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初期,知名小麥育種專家蔡旭出任北京農業大學農學系主任,他憑著出眾的選種專業能力,選育的優良品種讓土質情況并不良好的華北地區的小麥收成有了保障。但農業大學黨委一直把蔡旭視為“和黨有距離”的思想落后教授,使用時暗地里控制,并借著幾次思想運動對他進行打壓。
1958年大躍進運動深入之后,蔡旭就吃力地跟不上,從開始的迷糊到最后的懷疑,行動消極,再次被校黨委樹為“思想落后”的典型。
此時發生了聞名全國的“小麥王會師”事件:在一次躍進交流會上,作為“學堂小麥王”的蔡旭對會上推介的豐產經驗再三挑剔,氣得被稱作“農民小麥王”的河南省固城縣一位勞模要他去那兒種5畝試驗田來比個高低。1958年7月15日,市髙校黨委辦公室楊朝俶發自現場的報告稱,蔡旭不愿去打“擂臺賽”,他回答:“我只管總結經驗,不管種試驗田?!睏畛瘋m在報告中說,這與哲學教授馮友蘭所謂自己是足球教練,不管踢只管教,以維持自己的臭架子是一樣的思想。
“小麥王會師”事件影響頗大,康生與陳伯達也慫恿、鼓動蔡旭去應戰,連毛澤東都來打聽此事的由來和結果。中共高層領導經常拿此做話題發議論,有的甚至編排小故事小場景,多有濃烈地嘲笑教授之意。
蔡旭對報上登載小麥畝產3530斤的記錄是不相信的,當別人征求他意見時,他明確地表態:“對這點我尚有懷疑。”6月17日他接到一個畢業生徐宗賢的來信,說自己在河南看到所謂“雙千斤”的豐產紀錄是假的,只有800多斤。他看后更認為豐產紀錄是不可靠的。作為有經驗的“學堂小麥王”,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湖北省谷城參觀回來后悄悄地對助教說:“在外面看了半天,千斤還是在我們這兒?!边@讓農學系黨總支書記、后任學校黨委副書記呂恒甲頗為惱火,在1958年7月市委教育會議發言中指名批判蔡旭的“狂妄無人”,高調指出:“總之資產階級教授是不相信勞動人民的智慧的,反過來自己則很驕傲的。”
呂恒甲在發言中指責蔡旭保守思想嚴重,不是力爭上游,而是甘居下游。在搞豐產田制定指標和措施時,催促報小麥豐產田指標,蔡旭起初只提每畝750斤,后來參觀了外面大躍進火熱場面,回來后提髙到1000斤。再讓報第二年指標,蔡旭只肯提每畝1600斤,再不肯往上提了。后來中國農業科學院公開向他挑戰畝產8000斤;他嚇了一跳,無奈之下被迫應戰,只好跟著說搞8100斤,僅僅比別人多100斤,這讓校方大為不快,在黨總支的再三逼迫下又漲到8500斤。緊接著青年教師出馬高喊要搞萬斤,目標直指名教授。蔡旭萬般棘手,也只能極為勉強、配合式地表態說也要搞萬斤。蔡旭等一些教授知道這種“放衛星”的方法不講理,背地里憂心忡忡地議論道:“現在農民及青年教師提出的許多指標不過是說大話,沒有根據?!?/p>
農大黨委最為炫耀的是,“部分青年教師職員搞了一塊白薯豐產田,連夜突擊深耕3尺,施肥7層,每畝施底肥7萬斤,做1尺5的髙垅,密植,每垅種6到8行(一般垅只種一行),每畝插白薯秧1萬5000株,預計畝產5萬斤?!?畝能插白薯秧1萬7000株,簡直讓人下腳都很困難了。這種忽視種植規律、近乎胡鬧的浮夸行為,居然被作為先進經驗速報到中央高層。而有田地經歷的蔡旭自然能感受到其中的癥結所在,他的擔心、懷疑只能私下嘀咕。
在看上去熱火朝天的大躍進時代,蔡旭勉強度日,應付了事,行事這樣不適宜、不合拍,自然招致學校黨委的強烈不滿,把蔡旭懷疑高產衛星田與俞大紱懷疑水稻髙粱雜交品種成功、李競雄認為豐產田沒有研究價值,同列為農業大學大躍進運動中“思想落后反動”教授最為典型的三大宗罪。
中央文教領導小組副組長康生1958年7月1日、3日晚兩次參觀北京高校躍進展覽會,幾次針對農業大學發表意見。他說,農業大學學生應該做到畝產3000斤,達不到就不能畢業。教授級別也應該這樣評,畝產5000斤的一級,4000斤的二級,1000斤的五級。他特別點了蔡旭的名字:“現在農民對農業學校將了一軍,農民畝產5000斤,農大趕不上,就坐不住。蔡旭不變,教授就不好當了。有人將軍,有對立面就好。”康生在這里暗示,蔡旭如再不跟上火熱的形勢,可以以落伍者相待或自然淘汰,可以作為對立面的典型人物。
蔡旭他們很快就成了運動的反面角色,收集材料多半帶著“看笑話”的成分。已升任學校黨委副書記的呂恒甲在市委教育會議上非常完整地描述了蔡旭灌漿的故事,抓住一點失誤,刻意突出了資產階級教授“愚蠢”、“可笑”的特征,贏得與會者的一陣陣哄笑。
呂恒甲還說,以蔡旭為代表的農學系教師實際沒有生產經驗,只會講理論,不會農業栽培耕作上的一些基本操作,如平整土地、開溝、播種等,要農場工人來教。同學請教先生如何追肥,教師自己也不懂。有些教師連基本的農業常識都是缺乏的。如因為講義印錯了,栽培教研組講師廉平湖告訴同學棉花應該10月打頂,實際上每個農民都知道是8月打頂。
在嚴酷的政治運動中,這種挖苦、嘲諷還只是輕微程度的言行,更慘烈的是大動炮火、傷筋動骨的批判陣勢。大躍進之后的4年里,農業大學沿用反右派斗爭的方法,在全校55名教授中共批判了33人,蔡旭是首當其沖、被人攻擊最兇的批判對象。校方還毫無根據地追査所謂“盤踞在農經系的反動集團”,開大會進行了斗爭。黨組織給他們隨意戴上“帝國主義分子的孝子賢孫”等政治帽子,動輒就開全校師生大會進行專題揭發,還以畫漫畫、演活報劇等形式極盡丑化之能事。同時把師生大部分下放到農村,逼迫教授們在自然條件不好的鄉村接受勞動鍛煉,徹底改造思想和教學體系。學校黨委借此審査過去全部的教科書和講義,發動師生重新編寫教材,聘請有經驗的農民出任顧問。此舉有意割絕教授們與過去的學術聯系,了斷他們舊的學術思想,逼使他們在險惡的農村環境中“自我革命”。
農業大學全校師生集體下放點除了稍近的河北、山西、山東、河南省外,還有青海、寧夏、內蒙古艱苦的邊遠地區,整個教學環境變得雜亂和惡劣。下放3個月后,農業大學黨委給中央領導寫信匯報說:
尊重勞動的思想已經普遍在生長,業務上也感到有可學習的地方。耕作學教授孫渠、土壤學教授葉和才虛心踏實地向農民學習,記在小本上的東西比學生還多。植物病教授裘維蕃在自我檢查時說:“過去對生活享受貪得無厭,養尊處優而不以為恥,是十足的剝削階級思想?!泵藁ㄔ耘喔苯淌隈R藩之在徐水參加大寺各莊的棉花豐產排,他說:“從衛星田更體會到一切是勞動創造的?!庇终f:“我們思想上若不能向農民看齊,就很難在工作中做出成績?!庇衩捉淌诶罡傂巯路徘霸趯W校里搞的一畝玉米豐產田只收到800斤,在壽張參加了衛星田勞動后說:“我們在學校放不出衛星,主要是被書本上的舊東西束縛住了?!?/p>
因為學校黨委規定,改造不好還要留下繼續勞動改造,教授們生怕搞不好會延長鍛煉時間,多有恐懼般的擔憂。在下放教師中又散出“中國科學院不要老專家”的傳言,大家對自己的前途剎那間感到摸不著底,又不好在人多場合議論,所以教授們多半比較沉默,說話謹慎。蔡旭所在的農學專業教師處境最為糟糕,頻繁地被樹為反面典型,被農民、學生屢屢“將軍”,在農村折騰許久心境潰亂。有一位教師統計說,他們已聽農民講課49次,像學生一樣邊聽邊做筆記。他們的專業學識已經在鄉村被數落,僅剩下的學術尊嚴也蕩然無存,幾近廢人,更擔心—年后回校仍然教不了學生的功課。
教授們陷入思想掙扎的泥淖,而學校則愈發落入低劣、粗糙的教學環境。由于參加政治勞動運動過多,學生學習時間過少,考試制度松弛,教學質量一瀉千里,不堪收拾。學校最后只在意畢業生對生產知識、田間操作熟練與否?校方甚至提出一個簡單的畢業標準:“一般畢業生掌握兩三種主要作物豐產的理論和實際經驗,初步學會了根據天、地、苗的情況決定栽培措施的本領,出去搞生產不膽怯?!毙|h委負責人喜歡說:“書本知識少了一些,但活的生產知識大大增加了。”并幾次引用學生的話加以強調:“讀書不如去種地,種地是又紅又專、多快好省的道路?!敝皇亲寣W生在簡單的耕作栽培方面不膽怯,這讓一生重視基礎學問的蔡旭萬分悲涼,只能長久默然不語。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故國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