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帥 孫清熙
摘 要 司法不公、司法腐敗現象嚴重,被人們寄予希望解決問題的司法獨立卻步履維艱,本文以布迪厄的場域理論為觀察視角,發現司法獨立具有不能性。然而,司法運作的內在邏輯要求必須在司法不獨立的結構下建構司法的相對自主性。
關鍵詞 司法獨立 場域 相對自主性
作者簡介:李帥,蘭州商學院,研究方向:經濟法;孫清熙,蘭州商學院,研究方向:財稅法。
中圖分類號:D9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592(2014)11-113-03
國內關于司法獨立的急論慢慢平息,最近甚至有所避諱,但是學界通過多種視角下的研究,尤其是比較法視角下的研究,深入地了解西方國家司法獨立的歷史與現實、表象與本質,取得了一些新的認識。對司法獨立過于迷信,停留在表面的時代似乎會過去,近年來關于反思司法獨立的文章不斷涌現,司法獨立的悖論、司法改革的方向性錯誤以及從司法獨立到司法權威的提法 預示著人們對司法獨立的認識進入到一個新的理性階段。
運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我們也能得到一個很好的分析視角,從而更加清楚的認識司法獨立現象。場域是指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的網絡和構型,即處在不同位置的行動者在慣習的指引下依靠各自擁有的資本進行斗爭的場所。場域的分析視角是關系的分析視角,這是極其關鍵的。 每個場域都有特定的邏輯,本文就在司法場域的框架內討論司法獨立。
一、司法獨立的悖論
司法獨立是指司法機關依法獨立行使職權,不受任何其他機關、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依據法律事實,依照法律的規定對案件作出公正的判決。學者們認為司法獨立包括三個層次,即司法權獨立,法院獨立和法官獨立。第一層次是從政治層面而言的,是國家重要的三項權力——立法權、執法權、司法權中的一項;第二層次的含義承接第一層次,認為法院獨立是司法權獨立的制度表現;第三層次的司法獨立即是法官獨立,強調法官不但獨立于其他職業的公民,而且獨立于同職業的其他法官,這是司法獨立的最高形態。從司法獨立的三個層次看,前兩個層次即司法權獨立和法院獨立,更主要的存在于權力場域中,也可以說是存在于按特定的權力關系的邏輯運行的司法場域中。司法權的設立,以及以此為基礎而進行的法院制度的設計為司法場域提供了結構并安排了在司法場域內不同的行動者——政黨機構,權力機構,行政機構,法院等發生的競爭性斗爭,他們依據自身所處的位置和所擁有的資本,運用不同的策略對司法權進行爭奪。第三層次的司法獨立,即法官獨立,雖然法官處在權力關系中,但與其他權力部門相比,處在被支配的地位,其更多的是依據司法運作的內在邏輯,按照法律規定和法律事實作出判決。
(一)司法權獨立之不能性
從場域視角觀察,司法權其本身就不具有獨立性。“司法權本來就是源于政治,是作為政權主體的一部分來運行的,并與之相輔相成。”早期的權力斗爭說明了這一點:諾曼底征服者征服英格蘭后,為了與當地的貴族爭奪土地等權力,他們創設普通法法院,并逐漸將該法院的管轄權凌駕于古老的原有的自由民大會和民間的百戶區大會之上。在此權力場域中,征服者依靠暴力的物質資本獲得司法權,使之成為社會控制的手段。此過程中,征服者只不過是把赤裸裸的暴力統治用司法權的形式合法化,更加“親民、優越”的加強統治,以達到政治目的。政權建立以后,審判是統治階層必須完成的一項任務,司法權就作為政權主體的一部分來運行。早期社會和封建社會,司法權和行政權往往混在一起,由行政長官實行,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從法制史上我們都可以發現這個現象。其后,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分權思想經由洛克、孟德斯鳩得以廣泛傳播,加之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實踐,“三權分立”成為重要的政權制度。但是從“三權分立”思想的本質及現在主要“三權分立”國家的實踐可以看出,分立出來的司法權并不是完全獨立的,而是與其他權力相互制約,相輔相成,共同依賴于政治,服務于政治。
新中國政權的建立,與中國共產黨密不可分,此時期的司法被有的學者稱為現制中的司法,深受前蘇聯傳統的影響。“前蘇聯的體制在形式上是實行權力分立的,司法權為重要的權力”,但是它“開了黨政合一的先河,在那樣的體制下,司法權獨立無疑是鏡花水月”。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時期建立革命政權,行使革命根據地的司法權,與當時國民政府的司法權是同時存在的,此時司法權的行使是作為奪取政權、鞏固政權的一種手段,為實現其目的,它常常被政治化。新中國建立以后,“作為重要司法機關的法院系統仍然是政權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它不再叫司法,而是直接叫‘審判”。可見,司法權作為政權主體的一部分來運行,行使審判功能。1957年以后的20年,法律虛無主義盛行,司法權以直接的政治權力的方式行使,甚至消失。在20年之后,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中央批準《關于恢復司法部機構的建議》,其后至今,司法成為重要的政治法律用語。從新中國司法的歷史,不難看出司法權與政治權力的天然親密關系。
(二)法院獨立之不能性
法院機構的設立來自于政治的支撐,它的設立離不開政治的支撐,法院的發展的歷史軌跡實質上就是用強制代替當事人雙方同意也證明了這一點。政治設立法院以后,國家這種元資本 的持有者就賦予了法院特定的資本,使它具有了進入權力場域的資格。在權力場域中,法院處于客觀的位置,并與場域中其他位置發生客觀關系。法院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由政治設立,就決定了它在權力場域中被支配的地位。另外,這種控制方式的親民性和優越性,加之政權設立所賦予它的合法性、權威性,政權對其加以利用就成為必然,這也加深了它被支配的傾向。中世紀英國巡回法庭等司法機構的設立,就是作為與地方和王室爭奪權力的斗爭中的一個重要方面。美國也有類似情況,聯邦黨人通過1801年的司法組織法創設新的巡回法官席位,以及次年共和黨人恢復最高法院巡回審案,廢除新設的法官席位,可以使我們清晰的看到法院機構創設或廢除受黨派爭奪控制權的影響。
在中國,不存在西方多黨制國家中黨派為爭奪控制權而創設或廢除法院機構的情況。但是特殊歷史發展導致的政府機構設置及對司法功能的特殊定位,中國法院的獨立也是很難出現的。當前體制下,人民法院的財權和人事權都由地方政府掌控。法院經費由政府劃撥,政府保障,導致法院運作沒有獨立的經濟資本,那么要使法院行使獨立的、不受地方干預的策略,就失去了基礎。
(三)法官獨立之不能性
通說把法官獨立作為司法獨立的最高形態。馬克思說,法官除了法律就沒有別的上司,獨立的法官既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政府。法官獨立的內容包括:法官選任的獨立;法官的終身任命;法官不可以任意移調;法官的穩定的、有法律予以保障的薪俸;法官依法審判不受任何行政、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其目的是通過上述手段實現法官審判案件的公正無偏私,但上述目的是否能真正實現呢?
首先,布迪厄的場域理論認為人生來是不可能平等的,原因在于不同的家庭在社會中處于不同的位置,掌握著不同的資本量,而每個個體的人正是出生于這些掌握著不同的資本量的家庭中,進而決定了他在社會中的位置,雖然家庭的資本不能決定他以后所能控制的資本,然而從一個場域進入另一個場域,他所擁有的資本并不是完全不相關的,而是有一定的承繼性。同時不同的生活軌跡,使個人具有不同的慣習,比如出身于普通家庭的法官和出身于法官世家的法官,以及來自于社會底層的法官與來自于官員家庭的法官等,他們處于不同的關系中,本身就具有不同的傾向,相同案件審理也可能出現不同的結果,其審判過程中的自身傾向就染指著其自身的獨立性。其次,一個個人以法官的身份進入司法場域,他首先還是一個個人,作為個人他希望薪酬合理、考核合格、獲得培訓以及不斷升遷等。而另一方面,作為司法官員,從法官考核,培訓到升職等一系列權力都被控制在具體的其他官員手中,如此官員通過這種支配影響法官的判決就容易的多,同時法官為了考核合格、獲得培訓、升遷而甘愿被可以支配他的官員支配,形成一種“合謀” 。最后,與我們把法官認為是爭議裁判者不同,在生活中法官更多是以執行者的身份出現。法官受制定法或者判例影響,按照法律審判案件,而法律的傾向性和偏好則不自然的成為法官的偏好,法律不獨立,則法官不獨立。
如此看來,法官獨立也是存在著悖論的,“獨立的法官既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政府”的說法是存在著理想主義成分的。沒有一片“世外桃源”和“凈土”只是完全由法官占領。
二、對司法獨立的反思
在場域理論的分析下,可以看到絕對司法權獨立是不可能的,法院獨立是不可能的,法官獨立也是不可能的,那么中外學者普遍認為的包括這三個層次的司法獨立就失去了基礎。至此,我們就不得不思考,關于司法獨立是不是存在誤識與合謀,其本來面目是什么?司法在本質上能夠達到什么樣程度的獨立?其實現路徑又是什么呢?
一方面,法的價值——公平、正義、安全是人類追求的目標,因為它符合人性,存在于人最原始的本能中。司法更是寄托了人們對公平正義的希望,當個人自身以當事人的身份進入司法場域,面對自己不熟悉的情況,人們本能的希望法官作為中立的第三方,而不偏袒與自己相對的另一方,以維護自身的安全,體現公平正義。另外,作為社會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卷入司法場域,所以不管是身處司法場域的當事人,還是可能進入司法場域的人都希望司法獨立,以防止自身在此場域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另一方面,“國家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就是使用符號暴力將統治思想強加于行動者,并讓行動者自發地將之運用于日常生活的慣習中”。前面的分析我們也可以看出,司法控制是作為政治控制的手段出現的,且較之于赤裸的暴力控制,更加的“親民”,“獨立”的司法則更是滿足了民眾的心理需求,強加這種統治思想的阻力更小,于是在誤識與合謀中,被支配階級把這種被支配的狀態接受為正當,同時支配階級和被支配階級都贊同了這種正當化權力,至此,司法獨立的叫法的出現是不必大驚小怪的。
不可否認,司法場域是相對性較弱的場域,因為它與權力場域的距離非常近。然而作為一個從權力場域中分立出來的場域,它有著自身運作的邏輯,不僅承擔著社會控制的功能,而且承擔著實現公平正義的功能。司法不是獨立的,是否就意味著司法沒有相對自主性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從追求統治的合法性來看,設置司法制度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種誤識,以便給赤裸裸的暴力統治穿上好看的外衣,那么給司法以相對的獨立性也就成為當然要求,這就為已經存在的司法結構進行建構提供了可能性。
三、司法自主之建構
上文分析,我們得出的結論是,絕對司法獨立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給與司法以最大的自主性,這個結論是對現行司法結構進行建構的基礎。另外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布迪厄的語言實踐邏輯告訴我們,貿然改變司法獨立的稱謂不能達到很好的控制效果和社會效果。“使用和推廣官方語言的過程,實際上是確認和默認制定官方語言的權力機關進行社會統治的‘正當性的過程”。司法獨立是官方和民眾誤識和合謀的結果,擁有歷史沉淀和社會基礎,以其他符號取代不符合語言邏輯。在對司法獨立的反思中,也有人提出司法獨立到司法權威,或者司法獨立到個案獨立,這是現實情況下的一種取舍,其實但叫司法獨立無妨,言詞的內涵是有著生動的變化的。
建構司法獨立,就不得不考慮在司法獨立的三個層次中,對哪個層次進行合理建構最為理性,最有可能給司法獨立以最大的自主性。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告訴我們,越是接近權力場域的場域,其自主性就越弱。考慮我國特殊的國情,及國家機構設置的現狀,可以肯定,在司法權,法院和法官中,對法官的獨立甚至是個案的獨立進行建構,則更有操作性,能給司法場域以較大的自主性。
正如前文所述,法官的完全獨立也是不能夠實現的,但是通過制度建構法官獨立,則是最容易實現司法場域的相對自主性的。第一,雖然社會中不同位置掌握不同資本的人以法官的身份進入司法場域具有不同的慣習,但是慣習外化為場域,場域內化為慣習。對成為法官的資格進行限定,則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法官群體具有相同的性情傾向。限定法官資格就十分重要,目的就是要形成法官職業共同體。具體操作如下,成為法官必須要求大學本科畢業,法學專業,通過司法考試等。如此,他們有著共同的大學經歷,受過系統的法學教育,有著共同的法律思維和法律語言,則這些法官在司法場域中形成相似的性情傾向,成為職業共同體,一定程度上就保證了他們的法律性。另一方面,保證法官職業的純粹性,法官除為法官,不能擔任社會其他任何組織、機構的任何職位,也不能擁有任何組織、機構的任何成員身份,限制他們的社會關系以使他們最大程度的免受影響。第二,使法官處于司法場域中特定的位置而不能隨意改變,具體表現為法官的終身任命,不可隨意移調。場域就是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的構型和網絡,在場域中充滿了競爭性的關系,法官的策略與其所處的位置密切相關。如果隨意的改變法官在司法場域中的位置,必然導致法官策略的改變,使他不能獨立的按照法律來依法判案從而喪失獨立性。同時,法官的終身任命,也是對法官的文化資本予以基本保障,滿足法官作為個人所欲實現的人生價值,并穩固了他在司法場域中的位置,使其獨立審案的策略有實行的基礎。第三,給與法官特定的經濟資本,具體表現為法官判案有獨立的經費來源和穩定的、有法律保障的薪酬。司法場域中的行動者正是依靠自己所擁有資本的數量和質量進行策略,而經濟資本是非常重要的一項資本。我國法院經費來源于地方政府,行政機構對法官經濟資本的控制,就等于控制了法官,是對控制司法資源的資源進行控制。那么在涉及地方利益的官司中,法官很難做到公平審判,他對地方利益的保護傾向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對法官經濟資本的保障必不可少。第四,行政權和黨的領導權不能直接干涉司法,而只是進行宏觀的指導。政黨政策要以司法語言的形式下達適用,或轉化為法律允許的自由裁量權中的考慮因素,最終通過法官依據法律判案的形式來實現政策目的。在保障國家意志貫徹和人民利益實現的同時,又不去侵蝕法官的獨立性。
四、結語
在布迪厄場域理論視角的觀察下,發現司法獨立之不能性,多少給滿懷司法獨立之熱切希望的人們帶來失望,也使人們對司法的信心帶來損傷,然而司法的社會邏輯告訴我們,它的出現、存在、運作都要求“獨立”性,我們也有很多手段構建其相對自主,我們不是無所作為的,司法權威、司法公平正義是我們的追求,無論路有多長。
注釋:
①論文:蔡藝生《論司法獨立的悖論及其破解》,秦玉彬《從獨立到權威——對司法獨立的一種反思》,許文澤《對司法獨立的在思考》,陳文杰《方向性錯誤——司法改革的圍城之惑》等。
② “場域”是布迪厄的社會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這樣的空間是一個動態的空間,也是一個爭奪的空間,不同位置之間為了強化或者改變場域中基友的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例如支配與登記關系),利用種種可能的資本或策略進行爭奪。
③布迪厄認為在符號生產領域,國家是各種類型的資本集中過程的成就,即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符號資本和國家機器(軍隊、警察)的集中。正是在這種集中過程中,國家成為一種元資本的擁有者,取得了凌駕于其他類型的資本及其擁有者之上的權力。
④在布迪厄的觀點中,合謀與誤識聯系緊密。他用此概念來表明各種旨在掩蓋社會不平等的符號形式的存在,社會成員往往不能正確識別出他所處的權力場域中的位置。在誤識的情況下,社會成員無意識、不自覺的與支配階級“合謀”,甘愿被支配。
參考文獻:
[1]布迪厄,強世功.法律的力量——邁向司法場域的社會學.北大法律評論.1999(2).
[2]蔡藝生.論司法獨立的悖論及其破解——比較法視角下考察.北京人民警察學院學報.2010(5).
[3]周永坤.中國司法概念史研究.法治研究.2011(4).
[4]宮留記.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