那事兒時最拉風的動詞。至于“臊子”呢,顯然是由形容動詞演變來的名詞——哈哈,還是貧下中農有創意,他們用半葷半素的說法,既涵指了雌性動物臀尖里的那塊肉,又隱喻了“那事兒”!可不是嘛,要是牤蛋子們都不想“那事兒”了,不“吹臊子”了,那六千五百萬年以后的狗蛋子、豬蛋子什么的不就“智商”最高了嗎?它們要是智商最高了,不就進大學的研究所、國家的科學院,不就像我們現在研究恐龍一樣地研究我們人類了嗎?看來,這牤蛋子“吹臊子”的事兒,才是生活中最樸實的真理。

把那事兒和這事兒一聯系,“白蘭白蘭朵朵香,青春青春處處藏。那有那花香無人愛,那有那青春日久長……”我還真的用口哨吹起了《白蘭香》。

我就這么盯著前面的“白蘭香”,越盯越白,越盯越香……我吹完了《白蘭香》,接著又《紅河谷》《長征組歌》《含苞欲放的花》的一通大串燒地吹,仿佛吹出了當年南泥灣女戰士的風姿,正低袖婆娑地走在我前面的路上……

與她踩著相同的節拍,走出七八里地,來到兩座小山的坳口前。此刻那只乍著金毛的秋老虎,搖身一變變成了個金蛋蛋。金蛋蛋像個受氣包,倒霉蛋,剛好卡在兩座山崖中間。從那顆看似卡著不動的蛋蛋底下穿過去,就直通水塘子那邊了。

一踏上橫穿山崖的那段小路,周圍顯得很荒涼,綠草和低矮的荊棘都很少長,像村里貧協主席周老漢的禿頂。于是前面的柳腰起伏和手臂飄忽,也就更乍眼了;更乍眼了,我的口哨吹得也就更響了,還驚起了前方的一對野兔子。

“喂,你可要小心,這里可常有狼出沒哦,嘶——嗷、嗷……”

我一看驚起了一對野兔子,自然想到了“狼”的概念。我借著由子先吹了一聲“嘶——”的匪哨,接著就“嗷、嗷、嗷”地學了幾聲“狼”叫。待我叫完了才霍然意識到,這回我終于打破了我們間的“冷戰”。

當她看到有兔子跳起來時,還挓挲著手臂,向前追了幾步。而后一聽到“狼”的叫聲,就像被我扎了“針灸”、點了“穴位”一樣,驟然而停地停住不動了。看來,她對“狼”的叫聲下意識地敏感。

我也同樣地敏感。我知道屬于我的時機現在才到來。我像匹小馬駒,呱嗒嗒地緊跑幾步追上她,然后操著平抑的語調對她說:

“這么著吧,你的書包呢,不管你要不要了,我還替你背著;我的書包呢,里面有把藏刀,你就拿著防身用吧。萬一,真的出了什么‘狼’呢?”

說完我摘下我的軍挎,沖她一悠勁兒拋了過去,就像拋去了橄欖枝,拋去了我的光明與磊落。而她呢,本來還木訥著,直到我的軍挎砸到身上,才愣愣地一接捂在懷里。完后,我邁起武二郎般的大步從她身前走過。待我走出了十幾步,才聽到身后唼唼唼地響起了緊追的腳步聲。

這條山坳小路,足有兩里多長,雞腸子似的。走著走著的,兩旁就嶙石錯立,陰森幽暗起來。借著只有女娃才害怕的這般氛圍,這回我只是佯裝怒氣地罵了她一句,“蔫娃子,你離那么遠干么,狼把你叼走了都不知道!”就把她“罵”得瞀然失措,趕忙跟上幾步,與我前后腳地一起走了。

呵呵,沒想到,這一路上渾身冒火地追來,又渾身冒風地吹著口哨,直到我吹完了所有熟悉的老歌和外國民歌,才好不容易追上她,才好不容易與她結伴同行。接下來,我當然要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嘍。

“誒,我說小妹妹啊,你別怕,我是北京來的知青,不是南霸天、黃世仁那類的,”終于,在走到一處有石坎的地方,我側身等她,借機就用純正的京腔問起了話,“一路上看咱倆這搭伙搭伴的,我也想問問唄,你是去圩東大隊呢?還是去潥水公社啊?”

我想此刻的她,已然背上了我的軍挎,已經隨我“走西口”地走了這么長的路,該跟我說句話了吧。

“俺……”

可是,她只是欲言又止地吐出了一個字。

“我就在圩東插隊。咱村里周家、范家、高家的千把口子人,我都認識。還有咱潥水公社的,像社里的林書記啦、李公安助理啦,還有衛生院的醫生、護士誰啦,我都很熟哪……” 我自恃反應快,又渾身是嘴地搶白著說。

“那、那、那……你就是、是那個——‘赤腳醫生’哩吧。”

她“那”了三聲后終于開口了,就像扭捏著開了壇“女兒紅”的酒。

聽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我當然很詫異。我急忙串回了當地的口音繼續問:

“誒,你咋知道俺哩?俺臉上長鼻子長眼可莫長字哦。”

“俺、俺猜的嘛。”

她怯赧赧地答道。于是我們倆的對話,也就從酒里飛了出來。

“猜的?哇,你咋那會猜哩?不猜洪常青,不猜大春兒的,咋就猜俺是‘赤腳醫生’哩?”

“俺聽你又吹哩,又唱哩,都是風刮過來的嘛,就猜到哩唄。”

“喔噻,都是風刮過來的——從風里就猜出了俺身份!俺這回算是遇見高人啦,你是何仙姑投胎呢,還是哪吒轉世呢?呼——呼——呼,又起大風了,‘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那你再猜猜唄,俺是‘好娃’哩,還是‘賴娃’哩?”

我緊攥著她軍挎的書包帶,還學了學刮大風的聲音又說。

“你、你,是個好娃唄,北京來的嘛。”

她也緊攥著我軍挎的書包帶說。

“那俺就要問你了,你既然知道俺是‘好娃’,那剛才干么還躲著俺哩?好像俺是大老虎似的——”我佯裝嗔怒地又問。

“俺那會兒,還知不道哩嘛,還沒聽見你又吹又唱又叫的,知不道你是真的嘛。俺以為你在轉街哩,俺可不跟、不跟轉街的娃打磨磨。”她也大喘氣似地又說。

“哦,轉街的都是‘牤蛋子娃’,你以為俺也是哩?”

“是哩——啊,不是哩,不是哩。”

“聽到俺又吹又唱又叫的,都是風婆婆告訴你的,才知道俺不是哩?”

“不是哩、不是哩——啊,是哩……”

這回說完“是”后,她的眼角和嘴角,都抿出了羞赧的笑。

“反正俺哩,聽說過你的事。你會拉手風琴,會唱好多歌,還會學、學好多動物叫哩……還有啊,人家說你是好醫生,會扎針灸,給個娃兒扎好了病,結果哩,那娃就黍子面饃饃——黏上你哩,想招你上門哩,嘻嘻……”

她半口半口地說著,就像半口半口地抿著“女兒紅”。

嚯,她不僅知道咱那件“緋聞”,還知道人家要咱“倒插門”!看來她肯定有點啥“來頭”,肯定跟我們村或是哪位知青有著“地下黨”般的聯系。要不然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呢?呵呵,我得想個轍,把她當根“蔥”,把她身上的“蔥皮”扒干凈。

我馬上想到了她的軍挎。我決定從這里入手。我將背著的她的軍挎挪到身前,然后拍了拍上面的“紅寶書”仨字,才慢悠悠地說道:

“俺剛才哩,不該看你書包里的秘密。可是俺好奇,就沒心沒肺地看了一眼,請你原諒哦。俺發誓,你的‘秘密’到此為止,這事俺決不跟任何人說,向毛主席保證!俺只想快點追上你,把書包還給你。現在你既然知道了俺,俺也知道了你,那你能不能告訴俺,你從哪里來,去俺那邊邊找誰哩?”

聽了我的表白,她臉上立時泛起一片桃紅。而后隔了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答道:

“俺是從、從洪洞那邊邊來的。俺是去圩東找閆東的,也是去潥水看俺姐的。”

咳,原來是從洪洞縣來的啊——對了,這就對了,像對上了接頭暗號!經她這么一提示,我也就八九不離十地猜到了她的底細。

“那你從風里猜到俺,俺就從‘紅寶書’里也猜猜你吧,”說到這里,我干脆把她的書包舉到耳旁,做出個煞有介事的姿態,“嘿嘿,你聽,它可說話哩,它說你叫——劉月花,對不?”

我試探著問。問完了我一看她沒反駁,就繼續說下去:

“你叫劉月花,那你就有個姐姐叫劉麗花,是咱公社李公安助理的媳婦,在咱衛生院當護士,對吧?還有你書包里的那點‘秘密’啊,呵呵就不用說了,一定是田軍留給你的,怎么樣,‘紅寶書’沒說謊吧?”

“是哩。田軍哥說,書包里的東西啊,可千萬別讓人發現嘍。如果被人發現嘍就說是撿的,打死嘍也不能說是哪來的……要不然、要不然是要蹲大獄的!”

這回她學完“田軍哥”的話,眼中射出兩道決絕的光,就像小刀會甩出的兩把飛刀。并且還將脖子梗了梗,像劉胡蘭一樣。

“呵呵,你真是我黨的好黨員。噗……唉……”

“噗”的一聲,我差點噴出笑來。不知是為了她的天真,還是為了她軍挎里的那點“秘密”。不過最終我噗出來的,還是一口“唉”的嘆氣。不就是兩本手抄本的書嗎?其實在我們知青之間,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更不該有“蹲大獄”般的精神壓力!

很明確了,就像韭菜花拌豆腐,她,就是我們的一個哥們——田軍甩了的女朋友!

田軍何許人也?原來也是我們一塊插隊的知青。一年前洪洞那邊招工,給了我們點兩個名額,田軍抓鬮抓到一個就去煤礦當了采購。后來聽說他常去附近的村里買菜、收雞蛋什么的,一來二去的就結識了農家女娃劉月花。再以后,每當田軍回村跟我們敘舊時,就常提起這個小月花了。不過幾天前,田軍已經辦妥了“返城接班”的手續,恐怕黃鶴一去難復返了……

待我們拐出山口的高坡時,已經到了下半晌。此時頭頂上的那顆金蛋蛋,又像一枚切開了的咸鴨蛋,黏糊糊地貼在我們眼前的山坡坡上。

隨后,我也像切開了的咸鴨蛋,黏糊糊地跟劉月花貼得近近的,黏糊糊地跟她聊得親親的,很快,也就把她了解了個底兒掉。

她說田軍臨走時,給閆東寫了封信,囑托她一定將信親手交給閆東;她說她喜歡聽田軍唱歌,喜歡聽他講故事,除了有關天安門、香山以及香山腳下煤場街的故事,就是田軍學著電影演員的腔調,朗誦《列寧在1918》里的臺詞了……說到這里的時候,她臉上還露出了“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瓦西里女人那般的神色。接著她又說,她從田軍那里早就知道了,如今圩東村的知青,只剩下一個“赤腳醫生”和一個“九頭鳥”了。

講了一會兒她自己,本來挺抒情的,可是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情緒一轉,還給我講了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她說不久前,她的一位閨友悲劇得很,家里包辦婚姻的“親家”和自己戀愛的人之間,發生了一場“搶親”的“械斗”,她閨友在亂戰中還被砍了一刀——嘿,還真寸,砍在了屁股上……她閨友出于羞辱與難堪,一時想不開竟臥軌自殺了!唉,真可惜。她說她閨友還是個“才女”呢,會刺繡,會作畫,在洪洞的刊物上還發表過“作品”哩……她講故事時,兩只眼眸噶冷一下子就浸成了兩朵水晶花。

這個田軍,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還有這個小月花,怎么一個人上百里路的來送信?我一邊琢磨著其中的端倪,一邊看著劉月花那泛著潮紅的小臉,心中生出了悲天憫人般的滋味。

就這樣,我們邊走邊聊著,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水塘子前。從那哈向東邊邊兒一搭眼,不遠前方的山坡上,已然映出了圩東村的輪廓。

盡管我們走在石子路上,離著水塘子的邊腳還挺遠呢,不過潮潤的小風,還是吹來了一陣紛雜的嬉笑聲。哦,我一下子想了起來,明天逢集嘛,這會兒一定有不少人來水塘子洗澡,為趕集而梳理準備呢。

我們村,早就相約習俗了一項“規定”。即水塘子東邊的淺水區,是女人和娃兒們戲水的天地;水塘子西邊頂頭,包括深水區,是漢子們的“娛樂區”。你聽東邊那片蒿草的后身,響起的不都是“娘子軍”的分貝嗎?嘰嘰喳喳的、嫣聲笑語的,不說有個連也夠個加強排了。

“哎,我說月花,趁著天還沒黑哪,咱們也去洗洗唄,看這滿身土猴似的。”

我先把村里的“規定”講給她聽,隨后大大方方地向她做出了提議。

“那片蒿草的后面就是淺水區,連兩歲的娃娃都敢下去撲騰呢。”我鼓勵著她說。

“嗯……”

月花像是不太情愿,還頗有些猶豫著。

“去吧,聽話。不洗洗干凈嘍跟流浪漢似的,怎么好去見閆東、見你姐啊?”

我鼓勵之后,還加上了點“強迫”。

接著我還告訴她,田軍當初是我們知青隊的隊長,他常帶著我們去水塘子最深的地段玩。我們一玩起來就瘋,一瘋起來就瘋成光屁股猴,一猴起來就一個托著一個地爬上岸邊的石崖,再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

“嗯——俺怕……”

然而月花還是磨嘰著,似乎有些抵觸。

“怕什么?就在淺水區跟娃兒們一起洗,別往深處去。洗完了,回到這里等我好啦。再說你去了,我也好去深水那邊撲騰會兒啊。”

一開始,我還以為她不會游泳怕水呢。后來才知道她“怕”什么了——她怕的顧慮和理由,還真的給我們帶來了“可怕”的后果。

“那好吧。”

經過我的再三勸誘,月花才噶冷一下子挓挲起手臂飄忽,扭動起柳腰起伏,跑向那片蒿草叢。我呢也一扭頭,撒丫子朝西頭深水區跑去。

待歇了個地頭晌的功夫,我在深水區那邊撲騰了會兒,就急忙趕了回來。這時月花已經洗完了,連頭發都抹持得順順溜溜的在那里等我了。這回我們重新上路時,已經是肩并肩地一起走了。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村里的“美景”,邁著輕松怡然的步伐,朝前方的圩東村走去。

我們村,坐落在一處小山坡上。我們信步來到村口前,正好與趕著一群羊的老羊倌撞個正著。老羊倌和他的羊兒一起咩咩著“信天游”。他見我帶著個俊俏的女娃回來,立馬就不“咩咩”了,可是嘴巴卻還張著,且張著張著的,就張得山洞般大,嚇得月花直往我身后藏。

別說女娃家家的月花了,就連我們剛進村時,都被他的“尊容”嚇著過。

他大名叫范寶崽,其實人并不老,還不到四十呢。只不過因為放羊的年頭長,再加之左臉上長滿了牛皮癬,右臉上有塊柿餅大的燒傷疤,面部顯得很“滄桑”,才被村里人稱為“老羊倌”的。

月花向我身后藏,那我就做“泰山石敢當”。我跨上一步,向老羊倌打起了招呼:

“我說范大哥啊,您今兒個怎么收工晚了?”

“唉,莫想在路上哩,趕上地質隊的放炮哩,只好繞路后山,從雞爪嶺那邊回來哩。”范寶崽答道。

答話終歸是答話,他那雙賊乎乎的目光,還是一直聚焦在月花身上。

男人終歸是男人,我的犀利利的眼神,也洞察了他的內心。我急忙做起了解釋:

“她是咱家的客人,從洪洞那邊來,她姐就是咱衛生院的劉麗花。”

范寶崽聽后,這才合上了他的大嘴,才抹去了嘴邊的口水,才甕聲甕氣地說:“俺說哩,咋瞅著眼熟哩,原來是李助理家的小姨子啊!”

平時一見到范寶崽,我這個當“醫生”的,還會立馬惦記起他家的媳婦來。別看他滿臉老樹皮似的,可是娶的媳婦呢,還曾是潥水一帶最俊的“媳婦家娃”哪。只不過近年來,他媳婦染上了婦科病,動不動的就鬧“血崩”,已經瘦成了一支秫秸桿。于是范嫂的病,

也成了我心頭上的一塊病。

“我說范大哥,咱家嫂子的病好些了嗎?您可得接著給她抓藥哦。”

跟他說話的同時,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上個月給范嫂看病時的情境。那回好險啊,范嫂血流不止,下身像有口泉眼似的汩汩漓漓地往外冒,當即嚇得我直哆嗦,有好幾針都扎偏了……

“哦,好哩,好哩,中哩,中哩。”

經我這么一問,范寶崽的目光才酸不丟丟地從月花身上移開。

我知道他不說實話的意思,就是請你別再問下去的意思。

“好哩就好。那我們先走了,有事回頭再嘮。”

說完,我知趣地撇下范寶崽,帶著月花朝山坡上走去。

其實你不知道,這個話題要是說深了,怕范寶崽他自己就尷尬了。為什么呢?原來范嫂的病,還是他肇的事哪!他是隊里的羊倌嘛,放羊、宰羊的事由他包辦,因此就常割下羊的眼皮來,弄成“羊眼罩”戴上玩,跟現在玩“成人玩具”似的,而且還不大講衛生……

待我們走進村,天邊掛著那幾塊火燒云,才灰涼涼地暗下去。

進了村,也就到了我們的家。我的腦海里閃現著北京的萬家燈火,感慨著與這里的巨大落差,既充滿期待又灌滿傷郁地對月花說:

“咱大隊高支書說了,等秋糧交了后,才能買電線,才能給咱村拉上電燈哪!”

月花聽后,則一臉羨慕地對我說:

“呵,那多好啊,瞧你們村多進步啊。可是俺們、俺們那邊邊還搶親哩。”

聽了月花如此作答,我也只好順情說好話:

“搶親?都啥年頭了還搶親!太愚昧了,太落后了。那你啊,不如讓你姐夫跟咱支書說說,來咱村‘插隊’算了,這個后門好走。”

我知道我的這句話,一定會給我們都帶來好多好多的遐想——貼餅子,會有的;面糊糊,也會有的……

借著頭上月光的指引,我領著她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專屬于我們知青的窯洞前。

我和閆東,目前不僅是村里人,還可謂是村里一號的“大地主”哪,我們擁有一座大宅院和九間窯洞哪!那是三年前,我們十七名知青還是“全家福”時,縣里撥專款給我們建的。宅院的大小,是按照籃球場般的大小圈的;貼著后山坡蓋起的那排窯洞呢,則是兩人一間。田軍當時是我們隊長嘛,偶數成雙剩個“奇”,唯有他“特殊”些一人住一間。

如今,“全家福”散了,走了十五個了,于是那空出來的八間窯洞和空蕩蕩的大院,還有那副籃球架子,就都歸我和閆東所有了。然而睹物思人,有時看著桿兒郎似的戳在風里、雨里的球架子,看著大家曾經進進出出、躺著坐著、哭過笑過的那排窯洞,常常愣神兒……

閆東似乎不在屋里,但是我又不敢肯定。

自從他變成了“九頭鳥”,有時的行為也變得詭異起來,連我都摸不透他的心事了。不起床、不上工、不吃飯、不點燈的事時有發生。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滿佩服他的,那就是他笨手笨腳地學起了編筐、編籃子,想多落個手藝自救。

“鳥,哥們兒回來了。哥們兒本想明天回來,好趕縣里的集,可是啊……”

我還常把“九頭鳥”的昵稱,依據說話時的氛圍不是簡化為“鳥”,就是“傻鳥”了。我以為他沒點燈,又是一個人悶在屋里“發癔癥”,一邁進大院就打起了招呼。

我邊說邊走到我們倆的窯洞前,與之同時,還順手掏出了身上的火柴。

那時,我們每天都要劃上大半盒火柴。要抽煙,要點火做飯,晚上還要點煤油燈嘛,所以每嗞啦一聲劃著火柴,就等于燒著了一份苦惱和無奈,就會感到一分小小的愜意和樂哉。有時,還會想起安徒生式的童話: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小姑娘都在賣火柴哪,我們“戰斗”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不是很幸福了嗎?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聽貧下中農的話沒錯,只要聽話,嗞啦一聲就能劃出美好的明天!況且今天晌午的火柴,不就嗞啦出一個愛聽我吹口哨的劉月花嗎?

我們的那排窯洞,可能是氣場的原因,在暮嵐中黑呼呼、靜悄悄的,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沒有人聲,就死物般的沉寂。這種格調的生活,我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這個傻鳥,又到哪兒撩閑去了,也不知道回家做飯!”

因為帶著月花回來,我很想確認一下他的在與不在。我推開屋門,嘟囔著、抱怨著的同時,隨手嗞啦著火柴。

“孫子撩閑去了。”

隨著火柴光的亮起,屋子的角落里映出了個人形,同時也傳來一句嗔怒的罵聲。

“哦,你在家呢。”

“多新鮮啊。”

他有一次曾對我說,他一個人先到家時,往往有種怕別人笑話的凄涼感。于是在不想編筐、編籃子的時候,反而愿意在黑燈瞎火的角落里,就那么卑微地糗著、糗著、糗著的,死物般地糗著,下了“大獄”般地糗著……我知道這個傻鳥倔得很,他是想讓心底生出一大堆萬劫不復的凄涼來,從而以毒攻毒,去毒死凄涼。

我掐著手中的火柴頭屁股,用燒了手指尖的代價點著油燈。可能是出于錯怪了人的負疚吧,我以為趕忙招呼著月花進屋,趕忙介紹給閆東,會有所補救。

“月花,進來吧。閆東,你看誰來啦——劉月花!哦,田軍讓她給你帶來封信!”

說完,我一看屋里的亮度不夠,又怕閆東嚇著月花,又怕月花看不清閆東而嚇著,還調高了小油燈的捻子。

平時,我們已經學會了要省油、省燈,我們已經變成了省油的“燈”,調捻子只往小了調。

一路如走過了春秋。我基本上了解了月花的性情。我本來想,月花一定會大大方方地走進屋來,也應該大大方方地走進來。而我們作為“負情郎”田軍的哥們一方,就算是友情出場吧,“替人戴過”吧,也該熱

情地去招待招待人家才是,何況,人家還扮演著信使的角色呢?

可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閆東從墻角里站起來,竟然一出口,便甩出了幾句“糙話”:

“那廝憋的是什么屁?給我寫什么信?別他媽跟大爺逗悶子了!”

“嘿,你這人……”

要說他噎我個大窩脖倒也無所謂,然而人家月花可是個女娃,是位客人啊,怎么能用這樣的“糙話”來迎客呢?

“誰不知道他呀,沒撅腚就知道他拉幾個羊屎蛋……”閆東繼續不管不顧地說。

“人家田軍可是美意啊,河魚天雁托音書嘛……”

我一看氣氛不對,急忙打起了圓場。

可是閆東非但不領情,還把我也捎上了:

“跩、跩,你他媽的也鴨子似的跟著跩。老子不吃跩,也不吃人家啃過的饃!”

果然不假,閆東這后句話讓月花一愣,臉蛋立時耷拉下來,且發作了。她忿忿地從兜里掏出個信封,狠狠地朝屋里一扔,就一個急轉身,跑向已然落下了帷帳的月夜中。

“你——你丫吃槍藥啦?”我真想上去給閆東一拳。

“你他媽才吃了哪——迷魂藥!”

“你他媽的……”

“你他媽的!”

“你、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要是出了什么事,看我不拿你示問!”

我用手指尖戳著他的鼻頭說。說完,我也一個急轉身,追出了窯洞。

外面已經月光如水了,瀉在大地上銀盤子一樣。月花跑得飛快,每聲腳步都像是往盤子里摔豆,噼哩啪啦地讓我好不心揪。

看來閆東還真“記仇”。

也是。一年前,洪洞那邊的煤礦,只給了我們點兩個招工名額。男名額讓田軍抓鬮抓去了,女名額呢,則讓一位叫高海燕的女生抓去了。于是跟閆東已經有了點那個意思的“海燕”,也就不在“暴風雨中翱翔”了,變作“小麻雀”而一去不復返了。你說,閆東能不窩囊嗎?

在月光的沐浴下,跑在前面的背影,顯得愈加白花花的亮了。

無疑,現在月花只能越過前面的那條水渠,去公社投奔她姐了。看來眼前的水渠,就是我們之間的“楚河漢界”了:她姐夫畢竟是公社的公安助理啊,也算個“泗水亭長”了,她過了“楚河”,我們的處境能不雪上加霜嗎?

我又想起了吹口哨。事實證明,那是我和月花溝通的成功媒介,我相信我的口哨足以勝過說教。我急忙將嘴巴嘬成吃奶型,又旋出了“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哦/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這前兩句。不過接下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遽然之間不想“吃奶”了,我來了狼性想吃肉了,我恨不得將月花當羊羔羔叼了,我張開大嘴狠歹歹地唱了起來: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哦/你為什么還不到來哦——我竟然將歌詞也當成羔羔羊咬了……

瞧你又吹又唱的,真是聲情并茂,我要是女的也得被感動——這是閆東事后酸不唧唧跟我說的。

而我當時呢,也認為月花站住了,站在了橫渡水渠的過橋前,肯定是因為我的歌聲起的作用。你想啊,那首歌的歌詞被我咬得那么肉麻麻的深情,她能不淚花花地感動嗎?孰不知此時,“九頭鳥”已經超小道追上我們,像大俠李鐵拐似的定在了水渠的過橋前。

前有圍堵,后有追兵,月花不得不賭氣地側過身去,把目光投向了夜空。我猜,這時她肯定恨不得變成飛天的嫦娥。

“我給人家賠不是的時候,寧可挨幾個耳光了事。誰讓咱腿腳不利落,站又站不直,跪又跪不正呢。”

這是閆東當時又臭又硬的賠罪話。

“你看我們的家,還像個家樣嗎?我們蓋了好幾年的被子都滾包了,一直沒拆、沒洗過;我們過年過節的從未剪過窗花,貼過福字……你既然來了,起碼待上幾天唄,幫我們拾掇拾掇再走啊。”

這是我當時說出的話,也是賴不嘰嘰眼淚啪嚓的。

不知是被閆東,還是被我,還興許是被窯洞里的蜘蛛網粘住了。月花仰頭望著月宮,嘆出一口長氣。

我和閆東都從那口嘆氣中,聽出了她的茫然與無奈。

“喏,月花,我給你揣了個貼餅子來,你一定餓了,給個面子先吃了再說。”閆東賠完不是,還掏出個紙包,硬塞進月花手里。完后他一轉身,竟沖著我數叨起來,“我說‘托洛’啊,你丫好不容易去了趟縣城,怎么空著手就回來啦?也不給咱哥們捎回點好吃的。”

這時的閆東,居然還跟我玩起了嚦哏叻,還蠻不吝地喊出了我的一個外號“托洛”,這委實地讓我下不來臺。

我有兩個外號,一個叫“赤腳大仙兒”,聽著還算入耳,算是褒獎我這個“赤腳醫生”的吧。另一個叫“托洛斯基”,就是“蘇聯修正主義頭子”的名字,簡稱“托洛”,就純屬是奚落我的了。這后一個外號,還是田軍那廝給我起的,我最怕他們在女娃面前叫了,因為其中還有個“典故”哪。

那是我們知青大院沒建成之前的事。我們男生一直擠在老鄉家里睡大炕。有一次,我們糗在被窩里逗貧嘴,逗著逗著就升級了,就又掀被窩又扒褲衩地鬧將起來,還打上賭,賭賭看誰褥子上的“脫落”物多。不知聽誰說的,說“媳婦家娃”的,都是兩道彎兒的,而“牤蛋子娃”的呢,則是三道彎兒的。結果呢,我“力壓群雄”,以兩位數的高分拔得頭籌——“脫落”掉的都是三道彎兒的嘛!于是“脫落”與“托洛”諧音,這幫哥們就窮開心地叫起來……你說,這個“典故”要是讓女娃家家的知道了,我的臉還不成了猴屁股?

“呵呵,你這只鳥,你臭來勁是吧!”

“你才來勁呢。”

“我可沒‘空手’回來,月花不就是我帶回來的嗎?”

“你別打岔,我說吃的。哥們上回去縣城,就給你帶回‘聞喜煮餅’了。”

“吃吃,你就知道個吃,也不檢點檢點你這張臭嘴!”

“你嘴香?光知道吃‘獨食’,噎死你!”

“嘿嘿,就是香,還是大蔥豬肉餡的,十六個,饞死你!”

“噗嗤”一聲,月花笑了,看著我們倆“打”得不可開交的窘態。不過,只是笑了一聲,接著一低頭,先是嚶嚶啜泣,隨后就稀里嘩啦地哭將起來。

我和閆東,也就藉此不鬧了。我們倆愣愣地站著,愣呆呆地、呆愣愣地,一時還找不到規勸的語言來。

這時,我又想到了故伎重演。我就對淚花花的月花說,你要是回頭——轉,齊步——走,我就再給你唱首歌,唱電影《生命的火花》中的插曲。沒等抽噎著的月花表態,我就講起了電影的梗概:一個去邊疆墾荒的女娃,在生活中、勞動中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與傷病斗的故事。我一口氣講完了故事,接著就唱了起來:寶貴的生命屬于人們,讓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芒,昂首前進,意志如鋼……我用心地唱著,剛唱完第一段,淚花花的月花就回頭——轉,齊步——走地當上了我們的排頭兵,走在前面了。于是我居中,閆東殿后,我們三人肯定是合著歌聲的拍子,齊刷刷地走回的圩東村……

又踏進了我們的“家”。

我急忙翻出家里的“存貨”——平時舍不得吃的掛面和臘腸,對月花說,這可是好東西,北京帶來的,在你姐家是吃不到的。說完就燒上鍋,做起飯,手腳麻利得像表演。

而閆東呢,也沒閑著。他說我們今晚啊,應該給月花騰地方,讓她睡在我們現在的這間窯洞里,這間多少還有點家的模樣。我們呢,則搬到田軍住過的,現在掛滿了灰塵和蜘蛛網的那間去。我當然沒意見嘍,說對,還是你心細,你就安排吧。于是他屁顛兒屁顛兒地踮著腳,把他家給他置的紫紅色被臥,和我媽給我做的綠花格被臥,都抱走了。完后翻出一套女知青留下的被褥,一會兒用手揉搓著,一會兒用臉貼搓著,樂呵呵地給月花鋪好了炕。我的心里啊,已經是想笑不敢笑,不笑又憋得慌了。我的情緒也肯定溢于言表了,惹得閆東反過頭來又笑我,說我的驢脾氣變成駕轅的騾子了,說我現在像個笑面佛。看來月花的到來,一石激起千層浪。

吃完飯,時候當然不早了,也就不好意思再糗著人家女娃了。我們趕忙給月花找出臉盆、毛巾、牙刷和肥皂,讓人家準備休息。我和閆東這邊呢,也毛毛躁躁地收拾了一下,轉移去了田軍住過的那間窯洞。

那間窯洞已經被閆東收拾妥當。滅了近一年的小油燈,重新被點燃起來。我乍一恍惚著看去,好像油燈的光圈里還閃出個人影。那個人影一亮相,便亮出了田軍惡作劇時的狡黠神態,肉麻得讓人渾身不自在。好在那個人影轉瞬即逝,屋里留下的,只有我媽給我做的綠花格被臥,和他家給他置的紫紅色被臥,讓我們從冷清中,又奢想到一絲溫暖。

待我回身剛掩好屋門,閆東就憋不住了,就挑起了田軍那封信的話茬。

“我說托洛,那廝寫的信我看了,你也看看吧。這個王八蛋,這不是在跟咱玩嚦哏叻嗎?他把人家甩了,人家才十八歲啊,能不找上門來嗎?”

閆東說著的同時,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來,顯然是月花一怒而扔下的那封。

其實不用看,我就猜到信的內容了。就連縣知青辦的姜主任,都熟諳了我們的套路。他常說,你們這些北京娃啊,文筆真好,把死人娃都能寫成活人娃,把一屁股的糞粑粑都能寫成甜面醬嘍!每個人都把自己走后門“當兵”“病退”“接班”回北京的理由,寫得是又合理又合情,又凄美又感人的。走了,反正沒正式結婚呢,有的破罐破摔的男娃甩了當地癡心妄想的女娃和女娃肚子里的小娃一走了之的也就算了唄,可是有的破罐破摔的女娃跟了當地死心塌地的男娃還有了他們無辜無罪的小娃也敢一跺腳地斷了情緣走人,拿你們的話說這叫“撒丫子顛兒了”“白白了您哪”,把平時說不出口的話,都慘兮兮地留在信上了,寫的都像章回小說似的,還等著“第二次握手”呢……

“明擺著,田軍這廝是在玩花活,把擦屁股的事甩給了我。”

閆東將手里掂量著的那封信,忿忿地遞到我眼前。這樣一來,我也就不能不接那封信了。

果然,前面寫的又是老一套。田軍先是寫了月花怎么怎么的義無反顧,他又怎么怎么地割舍不下。接著話鋒一轉又寫道,誰料到他還不到五十歲的老爸,用提前退休的代價,給他辦了返城接班的手續呢?誰又料到他苦命的老媽,又抹脖子又上吊又吃耗子藥地威脅他,讓他一定把根留在北京呢?不僅不同意他和月花處下去,還給他說了個北京工作的黃花大閨女呢!

說他“缺德”,是個薄情郎吧,這讓我們又于心不忍。因為信中所談的,又讓我們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個或許是喜劇式的未來——閆東,你不是說,你向來看不上北京的瘋妞,北京的瘋妞也看上你這個“九頭鳥”嗎?月花可是個純樸的好女孩兒,你不妨跟她處處,我看你和她對脾氣……以前我侃的那些“黃段子”啊,其實都是自我陶醉的“牛逼”。你想啊,她是反抗家里“包辦”逃出來的,她把毛主席身邊來的人當成了大救星,把我當成大哥哥看待,我敢讓她陷得太深嗎?我敢開她的“苞”嗎?哥們兒沖著中南海向你起誓,哥們兒就是寂寞時跟她聊聊天而已,連一粒奶葡萄都沒敢嘬……

喔噻,這個吹牛不上稅的家伙,還真敢“開牙”。要說他不敢“開苞”,我多少能信,要說他“老實”得只是打立正,那就有點“掩耳盜鈴”了。我們男生誰不知道他底兒“潮”,沖著大隊養的“楊貴妃”——就是一頭白花花的老母豬,還打過隔山炮哪!

“事到如今,別的就甭提了,只說眼下,你打算怎么辦?”

信,畢竟是寫給閆東的。我囫圇吞棗地看完信,就向閆東發起了問:

“兵來將擋唄。明兒個先問清了月花的想法再說。”閆東答道。

“問什么,問人家女娃的想法?你蔫不蔫啊你個大傻鳥!人家上百里地趕來,你以為就是來送個信的?”我跟他急赤白臉起來。

“那也得搞清背景啊。”

“背景?啥背景?你是中組部審干哪!一個剛十八歲的村妞,不外乎心氣兒高點,眼皮往上翻點,沒看上家里包辦的,想找個知青唄!痛快點說,你想不想跟人家對對眼?想,明天我就幫你說!”我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又說。

“對眼?還是你去對吧。我可是個缺零件的,跟你們這些全須全尾的起啥哄啊……”

“比比麥賢德,你那點小傷算個屁!再說了,你缺的又不是太監的那根,心虛什么?”我又幫他打氣地說。

“別拿我開涮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啊?”閆東似乎受到了刺激,瞪著眼珠子嚷起來:“田軍這是裝孫子,連他都沒敢上的小馬駒兒,我這個瘸子敢上嗎?他這使的是連環套,怕傷了咱倆和氣,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嘿,此刻的閆東,不知是猴急了,豹變了,還是憋死牛了,又耍起了小性。

“你想哪兒去了?”

我嘴上這么說,可是心里還是滿佩服田軍的。還用挑明嗎?他和閆東畢竟是發小,他要是把信直接寫給我,那還不找抽啊!

“看得出來,你對月花頗有好感,比我‘強烈’得多,不如你把他接嘍,以后帶回北京去,這多踏實啊,總比夢巧強多了吧。”

閆東繼續沒好氣兒地說,還以守代攻地將了我一軍。

我知道,閆東的心態一直很惆悵。他并無惡意提到的夢巧,正是我扎針灸扎出“緋聞”的那個“對象”——村里貧協主席周老漢家的小女兒。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夢巧抽了“羊角風”,她爹來找我,你說我能不去給她扎針灸嗎?扎“羊角風”的最佳穴位,根據古書《十四經發揮》上的提示,就是扎“乳中”了,也就是從乳頭中間扎下去……結果呢,剛扎了小半個療程,事情就鬧得不好收場了。先是有人說我“扎”了人家黃花大姑娘的“穴”,以后人家咋嫁啊?后來就有了周家想讓我“倒插門”的話茬,乃至于夢巧本人呢,最后也不依不饒起來,說我霸王開過弓,鬧騰著非要我給個說法不可……

“你丫甭轉移大方向,現在說你呢,你怎么就不解風情呢?——月花可是在田軍的苦心規勸下,才來找你的!”

說完,我把那封信一甩,就猶如把月花和我的心煩,都一起甩給了閆東。

“我不解風情?呵呵,我的命我自個兒知道,用不著你跟我逗悶子。”

閆東則更干脆,一揮手,就把我扔過去的信打落在地。而后隔著老遠呢,對著小油燈就唏唏噓噓地吹將起來,直到把小油燈吹滅為止。

他吹滅了油燈,賴不嘰嘰地爬上炕沿,就順勢一倒,四爪啪嚓地躺下了。于是我也跟著他躥上炕頭,倒在他身旁。接下來,兩個根本就沒有睡意的“牤蛋子”,望著窗外長夜抱在懷里的那輪明月,心底亂如麻。

然而心底越亂,越看窗外白花花的月亮,就越像隊里的那頭白花花的老母豬——“楊貴妃”的大屁股。于是看著看著的,看得大腦缺氧,小腦充血,就不得不找個話題轉移視線了。

“哎,我說鳥啊,聽說‘二號’要挺‘七號’出山了。只有他重出江湖,咱們才有念想。”

我側過身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對閆東說。

“那頂屁用,不還得看‘一號’的陰陽臉兒?”田東沒好氣兒地答道。

“嘿嘿怎么說話呢?犯忌啊……”

這話不投機,一句就打住。

“哎,聽說‘病退回京’的新政策要出臺了。只要咱這邊縣級以上的醫院,北京那邊區級以上的醫院,開出同樣‘有病’的診斷證明,就有戲,就能辦手續回京了。”

我又說。說完了我才意識到,我這句話更不中聽,更惹他心煩了。

其實,自從他沒了根腳趾頭后,他的“身份”就遠比“病退”的還牛逼了,因為那時關于“病退”還沒下“紅頭文件”呢,而“殘退”已經有“紅頭文件”了嘛,那可沒人敢阻攔。但是問題還是出在他北京的家里了——他總是沮喪地想,他爸跟他后媽和后媽帶來的兩個小妹妹,住在一間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里,會接受他“殘退”回京嗎?

“有戲、有戲,你們他媽的都有戲,都給我滾!托洛,你丫也帶著月花給我滾!你們愛去哪去哪,反正別在我眼前晃悠!唉——”

閆東說完,就伏在炕上抽泣起來。

“嘿嘿,你個鳥人沖我撒什么氣?走就走,明兒個我就喝碗煤油,去醫院開個心臟病證明辦‘病退’,把這兒的窯洞和月花都給你留下,我才不要村妞呢!”我也拱著火地對他說。

“呵呵,你不要?你不要你把她哄得那么樂呵干嘛?你當我眼瞎!”

閆東更是不甘示弱,大聲嚷起來。

“你這、這哪跟哪啊,怎么一轉眼就尥起蹶子了?人家點名來找你,我能不給你撐面子嗎?你怎么連好賴四五六都不懂!”

“我用不著你撐面子!你們明明知道我這副德行,還拿我開涮,我不需要你們憐憫!”

閆東這回嚷完,一拱身子便把后背留給了我。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屁響,直沖著我呼嘯而來,大有崩塌窯頂之勢。

“嘿,你這鳥人,不會悠著點啊!”

我知道在憋死牛的人面前,說多了沒用,索性,也就不往下說了。我也順勢一翻身,將身子砸進炕頭的另一角。

肯定是心火加焦慮、重力加速度的扭力,這時只聽我屁股底下“嘎嘣”一聲,我意識到我身下的火炕塌了,塌下去一個坑。

無奈,我只好下炕點燃油燈端過來,然后掀開炕席查看一番。

不想這一看,還真讓我看出了名堂:

“嘿,閆東你看啊,這火炕下怎么、怎么好像有地道啊!”

閆東先是訕不唧唧地扭頭看了一眼,接著一抖機靈也跳下了炕。

看到挪開了碎磚的炕下有個大洞,看到洞的延伸走向,儼然是從地下穿墻而過,出了這間窯洞的,我們倆顯然是秉持著共同的直覺和感應,都想到了一塊。

“嗯,毛主席說‘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嘛,這一定是田軍那廝改造的。”閆東說。

“對。這屋就他一人住,要是我住這兒也會挖的。”我也跟著說。

說完,我還“地道戰,嘿,地道戰,埋伏下神兵千百萬……”地,哼出了兩句電影里的主題歌。

“出口一定在東墻外。”閆東又說。

我們家院子的東墻外,乃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荒地溝溝壑壑的,一直連到后山的雞爪嶺呢!

“對。誒!鳥,你聽你聽……”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這時,真的說不好是我的直覺,還是這個炕洞帶來的啟示,我仿佛聽到外面有什么動靜傳了過來。

“……你聽你聽,院里子是不是有啥動靜?你把院門插好了嗎?”

我豎著耳朵,緊繃著神經對閆東說。平時,像關院門啊,吹滅小油燈啊,把備用火柴、手電放在固定的地方啊,這些事總是細心的閆東搶著做。

“插——了。”

“真的?”

“那有什么假。”閆東不耐煩地答道。

“那,放火柴、手電的地方也告訴月花了嗎?”

我一向喜歡跟他逗悶子玩。不過這次與往常不同,顯然,我是帶著雙重的關心和試探,才這么問的。

“嘿,就你明白似的——忘了、忘了……”

閆東同樣,這回恐怕也是出于賭氣的心態,故意逆反著我這么答的。

“忘了?那萬一人家夜里上茅呢?”我步步緊逼地說。

“人家上茅的事你也管啊,干脆你去當手電,亮在茅子里算了!”閆東氣吭吭地反擊著我說。

“我可是跟你說真格的——你聽,呀!好像……像有人在哭!”

說完,我撇下閆東,沖到門前拔下門插就奪門而出。

籃球場般大的院子里,滿地都是滑亮亮的月光。我踏出屋門,就像踏進了什剎海的溜冰場。只不過眼前空蕩蕩的,像散了場般的清涼。

在南邊院墻的墻跟下,我們還挖有一個存儲食物的菜窖。我們原有十七口之多嘛,菜窖挖得比一般人家的大。我剛才冥冥中感知到的“動靜”,就好像是從那邊傳來的。不過,那邊還堆著柴垛和一些廢舊的農機具呢,所以我一時還很迷茫,搞不清發生了什么事。我順手抄起一把揚場用的木掀,就直沖菜窖那邊走去。

“嗚、嗚、嗚——”

待我來到菜窖前,疑是剛才的“哭聲”又出現了。這次由于聽得真真切切,也就堅定了我的判斷:一定有個什么東西——不是東西也是東西的“東西”,不是鉆進了我家菜窖,就是躲在了南墻跟的某個角落里,而且它顯然不是普通的家畜!那,這個“東西”會是何物呢?會傷人嗎?

“我說‘大仙兒’,小心哦。”

這時,剛才還跟我較著勁的閆東,也尾追而來,手里還攥著根碗口粗的木棍。我是“赤腳醫生”嘛,閆東也常常陰不陰、陽不陽的這樣稱呼我。

“你干么來啊——你不是說我‘成心’嗎?”

我繼續觀察著前面的動靜,連頭也沒回地對他說。

“嗚、嗚——”

那個響動又出現了。立馬我那顆怦怦跳的心,頂到了嗓子眼上。

就在我和閆東尋視著前方,向前咄咄逼進的時候,我們的身后又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并閃出了手電的光亮。我們側身一看,呵呵,是月花!看來她也被“驚擾”了,也來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月花的出現,讓月光顯得越加清凌。清凌凌的月光也仿佛只籠罩在我們倆的身上。而且隨后,她提醒我們說的話,也加深了我的預感。

“剛才俺出來放茅,就聽到墻邊邊有動靜哩,俺還想去叫醒你們哩。”

月花邊說著,邊湊到了我們身旁。

“那你看到什么沒?”閆東急忙問。

“俺莫看清,只看到個黑影一閃……”

“沒看清?你再想想看,像四條腿地上跑的那種,還是兩條腿鬼頭鬼腦的那種?”閆東繼續問道。

“莫等看清哩,一閃就莫哩嘛。”

“呀!會不會是——”

沒等月花說完,閆東自己就若有所思地嘀咕上了。

“是什么?”我急忙催問。

“會不會是周老漢家‘鬧壽’那次,打死的那只的另一只啊!”

“啊……”

經閆東這么一提醒,我的心里也敲鑼似的鬧騰開來。要是那次的“那只的另一只”的話,那咱家,可就真的“鬧鬼”了……

十一

我們家西墻外,有個溝坎分明的土包。土包西邊,就是貧協主席周老漢家了。

那還是剛打春的一天。閆東當時還沒變成“九頭鳥”,我也沒惹出“緋聞”呢。一大早的,我們倆就抱著個膠皮籃球,又三步跨,又遠投地在院子里開始了晨練。

突然,墻外土包那邊喧囂聲乍起,嚇了我們一跳。緊接著我們先是看到一只,后來又跟上來一只,只見兩只土豹子般大的“大貓”,嗖嗖帶風地從墻頭上飛躍過來,一落到我們這邊地面,便一瘸一拐著圍著墻跟跑起了圈兒。看來它們受了傷,跑起來很吃力了。

隨后我們家的院門,便被周老漢和他兒子長生、女兒夢巧等一幫子人給拱開了。他們手里拿著“戰天斗

地”的那套家活什,就是鐮刀、鋤頭、耙子什么的,像“秋收暴動”似的一擁而進,沖著那兩只“大貓”就追殺起來。他們喊聲大作,他們氣勢如虹,他們橫掃三軍如卷席,不一會兒就將其中的一只逼進了我家菜窖,而后又圍攻起另一只。

接下來的場面激烈極了。身強力壯的長生“俺日你個球”地吼罵著,揮起手中的鐮刀,一刀就砍進了那只“大貓”的后臀,把鐮刀頭都嵌進肉里了,血濺一地。緊跟著這伙人圍攏上去,幾把鋤頭、耙子的同時揮下,眼看著就要砸到它頭上——

不過就在那最險峻的關頭,是生、是死的絕唱關頭,那只“大貓”并沒有坐以待斃,而是絕地反擊了!它瞪起雙眼,乍出“虎牙”,它肯定是忍著劇痛一躍而起,沖著周老漢就撞了過去……哇,真是不可思議。它這拼死一撞,愣是把周老漢撞了個趔趄,繼之就見它嗖嗖嗖地利用周老漢的身體做跳板,來個三級跳,躥上墻頭便落荒而逃……

躲進我們家菜窖的那只,就沒那么幸運了。它身陷囹圄,沒幾個回合就被長生拍死了,后來還被剝了皮,燉了吃了肉。

事后我們才知道,那是從雞爪嶺上下來的兩只“山貍子”。聽說后山里的山貍子和周家之間,還曾有過什么“前仇”哪,那天夜里下山來,純屬是來“報復”的。它們目標明確,就像加里森敢死隊似的,徑直闖了周家的“壽堂”。它們偷吃了“壽供”,打翻了“壽蠟”“壽蠟”, 還將剛剛抬進家的“壽材”燒黑了,險些釀成火災!這下周老漢可就發飚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它不讓俺“好死”,俺也不讓它“好活”,俺跟它“不共戴天”哩!發誓非要剝它皮,吃它肉,補壽不可……

然而有關周家和山貍子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前仇”,我們當時就不知情了。直到前些日子,我去雞爪嶺給個老獵人看病,才從老獵人嘴里打探到虛實。

據老獵人說,有一年鬧饑饉,周老漢家到雞爪嶺下夾子,把一面坡的山鼠都一網打盡了,還從鼠洞里挖出好些麥子和大豆來!打那以后,山鼠偷糧食、山貍子吃山鼠的生物鏈被掐斷了嘛,雞爪嶺上的山貍子也就跟周家結下了“梁子”。

再有一說,就屬于那類雞毛拌韭菜——亂七八糟的事了。聽說以前常發生在娶不上媳婦的窮人家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長生兄妹自擺過烏龍,在雞爪嶺那兒正“光腚推磨”的當兒,被山貍子撞見了……按山里人的說法,被山貍子撞見了,就等于被“山鬼”詛咒上了,本著不殺生不“解咒”的陋習,周家人一見到山貍子,也就分外眼紅了。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我和閆東唰地回放了一遍周家和山貍子之間的那場“大戰”,我身上的寒毛立馬挓挲起來。

由于月花擠在我和閆東中間,我們隔著她相覷了一眼,便無聲代有聲地決定了:千萬可別惹火燒身哦!如果——如果真是上次那只山貍子的話,看在它“懷戀同胞,想念舊友”的情分上,索性把院門打開,然后菜窖那哈、柴垛那哈,總之滿院子的轟唄、趕唄,把它趕跑了算,跑得越遠越好,只要我們別跟著“沾包”,別讓周家人撞上嘍就行!

我們急忙將月花勸回了我們現在住的這間窯洞里。這邊離南墻跟近,猶如坐正面看戲,我和閆東都有表現欲。完后我和閆東又回到了菜窖前。

安排完畢。我想此刻站在窗前的月花,一定為我們倆擔著驚、受著怕。

這次,我沒打賁兒地上前就掀開了菜窖上的蓋板。閆東也不示弱,緊跟著就將手電照了進去,然后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照將起來。當閆東的手電掃了兩遍,掃到最旮旯的角落時,呵呵果真,我們看到個“大家伙”躲在那里!它碩大健壯,它正矜著鼻子、呲著虎牙、挑著豹子眼地瞪著我們,似乎要與我們大戰一場!

“阿彌陀佛,求求你了,快上來跑吧,別再給我們家惹禍了……”

閆東一見此狀,干脆單掌一立,還向山貍子求拜起來。

“我們可沒招你哦,要是被周家人發現了,再發生‘人貍子大戰’,那、那我們家不成‘兇宅’了?”

我也一樣。一想起上回的血腥場面,一想起周家的娃子挑著張血淋淋的貍子皮滿村的炫耀,我是肝兒也顫,腦袋也大,渾身透心涼的不自在,幾天都吃不下去飯。

但是隨后,任憑我和閆東怎么轟,怎么趕的,甚至我們還操起木掀、木棒去打,那只山貍子就是不上來,比牤牛蛋子還倔,和我們窖里窖外地斗上了“法”。

如此這般地斗了十幾回合,我和閆東已然是冷汗熱汗一起冒、冷言惡語一起上了。

“你丫不怕死,也別連累我們啊!”

“還不上來啊,還等著讓人大卸八塊哪!”

“人死都如燈滅呢,何況死你個貍貓狗子算個球!”

待我們發了一通牢騷,沮喪的我,才恍然想到了問題的癥結。我急忙對閆東說:

“咱們在上邊占著有利地形呢,它哪敢上來啊?它恐怕還記著那些鋤頭、耙子哪,不如……”

“不如什么?”閆東追問道。

“不如拿根臘腸把它逗上來。”

“臘腸?人都個把月吃不上一口呢。”閆東撇著嘴說。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嘛。再說了,咱們也不能老這么耗著啊,夜長夢多嘛!”我又說。

“嗯,也好,也只能這么辦了。”

接下來,盡管有些不舍,閆東還是返回屋里,拿出根北京帶來的臘腸,還晃悠著在鼻子前聞了聞,才掰成三段。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嘍,我接過一段,就去了院門口。我把大門打開,我還故意弄出點響動,然后才將那段臘腸,放在大門外的臺階上。閆東呢,則將一段投給了菜窖里的那個家伙,又將另一段放在了菜窖的蓋口上。我們如此這般地布置一番,才一起躲回了月花在的窯洞里。

窗外明月高掛,窗里人心高懸。我們三人,還是月花在中間的順序,身子挨著身子、頭擠著頭的,倚在窗前朝外望著。我情不自禁地還矜起鼻子,嘬起牙花子,跺起腳丫子,好像我就是那只山貍子,心急火燎地要跳出“火坑”,要趕快逃離這個鬼地方……

十二

經我們這么一折騰,菜窖那邊反而啞炮了,陷入了沉寂無聲。又過了片刻,相反是大門口那邊生出了動靜,而且還是月花先發現的。

“誒,看哩,你們快看!”

月花用她的小肩膀,拱了拱我后才大聲地說。

那輕輕的一拱,絕對暗示著對我的倚重。我扭頭會意了一下她的眼神,便急忙轉向她提示的方向。

那是大門口方向,那里背光,“黑洞”一樣。我一眼就看到了黑洞一樣的大門外黑中泛白,有個灰不塌塌的人影在晃動。那個影子起先像是匍匐在地,而后晃了兩晃,便晃悠著站起來,然后晃著秧歌步似的便晃進了我家院子,嘿,還一順手,把我敞開的院門給掩上了!

這家伙是誰?手真欠!

待來人掩好門,一轉身,再晃悠著朝我們這排窯洞走來,我才看清了來人的面孔——哦,原來又是老羊倌范寶崽。

既然是他,我以為我十有八九地猜到了他來的緣由。

上次范嫂鬧血崩,也是在這“上應太陰,下應海潮”的月滿之夜。范寶崽也是這么跌跌撞撞地跑來找的我,還跑掉一只鞋,跑丟一桿煙袋槍。他人還沒進院呢,喊聲就飛了過來——小趙哩小趙,俺屋里出事哩!

那天我和閆東,也像剛才似的躺在炕上,正聊著誰家“娃”的前邊大,后邊翹,身上白,小蠻腰呢。一聽到范寶崽扯著嗓子喊我,急忙跳下炕,拎上急救箱就朝他家跑去。

到了他家,幾個婆娘姨娘家的已經到了,正在屋里忙活著哪。我推開屋門一看,好嘛,滿地上扔著的除了碎銀子一般的月光,就是女人夾在褲襠里的那類爛棉花了,一團團、一簇簇的,又像掛在夜空中的云彩,又像老牛拉在地上的草糞。女人用棉花堵“月漏”,這誰都知道,可是一看用了這么多,我這個當“醫生”的也傻了眼,這拾掇拾掇有一麻袋了,豈不趕上王母娘娘的“天漏”啦!我急忙擠到炕前,才見范嫂只蓋著條紅被單,死人似的躺在炕上沒動靜。我一看情況十萬火急,不由分說掀開被單,就給她扎了“斷紅”“中極”“神厥”等穴位。果然,我捻針、停針了不一會兒,就聽上頭“娘哩”的一聲,下頭“噗嗤”的一聲,一股污血從范嫂身下噴出來,里面還夾雜著一節大毛毛蟲樣的東西!

“瞅瞅、瞅瞅哩,都是你干的好事!”

“真是個混球、混球!你咋不戴著它鉆地縫哩!”

“干脆戴個牛鞭梢的,勒死你算了……”

緊接著,若不是那幾個婆娘姨娘家的炸了窩,掐得范寶崽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怎么也聯想不到那個“大毛毛蟲” 樣的東西,就是漢子們津津樂道的“羊眼罩”……

那現在,范寶崽又是大半夜的來了,莫不是又干了什么“好事”?

“大仙兒你看,又是寶崽。”

這時閆東腦子里反映出的,恐怕也是老羊倌家的故事。

“嗯,知道了。你們在屋里別出聲,待我出去看看。”說完,我便推開了屋門。不過就在我邁出腿,騎在門檻上的當兒,絕對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我死盯著閆東的那對眼神——已然閃爍著月花守護神一般的眼神,又鑿補了一句,“月花的安全,可就拜托你了。”然后才轉身迎著范寶崽走去。我當時肯定不知道,我們的這一眼,這句話,竟是永別……

十三

從我們家院子里無須抬眼皮,就能看到對面的山梁黑如木炭,炭色上方的夜空藍如海潮。此刻,“楊貴妃”肥臀般的那頂皓月,像盞聚光燈似的掛在空中,把我和范寶崽罩在了“舞臺”中央。

“哦,是您啊,范大哥,都這么晚了,不是有啥事吧?”

我一登場,便直愣愣地問將過去。

“莫、莫啥大事、莫啥大事……”

范寶崽先是一怔,隨后左右顧盼了一下才答。

“呵呵,莫啥大事——莫啥大事,那就還是有事唄。咱家范嫂還好嗎?”

“她莫事哩,她半角饃饃都莫少吃哩……”

“莫少吃就對哩嘛,能吃才養身子骨,咱可別舍不得。”

“是哩,是哩……”

我倆這么一問一答的,便走了個對面。不過比他早到一步的,乃是他一身辣膻膻的酒氣。看來,他剛才多喝了幾盅。

“俺屋里那口子啊,莫事是莫事,可是這、這回哩,比有事還鬧騰哩。”

走到我面前的范寶崽,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又說。

這話怎講,我沒聽明白。不過有他戴“羊眼罩”的形象在我眼前晃悠,我還真的想象不出來,最近病病怏怏的范嫂會怎么個“鬧騰”法。

“瞧您說的,就您——還嫌咱嫂子鬧騰哪?”

“可不是哩,按理說婆娘家家的,能鬧、鬧出啥名堂來?可是你知不道哩吧,俺屋里的剛才……”

范寶崽邊說著,邊胸前身后地摸將起來。

我知道他是在摸身上的煙袋槍。我急忙掏出“飛馬”的,磕給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待煙一點著,他順勢一蹲,便像碾子似的砸在地上。

這可是個信號,“有話” 要細嘮的信號。村里不管是老少爺們,還是大小娘們,都喜歡蹲著說話。一蹲下去嘮上了,要說大屁股娘們兒能把地面墩出個坑來,那大鳥的爺們兒就能鉆出口井來。于是我跟著他也蹲了下去。

他這才嘬口煙,吐了個煙泡后接著說:

“俺屋里的剛才啊,就、就急慌慌地尋你來哩。一看你們莫在,可是院門、屋門的,咋的都大敞著哩?她就、就更慌慌哩……”

“范嫂慌什么啊,我們又沒走遠。”

哦,他說范嫂來的那會兒,興許正是我和閆東“月下追月花”的那會兒。

“你還知不道哩吧,夜、夜個(昨個)晚晌啊,夢巧叫俺屋里的陪她,去了趟公社哩,找、找李助理去

哩!俺屋里的一回來,就慌慌著要給你報信哩……”

公社離我們村,也就十里地冒頭。有急事了,常有人摸著黑打個來回。

一聽說夢巧去找了李助理,我馬上聯想到的,還是那件讓我有八張嘴也說不清楚的“緋聞事件”。我跟夢巧剛出事那會兒,閆東就說過,夢巧家一看“招親”的敬酒你不吃,折了面子,過后能不讓你吃罰酒嗎?開始時我哪兒信啊,不就是扎“乳中”時沖動了一回,又沒到談婚論嫁的份兒上,哪兒來那么大的“仇”啊?直到前些日子范嫂提醒我,說夢巧又去她那兒嚼舌頭了,嚼來嚼去的就是一個目的:想讓范嫂也“證明”我看病時不檢點,有吃女人豆腐之嫌。我這才警覺到,夢巧一直就沒斷過報復我的念想。

“呵呵,又找李助理去了?還綠豆蠅——死盯上啦!難道還想編個什么‘新證據’出來,告我‘強奸’不成?”

我心頭一沉,眼前立馬映出一條張著血口的大蟒蛇,跟夢巧立著的臉子一樣。上次就是,夢巧先是橫著笑臉求我,后來又立著長臉罵我,最后無計可施了,就去公社找了李助理,說我“耍流氓”!

“呵,你可別小、小看了夢巧那娃,只要有縫,她準能下出蛆來。難道你們就、就啥風聲莫聽到?”

“風聲?什么風聲?我昨晚回來,就在村口跟您嘮過兩句啊……”我怔怔地說。

“怪不得哩,你們還啥都知不道哩——夢巧從公社一回來,就鬧騰著說要綁、綁人哩!”

“什么?要‘綁人’?綁誰,綁我嗎?”

我一聽這話,頓時脖子以上發熱,肚臍兒以下發涼。

在我們當地,只要一提到“綁人”的話茬,就會讓人聯想到“階級斗爭”級的大事!我們進村后還遇見一次呢。那次就是周老漢下的令,他是貧協主席嘛,有時村支書不好處理的事,就轉手他辦了。他下令綁了富農家的一個十七歲男娃,說那娃“日”了“楊貴妃”!“楊貴妃”盡管是一頭愛跑圈的老母豬,但是也是貧下中農的財產啊,肥水哪能流外人田啊,怎么也不能讓“地富反壞右”的給“日”嘍啊!于是那娃被五花大綁地綁了,吊在村頭的老柿子樹上。結果呢,村里的民兵們又抽又打又勒地——就是沖著娃的“那玩藝兒”勒去的嘛,愣是將那娃的“球”給勒爆了,連蛋子兒都擠了出來,掉到地上被狗叼了……

“咳,不是哩,不是要綁你。他們說的是你、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娃。”

嘿,看他這大喘氣的!不過這樣一來,我反而更加惱怒了——這不是在跟我玩聲東擊西嗎?不是在我身后捅刀子嗎?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從地上一躍而起,我雙手叉腰站在老羊倌面前,我用泰山壓頂之勢嚷道:

“他們憑什么要綁人家啊!人家招她了惹她了?有什么事沖我來啊!”

我的氣場一沖過去,差點把范寶崽掀個后滾翻。

范寶崽肯定沒料到我的反應會如此強烈。他一見我發怒了,酒也完全醒了。他急忙撐腿爬起來,還沒站穩當呢就急忙說:

“誒,你、你別急嘛,按理說哩,咱村里人可都是為你好,為你著想啊!”

“為我著想?為我著想還綁我的‘客人’,這是什么邏輯?狗屁!”我搶白道。

“俺說小趙啊,你想啊,咱這窮山惡水的地界,說鬧鬼就鬧鬼、鬧貓就鬧貓的地界,冷不丁地冒出個生娃子來,還那么俊,跟畫上走下來似的,能不遭人猜疑嗎?”

說著這話的范寶崽,眼中還閃出一道神兮兮的光澤來。

“哦,一看人家是個生娃子、俊娃子,就往‘鬧鬼’上靠啊,哪有這么搞的?這不明擺著是在欺負人嗎!”我越加忿忿不平了。

“咳,咱就莫提夢巧那娃啥心思了,聽俺說句公道話中不中?俺屋里的也在場嘛,知道事情的經過嘛——其實俺們尋你來,想告訴你的,就是你啊還真得感謝人家夢巧才是哩……”

“什么?我還要感謝她?呵呵。”

我嗤哼出兩聲“呵呵”來 ,差點把鼻子都嗤歪了。

“可不是哩?你聽俺說說是不是這理兒,”范寶崽把手里的煙屁往地上一扔,捻上一腳后繼續說,“要不是夢巧拉著俺屋里的一起去找李助理,去問你那娃的事,咋能知道李助理啥態度呢,咋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真相?什么真相……”

“嘿,人心隔肚皮啊,你還知不道哩吧,李助理一聽就躥哩,就拍桌子瞪眼哩,說俺家小姨子已經死球哩,咋又蹦出個哩?”

“啊……”

“那李助理說話還有錯?還敢撒謊哩?再說了俺屋里的也在場啊,也親耳聽見哩嘛。俺屋里的就是怕夢巧一人去不著調,才跟著去的!”

我聽后心頭一驚,意識到其中有蹊蹺了。我頓時就像一腳踩空了而掉進冰窟窿中,被淹了個透心涼。

緊接著范寶崽下面的一席話,猶如電閃雷鳴,猶如暴雨澆頭,并且還讓我在暴雨澆頭的電閃雷鳴中,仿佛還看到了“鬼魂魅影”——

你還知不道哩吧,俺屋里的和夢巧夜個下半晌哩,也去水塘子洗澡哩,在那哈就遇見這個生娃子哩,就套過話哩。她說她是劉麗花家的妹子,可是話里話外的不僅讓夢巧生出蹊蹺,就連俺屋里的都聽出破綻哩,咋聽咋都聽不出她和麗花是一家人……

你還知不道哩吧,夢巧看那娃臉蛋俊俊的,身子白白的,唯有腚溝溝那哈嘿,怎么花里胡哨的,還有條彎彎月似的傷疤哩?就起疑心了,說莫不是遇上“山貍子娃”了——就是老人們傳說的貍子精……莫管她是個啥吧,先找李助理去問個明白再說,就拉上俺屋里的去了公社……

你還知不道哩吧,夢巧從公社一回來,就滿村張揚哩,說李助理都說哩,他家的小姨子剛死,他媳婦還回家幫著打理后事哩,呀呵現在,咋又“詐尸”哩!再說他家小姨子腚上,可沒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你還知不道哩吧,李助理叫夢巧回村后,就叫她哥長生把那娃綁嘍,然后審審她的身份,再押到公社去。她哥是民兵連長嘛……

我這才明白禍起蕭墻了。這平日里百無聊賴的村民們,又找到個噱頭鬧起“鬼”來,并且陡然間就鬧得人鬼難分,真假難辨,鬧到了頗難收場的地步。

十四

送走了范寶崽,我站在黑洞洞的大門口,心里也黑洞洞的沒了底。說實話,我并不怕因此而惹上什么“橫禍”,我們畢竟是知青嘛,“光腳”的還怕他“穿鞋”的?我只是不由自主地,也從另個側面揣摩起月花的身份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在“褻瀆”我自己,我腦子里已經攪合成一鍋粥。我這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就是唐突地去問問“月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落魄而失神,我隨手掩上院門,抱著多么不情愿與她“唐突”的心情,向窯洞那邊走去……

天底下的事情似乎向來如此,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我躑躅著腳步,剛剛走到院子中央的時候,大門外先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我虛掩上的大門,就被人推開了。

“俺說小趙啊,你還莫睡哩?”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跟我打起了招呼!我應聲回頭一看,正是夢巧她哥長生,身后還跟著“一幫人馬”,呼啦啦地就擠進了我家大院。他們手里不僅攥著鎬把子、鐮刀、砍刀什么的,還拎著一團黑乎乎的“牛血繩”。我知道那是綁“鬼”用的,梆子戲里不都唱了嗎——九界神怪呀哈那個鐘俠來,血繩拿鬼呀哈那個定塵埃……

這時我眼前不知為什么,即刻現出一幅淫暴的畫面:長生這幫人闖進來,不由分說就將月花按在地上要綁。夢巧更是甚之,還動手扒起了月花的黃軍褲,罵她不是個“山貍子娃”,就是個“賊娃子”,非要她交待腚上的“疤痕”是咋回事,是不是來他家“鬧壽”那回被她哥砍的……

唉,這可如何是好!

你想啊,萬一這個“月花”真是個“冒牌”的,是鄉里人說的洪洞縣來的吃百家饃的——連蘇三都是洪洞縣的窯姐嘛!那我和閆東在他們眼里,不就比“壞人”還壞,比“流氓”還流氓了嗎?

不過我的直覺依然很固執。我怎么會相信“月花”是個捕風捉影的人物呢?怎么會相信“聊齋”那類的“鬼話”呢?我堅信有些事情純屬巧合,純屬牽強附會。巧合與牽強附會往往會在一些人的心中作祟,而夢巧他們不過是“賊心不死”,是殺雞儆猴,是成心想讓我出丑罷了!

那年我畢竟才二十出頭嘛,我的確有些“蒙”了,不知道如何應對好了。我的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地開始發眩。緊接著噼里啪啦地,眼前就出現了一陣“眩閃”,就像電影膠片放著放著的斷裂了一般。不過就在一陣“眩閃”再次出現之際,我仿佛瞥見了南墻跟那邊有動靜。我甩頭望去,便心頭一亮。因為我剛好看見了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面:一只比跳進我家菜窖里的那只還大,大得足有小花豹般大的“山貍子”,居然出現在我家菜窖的蓋板上!我甚至于一瞥一亮當中,還看到它敏捷地做了個小動作,比蟒蛇吐信子還快地將個什么東西舔進了嘴里。我猜,那恐怕就是閆東扔下的那段臘腸。

盡管只是應景的一瞥一亮,我還是從那只山貍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它氣度上的堅毅,看到了它與“敵人”戰斗到底的信念與決心。我立馬聯想到它此刻出現的“使命感”。我仿佛覺得它,也像是被一種戰無不勝的思想武裝起來了似的,陡然間就變成了一只“真老虎”,變成了一個絕對不可欺、不可辱的“斗士”。我馬上就仰賴上它了。我相信,我百分之百甚至于百分之二百、三百地相信,它一定有足夠的能力與智慧去跟長生他們周旋,從而給我窯洞里的“哥們”,留出逃脫的時間。

“誒,我說長生啊,你們要來拿的,不是雞爪嶺上的那只‘山貍子’嗎?喏,你看那邊!”

這決不是我的急中生智,而是我當時沒了選擇的選擇。

可想而知,長生當即就紅了眼,就暴怒了、發狂了。他們簇擠著一哄而上,就好像他們真的是“天兵天將”,真的發現了人間有“妖孽”一樣,掄起手中的家伙什,就朝我家菜窖那邊殺將過去。

同樣可想而知,你紅了眼,你暴怒了、發狂了,人家還會等著任你宰割嗎?這時站在我家菜窖上的那只“山貍子”,由于我企盼它是來力挽狂瀾的,是來“救”月花的,因此我太欣賞它了,就像現在欣賞皇馬的C羅一樣——只見它一躥而起,嗖嗖嗖地踩了幾個“單車”,就把迎頭撲來的那伙人都晃到了身后,然后與我來個“會意”的擦身而過,箭一般地奔出了我家大院……我在驚詫之中,似乎還看到它跑出我家院門的一剎那,又做出了個極其敏捷的動作:比蟒蛇吐信子還快地將個什么東西舔進了嘴里。我想,那肯定是我扔在大門外的那段臘腸!

“嘿,它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啦!”

緊接著我一語雙關地大喊道,并不是沖著揚長而去的山貍子方向,而是沖著院子里、沖著我家窯洞方向。我知道閆東和月花,一直站在窗前洞察著“事態”的發展,我知道他們剛才一定聽到了我和范寶崽的對話,他們一定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長生那伙人抓了月花,再綁了再逼供,再鬧騰出更離奇的“聊齋”來,那不就等于把我們逼上梁山,接下去還不發生“知青”與“貧下中農”的大戰?我知道我的這聲大喊,就是給九頭鳥的一個信號:跑,快鉆地道跑,帶上月花遠走高飛!千萬別讓暴怒了的周家人抓住嘍!

長生沒抓住“山貍子”,也沒能找到“月花”,當然也就沒理由再鬧騰了,過后無趣,只好訕訕地離去。

后半夜的殘更,只剩下我一人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我一屁股落在閆東編的糞筐上,像一攤被剔了骨頭的五花肉。我本想閉上眼皮緩一緩神,可是一閉上就彈開,一閉上就彈開,好像閉上就會死,就再也睜不開了一樣的恐怖。有了恐怖的陰影存在,我相反有了戰勝一切恐怖的勇氣。我下意識地瞪開雙眼,一抬頭,正好看到落在柿子樹樹尖上的月亮——它已經超低空地降落了,再降下一寸,就會被樹尖尖捅屁股了。它似乎像是在玩“變臉”,它一會兒噶冷一下變為“楊貴妃”,一會兒又噶冷一下變為“月花”,再會兒又噶冷一下變成了“山貍子娃”,她似乎在靦腆地變幻著她在人間的角色……在它噶冷噶冷的過程中,我呆雞一般。我就這么呆雞一般地望著她,望著、望著、望著的,好像這么望著,即是我的劫數,即是我的歸宿……說實話,我既不想抱怨長生兄妹什么,也不想抱怨這個“身份神秘”的

月花,更不想總是一味地抱怨自己的命運——如果我跟閆東換個個兒呢?如果這時是我帶著月花遠走高飛呢?我不知道是哀婉,還是悲涼地哭了起來,哭得委屈之極,哭得傷心之至,哭得比當初離開北京城時還凄泣……

人哭累了,多半都會暈暈菜菜地入夢。就在天邊抹出一道魚肚白,我正要入夢之際,我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幕“幻覺”般的景象:從我家菜窖里噶冷一下子跳出來一只“大貓”!那只“大貓”逡巡著掃了周圍一眼,就踱著T臺步朝我走來。它走到離我幾米遠的地方,便站住了,便一弓前腿,一拱后臀地伸起了懶腰。接著我看見它弓著弓著,拱著拱著的,就像電影特技似的越弓越長,越拱越高……待我吃驚地瞪大眼睛一看,我看到的,竟然是有著粉嘟嘟的瓜子臉兒,黑黧黧的丹鳳眼的“月花”……

天一亮,我就匆匆去公社找了李助理。果然像范寶崽說的那樣,李助理跺著腳地罵道:“球個慫娃子的,她吃了豹子膽哩,敢拿俺家妹子涮人!”李助理說他家小姨子剛死,死在火車輪子下了,是扒火車“出走”時生的禍。

又過了幾個月,我回北京省親,才打探到閆東他們“逃走”后的消息——閆東怕李助理繼續“追查”他們,曾帶著“月花”天南海北的在外面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大家因為命運的沉浮吧,就一直沒再見過面。只聽說他們一直磕磕絆絆的,風雨飄搖的,不知道最終會不會走到一起……

十五

我是恢復高考那年考上的外語專業。后來一畢業即去了海外工作。等到又過了若干年,我在一家跨國公司熬到“部長”級職位,有機會回北京開拓市場時,已經是上世紀的九十年代了。

那是個冬蕭蕭的早上。我在辦公室里剛泡上茶,就接到個“陌生”的來電。

“喂,您是趙群、趙叔叔嗎?”

對方顯然是個不大的大女孩,操著一口地道的京腔兒音。

“是啊,你是……”

我甚是詫異來電者是誰,因為聽來,像是我社交圈里的空白。

“我爸爸是閆東,我叫閆玉兒,我上大三了。”女孩很是爽直地答道。

“呀,是閆東的女兒啊,都這么大啦!你爸爸現在怎么樣?在做什么?身體好嗎?快跟叔叔說說。”

我當然吃驚不小,接著就一連串地發問了。

“我千方百計找到您,就是想告訴您——我爸爸,已經去世了,因、因淋巴癌……”

“啊!?”

“是去年年底的事。再過幾天的二十號,就是、就是他周年的祭日……”對面的閆玉兒,說著說著的就控制不住情緒了,抽抽噎噎起來。

太震驚的噩耗,太突然的打擊,讓我無法接受,讓我頓時茫然無措。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生者長嘆息,不舍彼此。對于閆東的想念,頓時變成了無盡的哀思與緬懷,變成了對他家人的同情與惦念。之后我們擎著電話,就長時間的沉默無語了,仿佛時空都被閆東帶走了一樣。

“趙叔叔,我給您打電話,還有一層意思,是替我媽媽想對您說的。媽媽總是說,她一直沒機會向趙叔叔道歉呢,她說她虧欠您很多,讓您替她背黑鍋了……”

沉寂了些許之后,對面的閆玉兒才又開了口。

“你媽媽是……”

“我媽媽說,要是趙叔叔想不起來了,就說她是‘山貍子娃’,就能想起來。”

“啊,原來是‘月花’呀!”

“我媽的真名叫姚玉華,她跟您說的月花阿姨曾是一個村的,是閨友。聽媽媽說,就是月花阿姨臨死前,勸她去知青點找你們的。”

“咳,怪不得呢……”

就這樣,在時隔二十多年后,我才從閆東女兒的嘴里,知道了當年“月花”的本來面目,才砉然悟出了她曾講給我的那個故事的寓意:原來她說的那位“屁股上被砍了一刀,羞辱難當而臥軌自殺的閨友”,其實隱喻著的就是她自己的身世,她為了躲避鄉里的“搶親”,才不得不去投奔我們的!

如此說來,當年“山貍子娃”風波的始作俑者,豈不不是別人正是我嗎?不是我從“紅寶書”里猜出她叫“劉月花”的嗎?不是我“封”她為李助理家的“小姨子”的嗎?依照她當年的心境,她宛若“驚鴻”,宛如一只落魄的“小兔子”,走在一條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路上,她能不按照“既定路線”走下去嗎?以至于在水塘子洗澡時遇到夢巧,只好“摸著石頭過河”,繼續扮演“劉月花”的角色了。

“那你媽媽現在呢?她身體還好嗎?”我迫不及待地又問。

“這也是我想告訴您的。媽媽現在挺好的,挺陽光的,”對面的閆玉兒隨之情緒一轉,似乎也欣然陽光起來,說,“我們在香山買賣街那兒開了個小店,專賣媽媽畫的年畫兒啊,繡的小動物啊什么的工藝品,嘿,沒想到天天顧客盈門的,賣得可火啦!現在媽媽成了‘晉南刺繡’的傳人,每晚都忙到半夜呢……趙叔叔哪天有空嘍,可要來我家小店玩玩、看看哦!”

“那太好了,我一定去,一定去!”

與閆玉兒通完話,我沉重的心緒陡然淡泊了很多。我寬慰地想,誰說我們的那段插隊生涯一無建樹啊,盡管委屈了哥們“九頭鳥”——咳,誰也躲不過生老病死嘛,但是另一方面,不是也“拯救”了一個“山貍子娃”嗎?

(責任編輯 陳天賜)

趙群,男,1951年出生于沈陽,滿族。67屆北京知青。日語專業畢業,后在職讀企業管理研究生、歷史學博士研究生、魯迅文學院文學創作等專業課程。現為北京作家協會、中國翻譯協會、國際翻譯家聯盟會員。主要作品:長篇小說《布羅肯幽靈》《別在東京哭泣》著者、日本暢銷書《腦內革命》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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