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魯鐳和她的小說,我以前談過,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小日子》就是我寫的序,大致意思是,除了政治和歷史的大日子,除了文人和知識分子的大日子,還有一種小日子,未經升華,不曾賦予重大意義,但是,這是無數(shù)塵世男女每天過的日子,而且,男男女女們還要把小日子盡量過得有勁、有滋味。當然,知識分子們對此是不高興的,央視記者問:你幸福嗎?你要是回答幸福,那么記者就高興了,但知識分子就不高興了:你看看你的日子,你居然幸福,你怎么就幸福了你,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反正,過小日子的人幸福也不對,不幸福也不對,最后你就不得不央求各位:我過我的日子沒礙著您吧?我幸福不幸福沒礙著您吧?您能不能少說兩句,讓我吃了這口飯,讓我踏實睡一覺?———“小日子”之“小”指的就是這種小尺度內的日子,同時,在北方話的語境中,這個“小”字又有一種安穩(wěn)感,這安穩(wěn)正是來自于“小”,大日子必是不安穩(wěn)的,人占了過大的空間他掌控不了,按下葫蘆起了瓢,但“小日子”,它無論如何是我的,過大日子可能不合于天理,但如果“小日子”過不成,那真就是沒了天理。我們相信天理總歸會有的,所以,我們的“小日子”總歸是安穩(wěn)的。
于是,這“小”又有了一重自得其樂的意思:樂天知命,小有小的樂趣。鑒于這種樂趣是如此微小,如此不為人知也礙不著別人,這種樂就近乎“沒事兒偷著樂”了,是一種隱秘的微笑,照亮了無數(shù)小人物的小日子。
———總之,經我這么一番總結,“小日子”基本上就是沒出息的日子,是不上進不昂揚的日子。在這個時代,報紙和知識分子和有志青中老年都是小日子的反對者。當然,我們不得不承認,如果人人都過小日子,世界確實無法進步,但話說回來,如果人人都不過小日子,就必定會鬧騰得大家日子全過不成。上進的人只管去上進,其實是不必打擾那些過小日子的人的,過小日子的人所求的也不過是別來打擾我。但是,不打擾別人那就不叫上進了,上進者通常都認為自己是大人物,過的是大日子,有責任帶領大家一起上進;知識分子和作家們通常是比較上進的,所以,在文學中,在小說中,我們基本看不見“小日子”。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小說,我認為值得一讀。首先是有趣;其次是,讓我們調整目光,來到“小日子”內部,讓我們這些神經亢奮折騰不休的上進者們看看那些我們沒有看到也不愿看到的人間景象。
當然,對張魯鐳的世界完全可以、也應該做出社會學分析,這種分析還可以導出某種批判性思考。但是,現(xiàn)在我們談的是另一個問題:我們有一個日益發(fā)育的公共空間,但這個空間虛懸在半空,比如在網絡上;在文學中,我們也有由傳統(tǒng)和哲學支持的內在性思考,細致、深入的自我推敲;但是,這兩個方面放在一起,我們就看到,其實這里是缺點什么的,比如一個人,他可能在微博和新聞中天天關注世界大事,偶爾的,如果他愛文學,還會傷春悲秋,想形而上的問題,但是,購物時候的他、吃飯時候的他,和鄰居、朋友交往時候的他,我們是看不到的,這是自我意識的“盲區(qū)”,也就是說,被表現(xiàn)出來的他總是活在別處,但就是不活在此時此地。
而張魯鐳,她是活在此時此地的。她不扭巴自己,她也沒有能力用很多的意義疑難考量自己的生活,或者說,她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跟自己的日子過不去,她的周圍是不太被知識分子和文人所看見的生活,她在其中如魚得水,而魚是不會反思水的,不會想象或思考為什么我不生活在森林里。
這樣一個小說家,不多見,很有意思。她或許會使我們意識到,天下有很多道理,其中包括不會講道理的人的道理。當然,意識到了,我們或許又會忍不住批評她,認為她的道理應該更大更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