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夢天
(墨爾本大學,澳大利亞 墨爾本 3010)
要追溯吸血鬼傳說的根源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關于它的起源有著許多猜測和爭議,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猜測與該隱有關。據傳,由于他殺了自己的兄弟,上帝詛咒他在萬惡的深淵以血為生,永不得超生。世界上的每一個文化都有自己的吸血鬼傳說,這些傳說甚至可以追溯到史前時代。但是,相當大部分人把吸血鬼傳說和十四世紀發生的大范圍瘟疫聯系在一起。那次瘟疫奪去了數以千萬人的生命,據說僅在歐洲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該病。許多感染了該病的人被活埋,可能有的人拼盡全力從墳地爬了出來。在人們眼中,他們是渾身沾滿血、本來應該是已經死了的人,或許他們就是吸血鬼傳說的原型。謠言肯定在吸血鬼傳說的形成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各個文化中吸血鬼的起源各有不同,但他們最初的吸血鬼形象卻極其相近——那不死的惡魔從墓地爬出來吸食人的血。吸血鬼傳說的起源反映了那個時代人類在醫學知識方面的欠缺和人們對不能理解事物的恐懼。
十七世紀,吸血鬼的傳說像一場瘟疫一樣在東歐傳播開來,1732年,“吸血鬼”這個詞進入了英語語言系統。最早期出現的與吸血鬼有關的文學作品包括歌德的《浮士德》、濟慈的《拉彌亞》和拜倫的《異教徒》。然而,直到1819年,當約翰·波里道利發表了短篇小說《吸血鬼》,吸血鬼才開始作為主要人物出現在英國文學中。隨著這篇小說的發表,吸血鬼變成了一個成功的哥特文學形象并迅速在歐洲和美國流行開來。十九世紀見證了歷史上第一波吸血鬼文學熱潮。1847年,詹姆斯·馬爾科姆·萊默發表了《吸血鬼瓦尼》。謝里丹·勒法努的《卡蜜拉》以女吸血鬼為主角,為吸血鬼文學加入了新鮮血液。在1897年,布萊姆·斯托克發表了具跨時代意義的經典吸血鬼小說——《德古拉》。這些吸血鬼小說,尤其是斯托克的《德古拉》,蘊含了維多利亞時期人們內心的恐懼和欲望,為我們提供了一窺十九世紀社會的好機會。
吸血鬼吸食人血的形象被許多文學評論家看成是非常有性暗示意味的,吸血鬼形象在維多利亞英國社會的強勢回歸揭示了當時對性的壓抑。在《德古拉》這本小說中,有著很多關于性的敏感內容,其是對維多利亞時期性壓抑的顛覆和發泄。十九世紀末期,女性吸血鬼的形象越來越普遍,如前文提到的卡蜜拉。她們把年輕小伙子的生命力吸食殆盡的小說情節體現了男權社會中對女性性特質的貶低和恐懼。在1881年至1900年間,英國社會中猶太人的人口增加了六倍,隨之而來的就是狂熱的反猶太主義。德古拉被描繪成一個“瘦高的男人,有著鷹鉤鼻、黑色的八字須和在下巴處匯成一個尖峰的絡腮胡”,在同時期小說中,很多類似的用詞用來描述猶太人。因此,德古拉象征了骯臟、邪惡、墮落的猶太移民。
二十世紀前半葉,吸血鬼形象頻繁出現在了科幻小說中。其中一本是理查德·馬西森的小說《我是傳奇》,該小說主要講述了在一次全球性的傳染病后,所有人都被感染變成了類似吸血鬼的生物,只剩下一個人類。二十世紀出現的此類吸血鬼文學反映了人們對現代科技可能帶來的毀滅性的副作用的擔憂和恐懼。隨著《暮光之城》、《黑夜傳說》、《嗜血破曉》、《驅魔者》、《末日之戰》、《吸血鬼日記》、《真愛如血》等一系列吸血鬼題材的電影及電視劇的上映,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似乎又迎來了一次新的吸血鬼熱潮。
安妮·賴斯是一位美國暢銷小說家,主要寫哥特式小說、基督教文學和情色文學。《夜訪吸血鬼》發表于1976年,是吸血鬼編年史系列小說的第一部,以采訪的形式寫成,主要講述吸血鬼路易斯及他所遇到的其他吸血鬼的故事。在1995年《夜訪吸血鬼》電影版的發布儀式上,她提醒人們記住,這個故事其實并不是關于吸血鬼的,而是關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妮娜·奧爾巴赫在《我們的吸血鬼、我們自己》中說道,賴斯以小說中的吸血鬼展現了以石墻運動為標志的在七八十年代發生在美國的同性戀權利運動。實際上,賴斯并不是第一個把同性性欲寫進吸血鬼小說中的作家。在二戰以后,同性性欲便頻繁地出現在吸血鬼小說中。喬治·哈格蒂在文章《安妮·賴斯以及對文化的酷兒化》中提到,賴斯的作品體現了在美國社會中同性戀者的無助和人們對艾滋病這一普遍被認為由同性戀者傳播的不治之癥的恐懼之情。
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發展,文學作品中的吸血鬼形象也在不斷進化。然而,在賴斯的吸血鬼出現以前,吸血鬼形象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進化,而且與斯托克的吸血鬼德古拉的形象并無太大區別。賴斯的吸血鬼們卻為傳統的吸血鬼文學帶來了巨大的變化。
首先,賴斯的小說中的吸血鬼變得史無前例地像人類。以德古拉為代表的傳統吸血鬼形象總是長相非常野蠻和兇殘,而賴斯的吸血鬼卻非常美麗和優雅,很難把他們和人類區分開來。傳統的吸血鬼極少有“道德觀、善惡感,幾乎沒有什么感情波動,唯一驅使他們行動的就是對鮮血的渴望”(托爾托里奇1999:1),而賴斯的吸血鬼性格不同,他們能感覺到愛意、寂寞、愧疚和悔恨等,有的還經常思考一些諸如善良、邪惡、存在等哲學問題。傳統吸血鬼往往被賦予了許多超自然的能力,如可以隨意改變外在形象、指揮某些動物,甚至控制天氣,而賴斯的吸血鬼跟人類在能力方面的唯一不同就是,他們在力量、速度、敏捷度和感官敏銳度上優于人類。傳統吸血鬼總是獨自行動,而賴斯的吸血鬼總是會結成伴侶、家庭或者組織。這些都傳達著同一個信息,那就是象征著同性戀者的吸血鬼和象征著異性戀者的人類其實并沒有太大不同。
賴斯的《夜訪吸血鬼》中最重要也最具有原創性的一點是,整個故事以吸血鬼的視角寫成,而不是人類的視角,這給吸血鬼文學帶來了空前的改變,也使得讀者對吸血鬼的態度發生了極大轉變。正如朱爾斯·贊格在書《讀血:當代文化中的吸血鬼隱喻》中所說,由于讀者是從吸血鬼的視角來體會小說中的故事,能夠輕易地與吸血鬼產生共鳴和共情,因此讀者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從受害者人類身上轉到了吸血鬼身上。
另外一個重大的改變就是,小說中的矛盾和重點從狩獵者吸血鬼與獵物人類的關系變成了吸血鬼個體之間的關系,人類與吸血鬼的關系變得豐滿而復雜,人類很少再以單純的受害者的身份出現。以此,賴斯想告訴讀者,同性戀者和異性戀者是可以在社會中和諧共存的,正如吸血鬼可以與人類和諧共存。
賴斯對吸血鬼形象的呈現和闡釋大大改變了傳統吸血鬼文學。從諸如《吸血鬼日記》和《暮光之城》等后賴斯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吸血鬼不再是集邪惡于一身的魔鬼般的生物,而是像人類一樣,他們也敏感纖細且承受著痛苦,同時又驚為天人地美麗和性感。即使是經典的傳統吸血鬼形象德古拉,也被按照賴斯的吸血鬼的形象重新演繹了,由著名導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改變而成的1992年版的德古拉變得聰慧、優雅,并體會到了愛情的甜蜜和憂傷。
由于常被視為是迷信和毫無根據的傳說,文學作品中的吸血鬼形象很少受到文學評論家的重視。然而,從本文可見,研究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的吸血鬼形象可以為我們深入了解該時期的社會文化提供一條捷徑。正如耐施爾·艾康斯在文章《未亡人:令人恐懼還是令人憐憫》中所說,奇幻小說“并不是憑空創造出一片超自然的區域,而是把現實世界加以顛倒,就成了一個奇怪的、另類的世界”(艾康斯2006:1)。吸血鬼文學中的世界其實只是現實世界的一面鏡子,有時候顯現的是現實世界所擁有的,有時候顯現的是現實世界所渴求的。大部分情況下,吸血鬼文學都是以“對一般可能性的顛覆”為基礎,展現了對界限的僭越,“通過使文化中不可見的部分透明化、展現那些不可言喻的和不可見的、那些被噤聲的、被掩蓋的、被驅逐的,揭露了社會中的壓迫勢力”(同上)。吸血鬼文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空間,使我們能夠說出“我們的文化激發卻又遏止的欲望、那些會對現存的社會秩序構成威脅的欲望”(夏普2004:4)。通過安妮·賴斯的《夜訪吸血鬼》,我們可以一窺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社會和那個時代人們的內心。賴斯的作品成了吸血鬼文學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吸血鬼從一個令人恐懼的形象變成了一個令人向往的形象,賴斯可謂是現代吸血鬼文學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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