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漢水

文 劉慶邦

作者 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我的兩只耳朵浸在水里，一切塵世的喧囂都被屏蔽，耳邊只有嘩嘩的水聲。我的兩眼望著天空，望著天上的白云和飛鳥，覺得離天空越來越近，似乎全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禁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感嘆漢江真好啊，待在水世界里真美妙啊！

也許小時候老在水里撲騰的緣故，或許我的天性中含有某種和水相投合的東西，反正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見到好水，我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跳下去，游一游。夏天，我在寧夏的沙湖里游過。初秋，我在貴州的赤水河里游過。在明月高懸的夜晚，我獨自一人悄悄走進(jìn)了云南玉溪的撫仙湖。同樣是夜晚，我在海南三亞的大海里也游過一番。更有甚者，有一年去西臘，我和朋友們竟在一大早撲進(jìn)愛琴海里去了，并伸展雙臂，在著名的愛琴海里歡呼。

俱往矣，數(shù)來數(shù)去，恐怕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2014年7月在襄陽期間投入漢江的一次暢游。

歷史上，襄陽被稱為“兵家必爭之地”，同時也被民間譽(yù)為“鐵打的襄陽”。我理解，所謂“鐵打”，無非是說襄陽古城鐵桶一般，固若金湯。到了襄陽我才了解到，從根本上說，襄陽的堅不可摧，五行中主要靠的不是金木火土，而是水；不是城，而是池；習(xí)慣上說是“鐵打”，實際上是“水造”。也就是說，襄陽的不可動搖和長盛不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有源頭活水來”，得益于漢水這個天然優(yōu)勢。

襄陽的水系是夠發(fā)達(dá)的。浩浩蕩蕩、碧波萬傾的漢江穿城而過，源源不斷地給這個城市注入著活力，并使這個城市充滿鐘靈毓秀之氣。與漢江相連的，是襄陽的護(hù)城河。襄陽的護(hù)城河最寬處達(dá)250米，平均寬度180米，據(jù)稱在全中國乃至全世界，都是最寬的護(hù)城河。在襄陽，我們遠(yuǎn)望是水，近觀是水，抬眼是水，低眉是水，仿佛水一直與我們相伴相隨。一天傍晚，我們從一個城樓上下來，沿著城墻內(nèi)側(cè)一道石階砌成的斜坡，一直走到漢江的水邊。江面寬闊，江水很清，江面升起陣陣清涼的氣息。這時我的念頭升起來了，能下到水里游一游就好了。我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幾個人正在江水里游泳。這表明漢江是開放的，人們是可以下江游泳的。我還看見，就在我身邊，一個年輕人正訓(xùn)導(dǎo)他的一只大型寵物在江水里游泳。年輕人的辦法，是奮力把一只小皮球扔到清波中，讓寵物游過去，把皮球叼回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大概寵物覺得有些單調(diào)，也有些疲倦，當(dāng)它再次把皮球叼回后，不愿再撒口，并水淋淋地往岸上走去。年輕人不答應(yīng)，他從寵物口里奪下皮球，又一次拋入水中。目睹此景，我有點同情那只寵物，也有點羨慕那只寵物，真想跳入水中，替寵物把皮球取回。

我多次到過黃河岸邊，想下到黃河里游一游。但有人告訴我，黃河中暗流涌動，有不少漩渦，到黃河里游泳是危險的。我只好作罷。我也有過游長江的沖動，可惜沒得到機(jī)會。有一年長江漲水，江水漫上了漢口江邊的公園，我挽起褲腿，在公園里趟了趟水，算是和長江稍許親近了一下。而漢江的一江好水如此波瀾不驚，舒緩纏綿，當(dāng)非常適合游泳。漢江也叫漢水，作為一個漢人，如果一輩子不到漢水的懷抱里待一會兒，是不是有點遺憾呢？是不是會心有不甘呢！

晚上，漢江兩岸的燈火亮起時，我們乘上游輪，在江上穿行。船行帶風(fēng)，鼓動著我們的衣衫，吹揚起我們的頭發(fā)，讓人神思邈遠(yuǎn)，生發(fā)思古之幽情。在我的想象里，住在襄陽古隆中，一向樂水的智者諸葛亮，是在漢水里游過泳的。對漢水喜愛有加的李白，是在漢水游過泳的，不然的話，他不會寫出“遙看漢水鴨頭綠”的詩句，不會把漢水比喻成滿江美酒。在襄陽長大，名號前冠以襄陽的大書家米芾，是在漢水里游過泳的。以“米顛”狂放不羈的性格，他的泳當(dāng)是裸泳。寫過《春曉》等著名詩篇的孟浩然，就更不用說了，他生在漢水邊，長在漢水邊，漢水就像是他家門前的一條河，他不到水里打打撲騰，簡直說不過去。那么，我們怎么辦呢？難道就這樣拘著，眼睜睜錯過到漢水里一游的機(jī)會？

讓人欣喜的是，想游漢江的不止我一個，同行的幾個文友一拍即合，不游漢江不罷休。第二天一大早，一陣小雨之后，我們結(jié)伴向漢江進(jìn)發(fā)。踏進(jìn)漢江的一瞬，我有些感動，好像這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又好像作為漢族的一個子孫，漢江一直在這里等我，而我卻來得有些遲了。好在漢江對我一點兒都不拒絕，她仿佛一下子抱住了我，并輕輕拍打著我，說到這里就是到家了，讓我放松身心，好好玩吧！

在水里的感覺與在岸上的感覺大不一樣。如果在岸上是隔岸觀景的話，下到水里頓時有了回歸的感覺。如果在岸上還能看到對岸景物的話，下到水里，使本來遼闊的江面顯得更加遼闊，頓生煙霧蒼茫之感，并漸漸有些忘我。人類有許多享受，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美好的食物、相吸的異性、燦爛的藝術(shù)等，都會構(gòu)成人類的享受。千萬別忘了，享受水，也是人類的一大享受。水，是生活的必需，也是生命的必需，享受水，是生命的一種本能。古人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

我游泳沒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完全是野路子。我覺得這樣挺好，游起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比如說我喜歡仰泳，游一會兒，就仰躺在水面休息一會兒。這時候，我的兩只耳朵浸在水里，一切塵世的喧囂都被屏蔽，耳邊只有嘩嘩的水聲。我的兩眼望著天空，望著天上的白云和飛鳥，覺得離天空越來越近，似乎全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禁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感嘆漢江真好啊，待在水世界里真美妙啊！以致上得岸來，我仍覺情猶未盡，意猶未盡，對著江面長嘯了幾聲。

是的，像漢江這樣的好水不多了，能讓人下水游泳的江河湖塘變得越來越少。據(jù)報載，現(xiàn)在衡量治水成效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敢不敢下水游泳。這表明，下水游泳不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是成了一種奢侈。我想，我要是住在襄陽的話，別的事往后放放，每天先到江里游一通再說。從這個意義上說，襄陽人的生活是奢侈的。而我只是襄陽的一個過客，到漢江游泳，一輩子也許就這么一次吧。

忽聞漢江之水很快就要通過南水北調(diào)工程調(diào)到北京，調(diào)到北京的寶貴漢水也許不能供我們游泳，但如果我們每天能喝到漢水，精神上也算是一種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