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韋莊《桃花令》
馬爺爺過世,馬奶奶想在天堂墓園給他尋塊地方,犄角旮旯也行。
馬奶奶居住的城市有一座山叫蓮花山,這蓮花山貫穿著城市兩頭,雄赳赳氣昂昂,不過蓮花山往南蜿蜒走到太陽溝那兒就瘦成一根排骨了,這么不起眼兒的一根排骨上竟然戳著一座二層小樓,六四○九家屬樓。六四○九是早年的兵工廠,兵工廠嘛一定要隱蔽,它的廠址在蓮花山最南端被青山綠樹掩蓋著。難道兵工廠的家屬們也需要隱蔽?誰知道,反正他們這個家屬樓七拐八繞地建在太陽溝,周邊除了石頭就是山,從遠望過去就像鳥筑了個大窩。
多年前六四○九廠已經和鄰市一家兵工廠合并遷徙,現在,那里是一家規模很大的豆制品加工基地,生產大豆腐、豆腐皮、豆腐干、豆腐泡、五香豆腐卷……連周邊的草木都被染上一股豆腐的暖香。家屬樓卻是個被遺忘的角落,冷眼看過去如一本陳年老賬,像回憶,更像往事。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紅塵滾滾烈火烹油,小樓里的人仍本分地恪守著樸素日子,漬酸菜腌咸菜曬大蔥,端午節還有人在墻角點燃干柴支起爐灶煮紅豆蒸粽子,淡淡的炊煙一縷縷吐出來,裊裊娜娜在蓮花山上空飄,也彌散出溫馨日子的味道。夏天的傍晚,幽幽的芳香從山上飄散下來,和每家每戶的菜香飯香混合到一起,人們無不感嘆地吸著鼻子,僅我們太陽溝才有這好味道!這些人大都蹣跚了腳步花白了頭發,夜深人靜齁巴哮喘咳嗽聲灌滿小樓,都老了不中用了,從頭到腳都是毛病,像馬奶奶這般硬朗的那要多大的造化?年輕人哪肯住這里,連他們的爸爸媽媽也不住,這里是他們的爺爺奶奶,甚至老爺爺老奶奶,有點本事的,連爺爺奶奶也給背出去了。
如今哪個角落能逃過開發商的耳目?這不他們來了!他們驅車圍著太陽溝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怎奈朽木不可雕也。這地腳蓋樓可真要跳樓了,是誰無意說了句這山倒郁郁蔥蔥的有些景致。就像有人拿小錘在開發商腦袋上敲了一下,醍醐灌頂,醍醐灌頂了。開發商對著蓮花山相看片刻雙手一擊,人說腳踩蓮花上西天,蓋不成樓房老子就挖坑,那邊也要解決住房問題嘛!兩山夾一杠后代出皇上,兩山夾一彎后代出高官!這蓮花山風景秀麗坐北朝南,天然的好墳塋!開發商驕傲地拍拍腦袋,老子不發財誰發財?他要在此打造出一個現代化超級豪華公墓。嘩啦啦嘩啦啦,什么情況?當然是真金白銀相互撞擊的聲音。
沒多久叫了幾輩子的蓮花山又有了一個別樣的名稱,天堂墓園。真他媽漂亮到天上去了,花團錦簇松柏常青,天上一群群白鴿,湖里一只只游魚,列隊整齊的花崗巖雕刻石柱,溪流一樣蜿蜒的盤山樓梯,比活人住的地方都講究。在中國人的傳統文化里,墓地風水好壞不但關系到死者入土后的安然,還會影響到活人的兇吉和后世子孫榮辱。兩山夾一杠后代出皇上是說左右兩山像椅子兩邊的扶手,后面橫著一座山是椅子的靠背。這個離現實太遙遠,皇帝就那么一個,比中頭彩還難,一般人家不敢奢望。兩山夾一彎后代出高官就容易多了。蓮花山連綿蔥郁可惜沒水,這有何難,挖個水坑小事一樁!錯,不叫水坑,那叫人工湖。兩山夾一彎這就成了。天堂墓園山環水動視野開闊,鳥語花香景色宜人,別說什么死人,活人都他娘的愛死了。來望風景的大都是六四○九家屬樓里的。開始還以為這么大興土木是修公園,當時馬爺爺看明白對馬奶奶說,哪是什么公園,閻王爺待的地方,什么人才有這福氣!人們開始嘁嘁喳喳,這墓地比公園還漂亮,誰能住上這么個風水寶地,也不枉犧牲一回。工作人員趕快宣傳,我們天堂墓園是天堂里的高檔社區,上風上水,地下CBD,人生后花園,全天二十四小時保安守衛,每日集體上香誦經聽音樂講新聞,逢清明鬼節還有網上祭祀,生日祭日我們負責聯系家屬,如家屬不能到場,我們可以代理行事。爺爺奶奶大爺大娘機會難得,開盤價打八折。這里不僅可以安息亡靈,還可以保佑后代。如今土地緊張,升值空間大大滴。不少老人動了心,他們回去和兒女商量,我們也不是貪圖什么,關鍵是這樣的風水寶地能庇護子孫逢兇化吉,以后咱孫子能考重點大學找好工作娶漂亮媳婦當大官發大財……什么?簡直殺人的價,比活人的房子還貴,這些人良心太壞,專門忽悠你們這些老頭老太太,人死了就是一把骨頭扔出去……老人們被兒女教育一番馬上就覺悟了,可不,那邊還能管得了這邊的事?扯淡。孩子說有那錢還不如買深海魚油吃,他們妥協了,卻暗暗等待著兒女們的深海魚油,一天兩天三天……深海魚油呢?哦,你沒看電視上說?那東西都是假貨,吃了反倒生毛病。蓮花山,不,天堂墓園現在可熱鬧了,老人們沒事就去瞧熱鬧,這輩子住小紅樓的命下輩子就能飛躍天堂,做夢吧!就看看風景,看看風景還不行嗎?
你不買他買,人家生意火著呢!人們趨之若鶩出手闊綽,有人一口氣圈下一片聯排墓坑,還和女人做著長遠規劃,我和你在中間,左上角是他爺爺奶奶,右上角是他姥姥姥爺,下邊是咱兒子再下邊是……女人說去你娘個腿兒的。簇新的墓碑在太陽光下冉冉升起,花崗巖大理石青石漢白玉……講究的人家還在墓碑旁邊豎起雕刻,有石獅子麒麟貔貅,有人還為死者雕上塑像,件件都像藝術品。
馬爺爺過世馬奶奶想近水樓臺,只圖個方便。從窗口就能看見,那樣老伴就沒有離開,只不過換了個睡覺地方。當時大小媳婦下崗,大小媳婦先前在公交車上賣票,忽然馬路上跑的都是無人售票車,大小媳婦沒有了用武之地。二小兩口子也沒正經事干,他們曾是六四○九廠的維修工,工廠合并后被減員回家。春兒在商場門前給人看自行車。你看看往天堂墓園跑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們脖子上一個小玩意就是咱幾年的飯錢。三個孩子統統反對,他們只當老媽悲傷過度犯糊涂,眼下連填飽活人肚子都困難。他們天天在外邊奔波刨食,晚上一頭歪到床上連夢都沒力氣做。就讓這老太太做夢去吧,反正做夢又不花錢。
馬奶奶每天夜里都能夢見老伴,馬爺爺總說冷。冷你多穿點。馬爺爺說多穿也冷,冷到骨頭里了。清晨馬奶奶到天堂墓園去,喇叭里傳來一個又甜又糯的聲音,各位早上好,現在我們來播送今天的天氣預報,今個天氣很好,東北風二到三級,氣溫十八到二十三度,是個晴朗的好日子。愿各位的心情都能如這天氣一樣明朗愉快。下面我們來聽一段音樂。馬奶奶朝四周看看,只有一個個矗立的墓碑,這各位是指他們了!古箏演奏的佛曲,非常好聽。她沒記住名字,音樂在山間環繞著,她發現聲音是從地上的一個個玻璃盒子里傳出來的,這玻璃盒晚上是照明的路燈,隔幾十米有一個。音樂結束是新聞聯播,全國各地大事小情,還有世界上的事,韓國一艘輪船咣當撞礁石上了,美國一架飛機在天上冒煙了……上午九點半是固定焚香時間,香爐和香臺在墓園的小廣場上,工作人員燃香后,從錦盒里取出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別墅到門市房,電視到手機,生活用品到時令水果蔬菜……都是頂新級別。雖然是打印的圖片,可種類花樣相當前沿。這些統統被放進香爐里點燃。馬奶奶想有錢真好,死了還能享受這么多花樣。她和人家商量,我可以幫你們干活,點香燒紙搞衛生,只要給老伴找個地方。人家回答,這事我們說了不算。夜里她見到馬爺爺說,現在我見天都到墓園去,那可真是個天堂,每天早晨都播放不同曲子,還有京劇評劇黃梅戲二人轉,可全和了,天天不重樣。昨天還放了你最愛聽的小白玉霜的《秦香蓮》,聽完曲子就給播新聞,焚香后還要燒紙活,什么新鮮玩意都有!好多東西我也是頭次見。那天還來了幾個和尚誦經,和尚歲數都不大,個個膘肥體壯。一個小和尚一邊誦經一邊拿腳打著拍子,脖子上的槽頭肉一顫一顫的。我琢磨著讓孩子把你從寄存處接回來,白天我帶你去園子里望風景,晚間還歇你那張床上。原想兩人一塊兒蹬腿閉眼,就像一樓他李奶奶和李爺爺那樣,前后腳不到兩鐘頭,一起埋了倒也省心。可惜咱沒修來那福氣。
馬奶奶跟大兒子大小說了想法,大小在電話里吼,誰燒成一把灰了還在外邊瞎溜達,等我找空去老家西安把爸安置了。馬奶奶說西安離這十萬八千里的,逢年過節連個掃墓的都沒有。再說我也不想離你爸太遠。到時你可以在路口燒燒紙錢,你和爸心有靈犀距離產生美。大小只是敷衍老太太,他哪有空去西安,去了把老爹安置在哪?現在什么地方不是寸土寸金,別講那些高檔的,就是普通墓地也要往萬上數。大小贊成一些偉人的做法,咣當往海里一扔,省錢又省心。看看人家這境界!大小準備找空給老太太上上課,現在不行,單位要競聘承包公交車,這會兒正忙著。馬奶奶又給二兒子二小打電話,二小和媳婦剛剛盤下一個小賣店。馬奶奶話還沒講完,二小連連叫苦,我現在上廁所都小跑……馬奶奶坐公交車來商場門前找女兒春兒,春兒更黑更瘦了,馬奶奶從口袋里掏出兩個大蘋果。春兒也不同意把爸接回家,到時候你外孫女連姥姥家都不敢去了。
一個老婦人的心思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誰會在乎呢?孩子們忙得昏天暗地,他們無暇顧及老頭埋哪,活人的事還沒弄明白呢!不能說他們不孝,老頭躺在病床上,他們也都輪了班去照顧,春兒還時不時煮點湯拿過去,只是盡孝心也需要資本和成本。他們只當老太太在說夢話,人老了就愛做個不著邊際的夢。
這世上好多不著邊際的事還不是靠著夢想來實現?人們跟這叫夢想成真。這個當然要靠造化際遇還有那鬼使神差的機緣巧合。那天墓園老板途經小紅樓,無意間往外看看,就和一個窗臺上的咸菜壇子對上眼兒。一個土黃色帶花紋的咸菜壇子,里面盛著咸菜疙瘩。老板當然只對壇子感興趣。對了,壇子是馬奶奶家的。在老家的舊物攤兒買的,一尺多高鼓著個圓肚子,特別能裝。疙瘩頭青蘿卜小黃瓜雪里蕻……當年三個孩子喝稀粥啃餅子把壇子里的咸菜咬得咔咔響。壇子一年四季扔在窗外護欄上,風吹雨淋沒人當回事兒,日子再不濟也不會把咸菜壇子當寶貝。
她在電話里告訴大小,你爸這回真要進天堂了,是天堂墓園。用家里的咸菜壇子換的,一個咸菜壇子居然能讓你爸落戶天堂,看看這是多大造化!馬奶奶明顯激動了,翻來覆去說這都是老天開眼。事情來得突然,就好比天上咚的掉下來一個餡餅,哪是餡餅這是金元寶啊!馬奶奶掐掐自己胳膊,確信不是夢。等平靜下來她想了好多好多,自己在這世上風風雨雨幾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可無論碰上什么艱難最后還不是撥云見日。
馬奶奶出生在古城西安。一出生臉上就帶著好些紅疙瘩。這紅疙瘩跟她個頭一起長,慢慢還連成片,明白的老人跟這叫朱砂痣。這朱砂痣不是印在皮膚里,而是呈立體狀,有指甲蓋兒的厚度,冷眼看像糊上去的膏藥。這么個大眼睛高鼻梁女孩,竟長這么一臉壞東西。可把當娘的愁死了。壞東西要長在后背上屁股上也不礙事。可偏偏就長在腦門上臉蛋上。她使勁拍大腿,恨不能把那壞東西撕下來貼到自己臉上!怎么可能?當娘的又不會變魔術。也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一畝三分地里瞎折騰。去都城隍廟求神拜佛,去驪山腳下的華清池往回背水。傳說華清池的水有神效,秦始皇臉上的毒瘡都治好了,后來唐玄宗又在這里給楊貴妃修了貴妃池,整個貴妃池就是一朵盛開的海棠花,六個花瓣輕輕擁抱著美人,池中之水柔滑馨香。山下的村民都用這水來驅趕病魔。當娘的把神水背回來敷到女兒臉上,晚上去茅房也要順便瞧瞧,奇跡往往發生在夜深人靜。當娘的相信那神水帶著帝王仙氣,只要她虔誠不惜力氣。
轉眼女兒十歲了,當娘的肩上已經磨出老繭,女兒臉上依舊如故,當娘的想把女兒送到學校里識幾個字,總不能作個睜眼瞎吧!生了這么個長痣的姑娘,當娘的自覺得虧欠了孩子,那就憑著微薄的力氣,補償一點是一點。她私下去打點了學校里的老師,就讓她坐在靠墻的角落,這孩子天生喜歡安靜。而這樣一張面孔出現在教室里,那些家雀一樣的孩子能安靜嗎?女孩子怯怯的也要結伴湊上去看看,男孩子沒深沒淺往臉上摸,這東西是不是貼上去還能摘下來?一只只小黑爪子伸過去,角落里響起一陣凄厲的尖叫,小黑爪子停在半空,一個膽小女孩兒淚水泉眼一樣往外噴,這學是沒法上了!
總得有個解悶的事兒,當娘的拿來繡花針。誰知道竟一下子成了這姑娘的救命稻草,救贖了。說來也沒跟誰特意學,只是當娘的拿了別人的花樣子來,她邊繡邊琢磨,也能繡得有模有樣,算無師自通了。她坐在窗前白天繡晚上繡,從外面看過來那里宛如掛著一張鑲了木框的畫。布和針線都是便宜東西,在當娘的所及范疇內,娘買回來好多細布花線,難得姑娘有個消遣。而于她,只要手里捏著繡花針,一顆惶恐的心馬上就會踏實下來。花針花線纏來繞去就給她搭出一個小窩棚,如作繭自縛。窩棚細密結實,就算外面風雨再大都不會害怕。窩棚里面是亮晶晶的花房,桃花、梨花、杏花、牽牛花、地瓜花、菊花、芍藥、玫瑰、牡丹……光花房怎么夠,還有百鳥園,畫眉、黃鸝、鸚鵡、百靈、喜鵲……還有果園,西瓜、草莓、葡萄、櫻桃、柿子……后來連小貓小狗也跑過來,連雞鴨牛馬也來湊熱鬧了,看看又添了一頭又肥又胖的大黑豬。小小繡花針在她手里變成魔法棒,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個勤快姑娘,從不睡懶覺。喜歡天蒙蒙亮時跑出去,走過濕漉漉的街道,走過空無一人的學校,走過還沒開門的食雜店,看看街邊的樹看看巷子里的花,誰家昨晚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忘收了,那一定是女孩子的衣服,領口袖口都繡著花。她喜歡大霧的天氣,霧蒙蒙的好像大地在抱著她,心里邊又安寧又踏實,可以放慢腳步多轉轉。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叫賣,豆腐———豆腐,起伏、跌宕,動人心弦。太陽就快出來了,她該回家了。回她的小窩棚繡下一幕幕畫面。學校操場上多了一面紅旗,北門的院子里爬出一根絲瓜,墻角睡著一只花貓。還有沒有落下的,再想想。沒了,心里卻惴惴的。她又在細布上繡出一棵桃樹,她每天都在樹下坐一會,直到那個聲音出現,她知道坐過的地方馬上就會有另一個人的體溫,于是繡布上就有了零星散落的花瓣。
姑娘的銀針在細布上輕歌曼舞,她繡的花兒會招來蝴蝶,她繡的魚兒會惹來小貓。她繡的樹兒會引來小鳥……那當娘的除了繼續給姑娘背水,還把她的繡品拿出來示眾,這么漂亮的東西窩在那兒豈不瞎了。家里到處都是姑娘的手藝,枕頭上窗簾上靠椅上,連洗碗布上都飛著報喜鳥。鄰居推開門還以為誤闖花園。這姑娘的手藝散著芳香,一枝花香了整條街巷,捂都捂不住。
嫁姑娘的繡花鞋新媳婦的紅蓋頭小孩百日肚兜,她忙得自得其樂,忙得忘掉那該死的朱砂痣。姑姑嬸子們來求手藝時也會帶來相應的報酬,呢絨襪子白塑料邊鞋一捆一捆繡花線。她把繡花線纏纏繞繞拉扯著,光陰在她指尖窸窸窣窣地流淌,姑娘大了。都有了身段和眉眼,當娘的長嘆一聲,該扔下扁了。可不是嗎!姑姑嬸子們看著她拉扯絲線繡紅蓋頭,心里邊也會莫名的傷感,想她早已到了出閣年齡,卻要為別人做嫁衣裳,自己是不是殘忍了點兒,于是就有一份使命在心窩里蠢蠢欲動,打著燈籠點上火把……
第一個男人是個瘸子,手里拿著拐杖。每走一步都要先把拐杖伸出去找支點。聽說是小時候上樹掏鳥窩摔的。這男人像是不太在乎長相,沒幾句話就從懷里掏出一張清單,上面是一堆密密麻麻小字,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白米一百斤、黃米一百斤、大豆五十斤、面粉五十斤,豆油十斤,香油二斤半……當娘的急了,拉上姑娘就往外走。還可以少點,可以少點……第二個男人倒爽快,你若能天天圍著圍巾就好,我兒子膽小得要命,那回看見耗子都瞎尿褲子了。第三個男人老胖,腦袋有鍋大,悶頭不講話,和他一道來的大嬸說這孩子老實,她看見那胖男人嘴角掛下來一條亮晶晶的涎水,大嬸趕緊用手絹擦。胖男人忽然伸手拉下她的圍巾,媽呀一聲倒在地上翻白眼,大嬸馬上蹲下去按人中,你個鼠膽。不好了,那男人在地上吐白沫了,不好了,又抽羊角風了。第四個第五個……當娘的磨露了幾雙厚底布鞋!鄰居們眾志成城,而那朱砂痣就像一座屏障。它在原本順理成章的姻緣面前畫出一道天河。
她坐在大樹下抹眼淚,抹煩了繡花。緣分天注定,她繡的一個個紅蓋頭,還不是月下老人早牽好了紅線。而她的這個緣分又在哪一個路口?太多傷感讓她對未來沒有奢望,不敢想象。她找出繡過的一棵桃樹,摸著樹下零星的花瓣,仿佛聽到了一個遙遠的聲音……
這個是李嬸兒娘家的遠房侄子,比她大出八歲,剛剛送走老母親,聽說家里連個像樣的被子都沒有。這次她把紗巾圍巾都摘掉,無畏了似的。干什么遮遮掩掩,嚇死算你短命。他個頭不高,瘦弱白凈。一開口她嚇一跳,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千里姻緣一線牽!心臟在胸膛里噼里撲通就要蹦出來了,她把兩手按上去,生怕讓人看了笑話。怎么會這么巧?這城里單豆腐房就有多少個,偏偏就是他呢?而那聲音熟悉得就像自家一個親人,她每天早上出門,可以踏踏實實在外邊轉悠,不用擔心與其他目光碰撞。就因為有這個報時器,豆腐———豆腐,不早了,該回去了。她坐過的樹下他接著坐。她的報時器呀!這陣子報時器忽然不見了,早上再出去人就惶惶的,腳步也亂了。現在他就在眼前,那搭在椅子上的圍巾有個破洞,她隨手拿過來,用繡花針在上面挑出一朵花,紅艷艷的,是桃花。
娘興奮得想哭,都城隍廟的頭沒有白磕,還不都是虔誠的結果?這份虔誠感動了上天,給了姑娘這么一個全須全尾的好男人。她忙著為姑娘張羅嫁妝,就是把家底拿出來也要嫁得體面。她只讓娘買來彩色細布銀光繡線,她要自己繡嫁妝。被褥、枕頭、門簾、窗簾,當娘的憐惜姑娘,哪有被子要自己繡的,這個我們還買得起。可那是姑娘一個心愿,給別人繡蓋頭時已經許下。本來新衣也準備繡,當娘的不依,在裁縫店給她定制一件絳紫色旗袍,滾了紅邊,浮著暗花,在陽光下一明一暗地閃動著喜鵲登梅的花紋。
老天最公平,前邊虧了你欠了你,后邊一定想辦法體恤你憐惜你。他根本不嫌棄那朱砂痣,說那是落在她臉上的桃花,你丟到哪里我都找得到。生了大小后腦門上那塊居然不見了。你說怪不怪?有什么怪的,不是在這里。他掀開圍巾一角。大小出生沒多久,他去北方一個兵工廠當學徒,三年后成為正式機車維修工人。她也隨著遷過來。他拉著她上街買菜、帶著她去鄰居家串門、還在廠里幼兒園給她找了份幫工,第一步邁出去第二步第三步就安然了。
馬爺爺總算在天堂墓園安頓下來,位置還好,一抬頭就能看到家里窗戶。馬奶奶坐在那里和他聊個沒完。這回你也住進高檔區了,做夢都想不到吧。仨孩子都說我上了老板當,說那咸菜壇子值好些錢,完全可以把他們從貧苦中拉出來。二小怪我沒事先和他們商量,春兒又哭又鬧要找老板把壇子要回來,說我把家里的寶貝弄丟了。一個咸菜壇子給你換個好落腳已經是造化了,還不是一輩子行善積德的結果,這些孩子!馬奶奶往四周看看,左鄰右舍一個比一個闊氣,隔壁這家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方方正正的金字,四周圍欄雕著牡丹花,兩邊一面一個石獅子看家,下邊還砌了供臺。只有馬爺爺這里樸素無華,利利索索一個小土包,下葬匆忙,也沒來得及做碑,她去打聽過,一個碑要不少錢。當天二小拿來一棵樹,光禿禿的毛發未生,也不知道什么樹,拉樹苗的車掉下來,二小撿了。馬奶奶看著一個小土包和一個光桿樹,心里漫上來一陣寒涼,她對邊上那戶講,遠親還不如近鄰,還不都是緣分?哪地方沒有窮苦人!我這老伴好著呢!轉天馬奶奶拿了好些彩色布條掛在樹上,風一吹,一樹花花綠綠的,倒也生出幾分暖意。
馬奶奶需要一筆錢,她要給馬爺爺立碑,上面雕上大字,最好還要圍一圈護欄,碑也要黑色大理石的,世世代代經得住風吹雨淋,石獅子不需要,她和馬爺爺一窮二白,沒仇家,也沒錢。人生的暮年,馬奶奶給自己豎起一根標桿,墓碑和圍欄。
生活艱辛,掙錢不易。你說讓馬奶奶去勞務市場轉轉?開什么玩笑!你們用工的話會選一個年過八旬的老太太?去什么勞務市場,馬奶奶有繡花針,她還有繡花線呢!那天她給春兒送粽子去,商場門口正大賣荷包,做工簡陋也要三塊五塊的,馬奶奶看看自己那雙手眼睛笑成一彎月牙。每逢清晨,從太陽溝溝口那兒會緩緩地冒出來一個老人,她腳上穿著厚底布鞋,手里拿著個釘耙模樣的東西,用木條釘的,最上面橫木條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布掛件,荷包、葫蘆、小粽子、小燈籠……它們在木條上搖啊搖,明媚的陽光鮮艷的掛件,一起照耀著矍鑠的老人,老人的臉膛紅紅的。馬奶奶沿著下面109公交車站走下去,她走得不疾不徐,每到一個站點就停下來,等車的人不算多,可總有那么幾個。他們用手碰碰這個摸摸那個,拿在手上搖晃搖晃,有的就給放回去,有的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錢,多精巧的小玩意!車來了,人們呼啦啦被車裝進肚子里拉走。馬奶奶繼續趕往下一個站點。第九個站點是黃河路廣場,走到這里就不往前走了。廣場不是很大,可總比站點人多,馬奶奶找個椅子坐下。陸陸續續就有人過來看,女人啊學生啊買的多,她們喜歡這樣的小情趣,才一塊錢!往手機上拴往扣子上別往手腕上戴,男人偶爾也有買的,但少。沒有生意時,她把兜里的針線拿出做活計,就有人過來看熱鬧,一個紅布條,縫縫剪剪的成了荷包!手真巧!嘖嘖。馬奶奶的午飯就在廣場上解決,面包、饅頭、發面餅路邊小店就有,水自己帶。看著馬路上汽車跑來跑去街上人來人往,她忽然覺得生活蠻有意思的。這人活著就該有個奔頭,書上說那叫人生目標。她的目標就是趁著身體還硬朗把墓碑豎起來,再修上圍欄。等她過去,那邊的家也就有了模樣。如果可能買上一對石獅子也蠻好,護不護院無所謂,關鍵看著氣派。不過那是奢望,要看她身體狀況,下午她要順著109站點往回走,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偶爾能賣幾個。
傍晚,天色黯淡暮而未晚,空氣濃厚,似有甘甜之氣。馬奶奶這時候一般都在天堂墓園。她要和馬爺爺說說今天的事,今天車站點賣了多少個,廣場上賣了多少,廣場上一個遛狗的女人一下子買了五個給狗做成項鏈掛脖子上,嘴里還念叨著,讓奶奶看看漂亮不!居然愿意給狗當奶奶。今天一共賣了三十多個,馬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她的布掛件沒有成本,碎布是家里的,是純利潤。這么下去用個一年半載就可以立碑了。今天還有件逗樂的事,兩老頭在廣場上下棋,不知為啥就打起來,一個說你等著,看我兒子來了怎么收拾你,另一個也不示弱,就你有兒子?兩人都用電話把兒子喊來,兩個兒子見面后握握手,然后哈哈笑一陣,走吧,兩個老頑童咱找個酒館一塊兒喝點。馬奶奶說著自己也樂起來,以前你和老趙下棋,也爭個臉紅脖子粗,可誰也沒鬧著把兒子喊來。看看這兩個老小孩兒。天漸漸暗下來,鄰居那邊白天一定來了什么人,已經打掃過,墓碑前還放著幾束鮮花。馬奶奶該回去了,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我得琢磨做些新品種,荷包粽子也就這一陣。等去告訴大小他們幾個,不用每月再給我一百塊錢,我自食其力了。
在黃河路廣場旁邊有個裁縫店,那櫥窗里放著個塑料模特,長手長腳,手腕上還挎個包。包帶兒那拴了一個花布條,馬奶奶花十塊錢從裁縫店買回一大袋子碎布。家里的老箱底兒也有用完的時候,況且還要開發新品種。她抱著袋子,仿佛那里邊裝著無數寶貝,可不是寶貝嗎!現在的布料和早年的大不一樣,有的料子一閃一閃能變出好幾個顏色來,有的像漁網那樣漏著小窟窿,光這碎布就好看得不行,馬奶奶要把它們變成花鳥魚蟲、變成十二生肖、想變什么變什么。做布掛件,要的就是閑工夫慢性子,還有那個靈巧勁兒。馬奶奶曾是小有名氣的繡花姑娘啊!那時候她能把門前的喜鵲繡在細布上。現在她會把生活里的小景小物做成掛件,學生們告訴她,這叫布藝,民間手工布藝。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奶奶不明白,自己還沒走這東西就變遺產了?如果哪天兩腿一蹬,這個遺產也太單薄了。也許再過上幾朝幾代會變成值錢的“遺產”?就像那個咸菜壇子。以后的事太遙遠,比天邊都遠,現在馬奶奶還是愿意把她做的小玩意叫掛件,叫掛件親。她看電視里《動物世界》,小象掉進泥坑,大象媽媽用鼻子把它勾出來,她就用絲絨布做出大象鼻子上卷著小象,生動而溫暖。看見商場門前舞獅子,就做出一個紅彤彤的繡球,沒有生意時就埋頭做,她不愿意對著太陽光紉針,刺眼睛。拿一塊黑絨布鋪大腿上當襯布,銀針在黑色的底子上是反光的,針鼻兒通亮,線一捅就過來了。倘若你從這里經過,遠遠就會看見大樹下面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奶奶在穿針引線,她旁邊戳著那個掛滿小玩意的釘耙,綠葉銀發還有紅彤彤的掛件,多像記憶里的一篇童話。
馬奶奶在工商銀行辦了張存折,可別小瞧這么幾頁紙,它有一個大肚子,肚子里裝著一堆數字,螞蟻那樣趴在上面,馬奶奶存折上的數字長著胳膊腿兒,每天都攢足力氣往前跑。回家的路上摸著存折,腿腳頓時輕快了,她瞄準前面一個姑娘超過去,還回過頭和人家笑笑!晚飯后本來要睡下,看看存折又坐起來,針線剪刀碎布們開工了!夜里存折要放在枕頭下面,月朗星稀那些數字穿越枕頭跳進夢里,它們慢慢變成墓碑變成圍欄……多虧當初沒辦銀行卡。那東西硬邦邦的,既不樸素也不直觀。馬爺爺也知道存折上的秘密,哪有什么秘密,連隔壁鄰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馬奶奶見天匯報,看看又存進去五十、八十、一百。一天她興奮地把存折拿過去讓鄰居看,看看我們也快有墓碑了,就快了。電視上說如果把痛苦說出來,痛苦就會減去一半,如果把幸福說出來,一個幸福就會變成兩個幸福。她在馬爺爺這里栽下一圈野花,有了花香就會引來一對對蝴蝶一只只蜻蜓,鄰居那里有個上供的花碗讓馬奶奶裝上大米,有了糧食鳥也來了,它們吃飽喝足跳到枝頭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像歌詠比賽。最初栽下的那棵樹也生出綠芽,馬爺爺喜歡的笛子和葫蘆就掛在上面。如果永遠是這樣的季節該多好!
存折被塞得滿滿,這又換了一個。掙了錢馬奶奶愿意往春兒那里跑,給老姑娘買點好吃的去。春兒從小體弱多病,他們從來都多疼她一份。春兒那年參加工作,她硬是把那件心愛的嫁衣給姑娘改成罩衣。當時把春兒美得細脖子挺挺著。那時候無論怎么艱難她都讓春兒穿得體體面面,憑著一雙巧手,春兒在人堆兒里總是那么搶眼。如今春兒的日子也緊張,孩子上中學正是用錢的時候,女婿給人家開晚班出租車。這塊西瓜你現在吃,那塊給他爺倆帶回去。她每次都要看著春兒吃下去才放心。春兒心不在焉,懶洋洋地啃著西瓜。她摸出手機按幾下貼在耳朵上,片刻又憤懣地摔在椅子上,電話沒打通,春兒嘀咕著,說電話不好用,誰知又瘋到哪兒去了?看著春兒把西瓜吃完,馬奶奶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根哈爾濱紅腸,春兒一臉不耐煩,賭氣似的咬一口。她知道姑娘不易,風吹日曬在外邊看自行車能掙幾個錢?白白凈凈一張臉吹成土豆皮了。她建議春兒學著做布掛件,春兒推說頸椎不好,她知道春兒從小被嬌慣懶了,多一點力氣都不愿出,這一點春兒可比不上大小和二小。聽說二小的小賣店又添了新項目,賣早點豆漿油條。
存折肚子癟了,錢給二小交罰款了。二小這孩子居然用地溝油炸油條,不及時交上罰款,非給關進局子里不可。聽說那地溝油毒性大,都能吃出人命來。從小她就告誡幾個孩子犯法的不做犯病的不吃,當初她在幼兒園幫工負責室內外衛生。看見那個洗菜的把蔬菜放水里一撈就扔到案板上。她不相信那個人在家里也這么洗菜。給小孩子吃的東西更要格外仔細。之后她每天干完份內活就去廚房里幫忙洗菜。洗過還要在鹽水里泡泡,一洗就十幾年。馬奶奶和馬爺爺絮叨,多虧那天讓我撞上,也多虧手里有這么幾個錢,不然二小真被關起來那還了得!
冬天了,馬奶奶又尋了個好地方,就在她存錢的工商銀行門口。大太陽地兒的,下面暖氣管道呼呼冒熱氣,她坐在那里東瞧瞧西望望,這時候沒法做針線,天冷得十個手指頭都伸不直。中午銀行里的好心女孩出來幫她把午飯拿進去,送出來已經熱熱的。車到山前船到橋頭,開始馬奶奶還擔心,冬天若在廣場上坐半天肯定成冰棍了,是銀行里的那群小姑娘建議,就在我們銀行門前,那掛件紅紅的也算一道風景,寶葫蘆還能給銀行招財!冬季天短,下午一過就該往回走了,她依舊先到馬爺爺那里,天冷不會逗留很久,但還是要去望一眼,和馬爺爺聊上幾句,這眼看要過年了,銀行里進進出出的人一下子多起來,去銀行和去其他地方就是不一樣,人們被錢鼓舞的精神抖擻,統統一臉燦爛。心情好看什么都好,看我這些小玩意更好。馬奶奶笑笑,我見天存錢和他們心情一樣好呢!今天裁縫店女老板還定了兩匹小紅馬,我得趕緊回去。
年三十兒那天,馬奶奶去墓園送黃米粘豆包,本打算今天也要出去。這幾天生意特殊好!哪只她,熟食店糧油店裁縫店連豆腐房都忙得喜氣洋洋,年末歲尾人們忽然不管不顧大手大腳起來,他們像明天就不過了似的往外掏錢,消費的感覺這么過癮!也不在乎買什么,主要是享受從兜里往外掏錢的瞬間,這時候馬奶奶就成了花心兒,人們你拉我拽,一張票子遞過去,零錢不找了。討價還價累不累?大大方方討個好彩頭。放縱一下,沖動一下,人生難得須盡歡。馬奶奶告訴馬爺爺,我也沖動了一把。你說這算沖動嗎?這幾天沒過來是因為掛件賣得實在好,夜里趕活都來不及。你可別笑我貪財,也就這么幾天,過完年就冷清了。今天若出去也能賺個一百多,可我惦著你的黃米粘豆包,另外還得和你說件事。那天我看見咱姑爺帶著個女人去裁縫店了,那女人長相比不上咱春兒,但要年輕些,她左邊腮幫子上有顆黑痣,臉面倒也白凈。沒多久兩人說說笑笑出來,一副親親密密的樣子。過后我進去問女老板,原來那個女人定做了一件唐裝,米色的,袖口衣領要包上金邊。我說出春兒的身材,也照那樣子定一件,因為常在裁縫店拿碎布,女老板給我便宜不少。當天我還給春兒送去一瓶美白潤膚霜一盒面膜,我讓銀行小姑娘推薦的。春兒更黑了。她又說到姑爺的手機不好用,有事也找不到他。三個孩子里你我最偏愛春兒,這孩子打小脾氣不好,為一點小事說發火就發火,有些事也不能全怪姑爺。可當老人的最怕孩子受委屈。我又進商場想給春兒再買件衣服,商場里正熱賣手機,服務員也發給我一張宣傳單。我在商場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你猜最后我買什么了?手機。一個時下最流行最時尚的手機。看電影拍照片聽音樂,通話更是暢通無阻,據售貨員介紹還能定位,犄角旮旯都能聯系上。
衣服做好我給姑爺打電話,還好打通了。姑爺見那衣服先一愣,接著臉騰就紅了。我又把手機拿給他,老媽的掛件最近火著呢!姑爺拉過我的手,太陽光下我的手青筋暴起,指頭肚上張著小嘴,老年斑幾近成片。姑爺眼角濕了,說這就去找春兒,他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我,上車時還向我揮揮手。我已經放心了,那孩子不糊涂。我得告訴你,咱的墓碑又延期了,那個手機比電視都貴,交錢時我一點沒猶豫。還有咱孫子前幾天搬過來住了,他在一家酒店當保安,黑白兩班倒,趕上白班就過來住,日子多快,孫子都成大小伙子了。
傍晚歸來,鄰居們看見馬奶奶手里多了一個沉甸甸的食品袋,里邊有魚有肉,還有新鮮好看的水果。之前她是要命地克己,從老伴過世就沒買過三塊錢以上的蔬菜,更別說大魚大肉。偶爾會拿一根豬骨頭或寸把長的小魚開開葷。現在孫子來了,關鍵還帶來個女朋友,這姑娘那雙小手巧的呦!馬奶奶稍做指點,就能縫縫剪剪把掛件做個八九不離十。看見電視里乾隆皇帝腰間掛著一個荷包就用手機拍下來,隔天居然做出個一模一樣的。馬奶奶怎么會不高興?這是要后繼有人了。看見馬奶奶滿滿的食品袋,鄰居們就問,今天孫子回來吧?可不,還有孫子媳婦呢。他們每周回來兩次,她把當天賣掛件的錢變成一條條魚一塊塊肉,沒工夫上山了。那姑娘勤快得很,一進屋就把手泡在水盆里,孫子說她是職業病,酒店洗衣房里習慣了。小窩棚似的屋子,被她里里外外清洗的像個新媳婦。洗好的衣物疊得平平整整,馬奶奶那把不離身的剪刀也給纏上紅布條,多細心啊!可惜這姑娘是個啞巴。月光溶溶水一樣澆在小屋里,馬奶奶和啞女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縫,一切都那么安然,偶爾會傳來一陣孫子的呼嚕聲。啞姑娘去廚房給馬奶奶做夜宵,是碗撈面,青菜雞蛋在絲絲連連的面條間星星點點,麻油的香氣繡花線那樣在半空中五顏六色地纏繞著。馬奶奶輕輕握住她的手,惺惺相惜了。馬奶奶在山上對馬爺爺說,不會說話有什么?有雙巧手足夠了,到什么年月也餓不壞手藝人。有這孩子幫著掛件產量多了,孫子就放到網上去,先前只知道網能打漁,不知道現在這網還能交易買賣。孫子說那叫網絡,這下掛件長翅膀了,全國人民都能看見。這小子真出息,見掙了錢把床腿都跳塌了。
過日子今天風明天雨,跟六月里的天似的說變就變,這說動遷就要動遷了。天堂墓園二期正在籌備當中,這里就要成為富麗堂皇的墓地,都說給好人謄地方,眼下是活人給死人謄地方,講起來有點滑稽,不過老板給的補償還可以,一套房子幾十萬。老人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些錢,他們討論算計商量,就連癱在床上的都不再尋死覓活,有了錢就可以治病,可以買好東西吃可以去外面旅游,有人說快省省,這身子骨去旅游還能回來嗎?別忘了那錢是房子,都揮霍了住哪?老人們回到現實里,有人說這么大歲數還買什么房子?干脆租房,剩下錢吃喝玩樂。兒女們呼啦啦往這邊跑,連幾年不朝面的也忽然想到了親情。小紅樓里空前熱鬧,有哭有笑,還有大打出手和拳腳相加,咣當,玻璃碎了,一個小板凳從窗口飛出來,馬奶奶心里一哆嗦。
早晨,外邊仍舊灰蒙蒙一片,黑云把天空壓得喘不過氣來,低得幾乎一伸手就能撕下來一塊。忽然一道金光劃過天空,緊跟著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雨點噼噼啪啪落下來把護欄里的破盆爛罐砸得當當響,敲小鑼似的。馬奶奶坐在床上做針線,床是那種老式鐵架子床,上面的油漆斑斑駁駁,裸露著破敗的銹跡。這種床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比較流行,如今廢品收購站都難得一見。對面是一張雙人床,被子疊得有棱有角,床頭還貼著范冰冰照片。墻角那兒站著一個大衣柜,上面的玻璃鏡子上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樣。桌子上無精打采的鐵鍋也已老態龍鐘,從前到了吃飯時候大人孩子都像鳥一樣從外面飛回來,小樓里家家戶戶的燈都亮了,他們圍著桌子,勺子把鐵鍋碰的當當響。小門小戶的人家,最暖心窩的就是該亮燈的時候燈亮了,該吃飯的時候圍在桌子旁,現在人和屋子都老了。開發商緊急通知,一周內搬走獎勵三萬塊,兩周兩萬,三周一萬。轟隆轟隆,人們腳上生風。馬奶奶在這地方生活幾十年,破敗的小紅樓承載著她的全部人生,早習慣了。都說這里地腳偏僻,交通不便。可那習慣早已形成一種自然,生活原本就該每天爬大坡走土路,不這樣反而不習慣。她出去賣掛件上山和馬爺爺聊天,充實又踏實。現在小樓里只剩馬奶奶趙爺爺還有秦奶奶,趙爺爺舍不得這個風景秀麗的地方,他要用房子在原地換個坑,開發商大氣,決定折合給他倆坑。兒子不同意,希望拿了錢一起過,趙爺爺說不同意他就一直躺在這里。秦奶奶兩個兒子的戶口在這里,他們認為也該得到應有的補償,秦奶奶支持倆兒子。馬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計來到窗前,外面的雨密不透風,今年的雨水大,隔三差五連雨天,山上的草木喝得飽飽,早早綠了一片。馬奶奶想太陽歇了這么多日子也該出來了!
雨總算停了,路還泥濘著。馬奶奶來到天堂墓園,她說墓碑已經定好了,和鄰居的一模一樣,這陣子雨水多,天好時工人馬上過來。她像完成了一項偉大使命,語氣里透露著無比的輕松。她把目光投向山下那個“鳥窩”,鳥們一只只地飛走了。馬奶奶本想把肚子里的話統統倒出來,想想硬是給咽回去。她的房產證丟了,孫子也聯系不上,去酒店人家說他和啞姑娘已經不在這里了。有人在補償費現場見過他倆。剛張羅動遷那陣子,她和孫子講過,把補償費整數按三份分了,你二叔,你小姑,你爸那份歸你。零頭在黃河路上租個房子,出來進去賣掛件也方便,還得幫你們置辦家當呢!現在什么都別說了,昨天春兒來電話她也一字未提。不提了。如果能讓那啞巴孩子安穩地過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端午節了,這一天馬奶奶賣了不少掛件。她抱了一個大食品袋回來,里面有黃魚有五花肉,還有亮晶晶的大櫻桃。沒準就回來呢!而小紅樓卻成了一片廢墟,地面上堆著碎磚爛瓦,馬奶奶坐下來,臉上肅穆得風平浪靜,有只鳥在旁邊嘰嘰喳喳地叫,傍晚的鳥叫別有一番滋味,好像把天地都叫得濕漉漉的。她在廢墟上翻到一個包裹,里面是她曾經的嫁衣,給春兒改罩衣還剩下一塊兒,她自己做個馬甲。馬奶奶笑了,她穿上馬甲朝山上走去,墓碑昨天剛立起來,那棵樹居然開花了,原來是一棵小桃紅,風一吹,一樹的紅花漂亮得像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