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母住在城西的皂果小區。

這里的商品房1993年修建,磚混結構,洗石子粉刷,小戶型。它承載著那個年代的精神內涵,城市的升華靠的多是就地取材,能夠擁有一點溫馨包裹自我,實屬不易。前前后后來這里扎根的人,像是命運從各地采購來的零件,搭配和諧,步調一致的零件,成就了一部新的機器,成就了二十年的運轉。有上岸的漁民。水里的魚漸漸稀少,漁民在水上的根基似乎一塊塊搬走,他們得尋找新的著落,這里地偏,價廉,是上好的選擇。有河邊吊樓子房的外地居民。河岸要進行清理,臨水搭建房子的外地人,麻陽的、瀘溪的、沅陵的等沅江上游的一些漂泊,男的大部分從事碼頭搬運,女性多從事腌制,積攢點小錢,加上拆轉的貼補,做起了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夢。還有城市周邊一些關停企業的職工。廠子沒了,像是一棵樹倒了,樹上的果子散落滿地,重新尋找大地的縫隙,重新發芽開花。岳母蹲守一生的機械廠,1999年一次性買斷,先后搬在這兒來住的就近二十戶。他們把廠里的那份緊密搬來,這是最后的溫情。偶爾打開窗子,探出頭來,大聲對話,他們又回到了往昔,只是那時詢問的是廠里又發了什么,肥皂或者蚊香,手套或者毛巾,而今關心的是菜市場的行情漲了沒有。然而只要能聽到歲月的流淌就夠了,工廠的血液還在奔騰不息。
岳母的房子四十來個平方,并不小,可房空不高,加上門窄,進去像入了地洞。那就在陽臺上透透氣吧,陽臺小得像個鳥窩,那時的建設者們,只想到曬衣,沒想到種花,更沒顧及遠邊的風景。1997年搬進來時,房子已然落伍,岳母在城區的三個女兒都曾反對,愿意籌錢置辦個更舒適的場所。岳母便把這兒熟悉的阿姨和叔叔們抬了出來。女兒們喝廠里的乳汁長大的,廠子是她們的另一位母親,那只能凝聲靜氣。可晚輩的敬仰絕對不能和長輩的癡情相提并論,岳母便把第二個理由抬了出來,附近有所醫院,醫院是她的第二個家,兩個家像兩座山峰,彼此呼應,托起岳母如托起幸福的云朵。女兒們齊聲大笑,都想到了,只是不敢說呢,似乎有啥忌諱。
岳母患的是風心病,從1968年算起,連綿四十多年,按醫生的說法是個奇跡。但她的心臟終究像個剎不住的車把,向著擴張、向著脆弱毫不留情地滑過去。她買了個制氧機,遇上氣弱,就把軟管插入鼻孔,然而制氧量不大,效果不顯,只得又束之高閣。上醫院去。醫院的許多醫師、護士成了她的親人。她有他們的電話號碼,她知道他們工作崗位的變換。近五年來,差不多每年要住院五六次,每次少則五六天,多則半個月。她一點不氣惱,好像病得在別人身上,不舒服就打針吃藥;好像年輕時在車間制了一些廢品,修正就是,沒啥了不起的。醫生對她的看重也是非同一般,床位再緊也會想辦法,有幾次還住進了老干病房。她覺得不妥,想挪出來才好。但醫生說,住進來的都是病人,沒有什么地位之差。說到地位,岳母便又有點自嘲,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呢!醫生連聲附合。
岳母是個非常合作的住院者,她得的病,緣于呼吸道感染不注意,長年累月損及心臟所致,而今的人防患意識強了,便鮮有此例。主治醫生有時會帶一些實習醫生過來,一邊講解,一邊指導聽診,岳母總端著頭露出會心的笑,表示一種樂于助人的期待。有的滯留時間長一些,她會把一堆病歷本掏出來以供參考。那些人熱情度并不一定高,只是禮節性地望了望表皮,喲了一聲,那上面寫得有病人的單位,岳母是機械廠的。岳母便凸現出驕傲,表達的欲望油然而生,人家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時剩下的同室病友便承擔了傾聽的責任。沒有幾個能產生共鳴的,往往高興開頭,掃興結尾。倒是有次遇見個鄉村來的得糖尿病的老頭,居然還記得廠子里生產的一種品牌,岳母的臉上紅潤祥瑞,她當起醫生,慷慨地作了預言:你的病很快就會好。她仍然在為一個遠去的廠子作廣告。
岳母年輕的時候,并沒把這病當多大回事,像廠里的業務,有時好,有時歹,憂一憂,樂一樂,都是階段性的事。到了1973年,嚴重了一次,發誓一定要治斷根。那一年她把人民醫院、中醫院都住了,快的慢的法子都想了,醫生給的答案還是灰溜溜的。有個行中醫的顧醫生被逼得沒法,說傳說中還是有個方子,從未試過,得冒點險。岳母敢于冒,那一次以后管的時間果然長了一些,六七年間,心不慌、腿不軟。可這過去以后呢,春風不度,依然固我。岳母便知道,這是個趕不走的主兒了。既然如此,就不必懷有怨意,就把這病當相依為命的家里人,當藏在自己身體里的一個朋友,什么時候想出來說說話,就說吧,只希望小聲點,別吵,別兇。
最懷念的還是療養院的日子,那是1986年冬天,在湘潭住了三個月。閑散,溫和,寫意,左左右右的像不只是來養身體的,而是來享清福的。除了必需的藥品,每個月還發些補品,如人參蜂王漿之類。岳母還帶回來一盒,說工會派出去是天大的人情,得到主席那兒表達心意。人家自然沒有要。岳母從療養院回來,二十三歲的我開始慢慢進入她的家庭。她給我介紹一套醫療保健操,說效果甚佳。這相當于見面禮物吧,還得慎重接應,那一招一式,好像是跟著岳母在行走。妻子調侃一番,便作罷。
如今岳母住院的手續大多為妻所辦,特別是報賬,那里離她工作單位近。每次的花費要報百分之七十。岳母知足,卻更懷念工廠年代,那時實報實銷,如果不是有那么優越的條件,也許治療不會那么及時,說不定早已神游。岳母慶幸,她是廠子買斷前兩年退休的,廠子徹頭徹尾地澆注了她的生命。她的身體里有個風心病的小朋友不算什么,更有工廠這個大朋友幫助她打理一切。工廠是她永遠的補品和良藥。
二
岳母融入機械廠的血液,純粹是岳父的一手策劃。
岳父進廠也只早半年,他是抗美援朝歸國一年后在這里當的政工干部。戰斗是那個時代最光榮的事業,可惜我沒見過他,否則想聽聽那些硝煙彌漫的故事。從妻子保存的紅色紀念薄中,我看到其中用針線訂進的兵役證、肩章,看到“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胸徽,仿佛也看到他在戰場上馳騁拼斗的壯景。還有一個不銹鋼的勺子,底部寫有US,那是他的戰利品,那是那場戰爭的小結,每當我輕輕地拿起,總不由自主地顫抖,那些飛逝的沉重舀不住了嗎?
岳父和岳母是娃娃親,奶奶和外婆是結拜姐妹,上輩的親情鑄造了下輩的愛情,青梅竹馬中,甜情蜜意一氣呵成。岳父后來當了兵,去了大連,去了朝鮮。岳父成了希望,成了想念。家里犯了難,沒有人認得他寄回的家信,應運而生的便是,岳母得讀點書。岳父1956年回國,他們便結了婚,那年,岳父十八歲,而岳母還大兩歲。岳母該持家了,可書讀得一發不可收,在市五中的學業堅決不丟。岳父說:好吧,學習第一,家庭第二。
那是個軍人牽引社會發展的年代,在混沌中啟蒙,在貧瘠中拓荒,機械廠的創業,便是幾名南下干部帶領一幫人手提肩扛艱難寫就。那時,像岳父這樣具有部隊生涯的人有十多個,他們是股綠色的力量,洶涌著,蓬勃著,將工業的黎明攪動得意氣風發。岳父又是學生兵出身,文化水平高人一籌,在廠里的夜校教書,在行政上負責人事,很快嶄露頭角。只是岳母的夢之蝶仍在書里飛舞,又報考了省地質學校。不巧的是,錄取的消息最先落在岳父的手里。岳父找到外婆,有兩條路走,一是繼續去讀書,二是廠里新招一批工人。外婆心有靈犀,還去讀什么呀,鳥兒有了窩,還飛什么呢。這事過去之后,岳母一次洗衣時翻出了學校通知書。岳父作了檢討。岳母說:我的書本是為你讀的,你在身邊,就跟著你讀吧。只是有一件事成為岳母一生的搖擺,包括每次看病,醫生問多大年紀,就結巴了,身份證上的年齡比實際小兩歲,參加工作時,按規定超了齡,只得減了,她常給我們講,也許這是天意,岳父不準她大呢。
岳母在工廠里當的鉗工。鉗工要會看圖紙,并照著在零件上畫線,然后交給車工、刨工去加工。也有些小零件,自己直接做,比如鉆孔、攻絲等等,最后參與總裝。這活相對來講輕巧些,卻有點知識性,岳母一上來便占了優,那時讀書的不多,望著平面圖、幾何圖云里霧里,岳母卻輕車熟路。1961年當學徒出了師,接著轉正定級。岳母很快由一級升到三級,那是憑硬功夫,要進行理論和實際操作考試,評委可都是些眼光挑剔的老師傅。岳母多次評為五好職工,有一次還在城區很大的一個會堂作典型發言。發言也要點水平的,可岳母不愁,讀了書什么時候也有用場。岳母一生感念岳父,這書是他激發而讀,他才是她永遠翻不過去的一頁,在那新鮮而粗糙的時光,文化比任何水泥要凝固一切。
岳父把岳母領進廠,把她領進了一個進取樂觀的世界,工作、學習、生活,都是如此。岳母要求進步呢。岳父說,越是你,越要多經過考驗。岳母從不想近水樓臺,只想越來越多地在工作中證明自己。那時的人本質特征便是忘我,沒有自我,沒有私房話,只有集體,只有工廠。連八小時以外,常常也以集體生活為樂。岳父喜歡打籃球,常常帶起一伙人去縣燈泡廠、縣水泥廠、山上的軍分區等地方打友誼賽,岳母總是抱著孩子像個尾巴跟著到處笑逐顏開。
但岳父沒有領岳母走多遠,1968年因為胃癌走了,他把孤獨和負擔交給岳母。岳母常常說,可能是那時飯前飯后球打多了。接著,便囑咐我們,不要在肚子過飽過餓的時候運動。可見,那是一道無法抹去的陰霾。
岳父去世時,岳母拖著四個年幼的女兒。廠里給上面打報告,作為干部的子女,按政策是否可以給以撫恤。不久縣里批復,國家負擔三個,直到十八歲,岳母本人負責一個。國家負擔也就是廠里出錢,每人每月給八塊,加起來二十四元,是筆不少的收入。岳父走了,岳父留下的資源,是源源不斷的泉水。從部隊帶回的很多衣物成了緊俏,大棉衣改為背帶棉褲,染成紅色,大女兒和二女兒,穿得喜氣洋洋;給岳母當時帶的四方形紅綢子圍巾,給老三,也就是我的妻子改成了馬甲。岳父直接招了很多工,那些人把情記著,把他留下的事頂替下來,拖煤,做煤,不用吩咐,很多人上門。車間里更加照顧,鉗工不上晚班的,可是白天有緊急的事務,派班上也可靈活一些;那時有些物質有指標,一旦來了,大家異口同聲,優先給岳母。
岳父走了,廠子更顯偉岸。岳母依仗著庇護堅強地挺立著。越是這樣,越維護著自我的尊嚴,憤發,忍耐,勞累,岳母大病的種子便是這時埋下的。
三
岳母有第二個伴侶,是十多年后的事,他姓陳,年齡要大十多歲,女兒們稱之為伯伯。
伯伯現在八十多了,卻精神矍鑠,清奇雅致。岳母住院,少不了他的來回奔波。他拎著的飯盒,是評先得的紀念品,很有些年份,可依舊保溫,岳母吃著會想起廠里食堂的滋潤,會忘掉病魔的侵擾。到了離院之時,伯伯先把幾件碎衣、幾盒藥丸丟在一邊,急急忙忙地要在留言本上寫一些贊語,諸如華佗再世,白衣天使之類。一些圍觀的人見了,連連稱奇,這字寫得太好,一點不遜于書法家。伯伯便眉開眼笑。
伯伯的字的確非同凡響,尤其毛筆字,筆力飄逸,空靈自然。他是個平民書者,近些年來,筆墨的觸須伸及每個親緣、每個旯旮。我們從來沒有買過對聯,新年未及,便會接到他的祝語。鄰居、友人知他執著,有什么事兒會主動找他,如寫族譜、寫廣告之類。岳母便說,多少得收點什么,才表示字有檔次。伯伯說,字并不是給人了,字還是他的,字是代替他在行走,字到了哪兒,他便到了哪兒,不要以為他老了,他還要把這世道看護好。岳父寫字記事,一般用的是押韻的詩,完了還留下底子,回頭再翻看,便是一種享受。這些東西都是用早年的一個木箱子裝著的,像是一壇陳年老酒,蓋不住的香飄四溢。我的兒子那年留學澳洲,他便寫道:風吹雨打只等閑,行走天下心胸寬,求知不怕重洋遠,學成歸國作貢獻。后來兒子還真的選擇回國就業,我叫人把它裱了出來,珍惜之意更甚。
伯伯的字像紗布,擦亮他的歲月。從解放前算起,他一直和廠店親近,不下十家單位,有三個地方的牌子為他所書。中國人很講究名號,牌子是臉面,不像西方一些國家喜歡把它藏在像腋窩一樣隱秘的地方,小得像一顆痣。伯伯從來未當過一把手,卻到處留下注入了滄桑的筆畫,自認為有理由比誰都充滿深情。一塊牌子是在津市的澧津煙廠。那還是解放初期,他由當時的一名地下黨從湖北沙市推薦過來,整個廠子百廢待興,廠的負責人從他寫的一條標語中,發現了才情。伯伯激動萬分,寫完之后很為忐忑,沒想到負責人十分中意,碰到人介紹他時,總還要附加這么一句,似乎他和牌子站在了一起,成了個告知的符號。這廠沒辦多久,伯伯隨之來到常德,到了地方國營河洑傘廠,又寫下了一塊牌子。這個廠子當時很紅火,牌子的字卻很拙劣,像是個窩囊漢領受大禮遇承受不起,伯伯的字便替換了它。伯伯在這里沒干多長,這廠子后來也變換了生產走向,隨著又更改了名字。再說1994年的事兒,時興合資、拓展,市工業局和深圳那邊有家單位合辦一家聯營公司,這邊要出一個會計,伯伯差不多一生吃的這碗飯,響當當,頂呱呱,領導認為是不二的人選。那家公司叫聯華公司,伯伯的字掛在了深圳的街頭,那又是一次飛躍。聯營的公司很快也夭折,而伯伯也到了退休的年齡。伯伯的字在不斷的提升,只是書寫的廠子一個個地變更或消亡,廠子依托的土地是市場,市場沒了,土地也就流失,而伯伯像是一塊流失得再也掰不開的土塊。
伯伯的字也刀劍一般刺傷過自己。還是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廠里的一位領導有些腐化,工人們看不慣,想告他的狀,苦于不會動筆,就找到了伯伯。這封信后來又轉回了廠里,伯伯成了最不能寬恕的人。他1957年被打成右派,這是個重要的誘因,有叛逆性,自認清高,自以為是。直接的問題是得罪的某些人,搜集了他平素的胡言亂語,什么“我們有心照明月,明月無心照我們”之類。工廠的大部分人倒沒把他當什么右派,所以戴帽和以后的摘帽,他也沒怎么大喜大悲。
這十多年來,伯伯和我的兒子很愿意交流,兒子大學、研究生包括工作都與經濟有關,伯伯把他當作一個小知音。不管兒子聽也不聽,伯伯總把財務人員該有什么樣的品質,該怎么開源節流,講得眉飛色舞。兒子努力地聽著,不時表示回應。伯伯講的是純工業的事兒,顯然面要窄得多,只是書本以外的東西,常常發人深省。伯伯的會計知識和書法一樣,都是無師自通。他解放前在私家店鋪當小伙計時,眼學心學,會了算盤。到了公家的廠子,缺會計,便被趕鴨子上架。會計靠數字立腳,數字反過來影響他的性格:精打細算、固執保守。論業務,在這個區域內,他算佼佼者,先后帶的幾個徒弟,也獨領一方。論合作精神,沒有一個共事的人不搖頭,絲毫不會變通。他在機械廠干的時間最長,從1958年直到退休,和廠領導意見相佐影響大勢的事不止一次。記得廠附近有個俱樂部,是縣工會的資產,盤活不夠,上級有關部門的意見由廠子接管。但伯伯不同意,說效益有限。以致后來他派往深圳,才把事兒辦成。所以而今他常常感嘆,很多事完全是人為所致,似乎他不退休,那廠子依然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有時他找我嘮叨,有人自己不爭氣垮了廠居然邀他上訪,簡直不講道義。待他平靜以后,我才說,社會總在發展。岳母則不留情面,說國營的小廠子都沒了,難道個個都是人的問題么?
伯伯在廠里和岳父同事也不短,算來也有十年時間。他們都是管理這個層面的,性格卻完全迥異,一個好動、感性些,一個好靜、理性些。據后來伯伯回憶,他們一起出過一趟差,晚上沒事一起聊天,有一點產生共鳴,都與湖北有深厚的淵源。伯伯來的地方很響亮,那是武漢的漢陽。伯伯有個很有名的本家叔叔,便是工農紅軍的重要將領陳昌浩,伯伯那時聽到他的事多,只是終究不了解他從事的事業,若是悟上去了,說不定有了大作為,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早就為國捐軀。岳父的媽是湖北人,具體是哪兒也不清楚,是從那邊逃難過來找的婆家,帶過來的只是凄凄慘慘的哀愁。
伯伯和企業的人群有一定的距離,除了從事的事務容易得罪人以外,關鍵是他生活習性、裝束打扮,與眾不同。這倒不是指穿得如何好,而是喜歡講究。居室講究,三天兩頭把東西顛撲幾下,這樣才能清新。頭發喜歡打理。洗臉梳頭不必說,穿衣也要梳理,出門時還得對著鏡子回一下頭。走到哪兒都是那么潔凈,清爽,叫人想到他做的賬目,一絲不茍。工廠的人,干的是些臟活,講的是粗話,有時打打牙祭想報的是幾張對不上點的小條子,隨性慣了,肯定與伯伯的作派不屬一路。
岳父好動,那是岳母的前半生;伯伯好靜,那是岳母的后半生。動和靜,同樣也是工廠的寫照。聽不到機器的轟鳴,便會心慌,工廠必須是有活力的工廠;但也必須理性,要有遠方,有嚴謹的管理,也是工廠冷峻的一面。他們給了岳母一個完整的人生。伯伯離開聯華公司不久,又以私人的身份去了深圳,在審計事務所干了五年。岳母退下來后,便過去和他一起過了一段日子。他們總是懷念,那里的天氣多么好,尤其是岳母,幾乎沒怎么感過冒,風心病也很少發作。陽光是多么好的醫生啊。
四
機械廠在城西十四里遠的河洑小鎮。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工業小鎮。背倚的河洑山是武陵山脈的余脈,便于隱蔽,那時講求戰備的需要;鎮境有省道1801線穿過,像一陣風,貫通著文明的氣息;南邊臨的是沅水,有湘航客輪停靠,水運很方便。從山腳到水邊,元件廠、鍋廠、機械廠、化工廠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廠子,像些致力于產卵的烏龜,一動不動,卻洋溢著母親的驕傲。
在這些廠子中,機械廠又獨領風騷。廠子密集,喜歡攀比,誰的產品銷得旺,誰的工裝漂亮,誰發的福利多,誰出去旅游得遠,而機械廠總是讓人妒嫉,它是磁鐵,把鎮上的居民也深深地吸引。有工人俱樂部,有寬敞的澡堂,有帶燈光的籃球場,有人們向往的一切。從當地官員到街頭小販,都把機械廠作為靠山。機械廠在山水之間,機械廠是最美的山水。廠旁邊有個農業專業大隊,土地不斷被廠子弱化,可農民們沒有怨言,樂于把蔬菜送過來,把孩子們送過來,他們把這兒當作天堂。
機械廠是個飽經風霜的長者,有過建廠初期一頭霧水的稚嫩,有過大辦工業時白日做夢的荒唐,有過文革初期偃旗息鼓的沮喪,有過披波嶄浪的金色年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生產的工農牌榨油機,那是株不折不扣的搖錢樹,是最有出息的孩子。伯伯甜蜜地回憶道:數鈔票都來不及,太多太多,銷售科的業務員一下成倍增長。我查了一下市志,其間對此作了專門敘述:1980年,該廠(機械廠)加強產品銷售,拓展市場,當年生產榨油機1423臺,產品銷往廣西、江西、湖北、山東、河南、河北等14個省、市、自治區,占全國榨油機銷售市場的25%。這個百分比,以當時一個只有三百來人的縣屬廠子,是怎樣一個遙不可及的驚嘆!
企業豐裕了,工人們卻在慢慢變老,子女們在慢慢長大,工廠是他們的搖籃。這里的圖書室比學校藏書豐富,借閱時間也得以充分保證。文體活動有著最棒的場地和設施,可以打乒乓球、羽毛球等等。農村孩子的游戲也可享受,高興起來,可以找在廠里的大人打個鐵環、陀螺什么的。學校放假后,他們在廠里幫著做些事,錢不多,卻很有趣。如除鐵銹,有些零件銹了,拿紗布擦走;還有刷子刷灰,打掃衛生;還有人學著做冰棒,邊做邊吃。工廠長大的孩子,無憂無慮,工廠是他們的藍天,也是他們的束縛。他們不像農村的孩子充滿渴望,不像街道的子女到處游蕩,他們沒什么野心,一心想的長大了進廠干父親母親的事情,沒有想過外面還有另外的世界。這些小家變成了大家,而廠子也變成了大廠。廠啊,不僅是他們的現在,更是他們的未來。廠是他們的命,廠一去了,整個家也便去了,那時從來沒想那么多,沒想過廠還有倒下的一天,廠應該是棵長青樹。
岳母的四個女兒,倒是安靜些,不太與別人為伍,喜歡居家,蜷縮在更小的天地。這是岳母的意思,她怕她們受欺負,用一盒跳棋釘子一樣釘在小圈子里。這個一段時間沒有男人的家庭,小心翼翼地依偎在工廠的光陰,像螺絲一樣盡量消形遁跡。大女兒從小多病,瘦小,初中畢業后在廠里做臨時工,那時叫家屬工。后來下放鄉里兩年,然后招工進廠,當了名電焊工。她很有孝心,參加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給三個妹妹各扯了一段布,她想把母親從困頓中解放出來。她婚后生活不幸,不久便離婚。那個年代離婚是件很不光彩的事,經常郁郁寡歡。廠北有一條小河叫漸水,過河洑閘入沅水,很為清澈,廠里吃的水也是那兒引來;夏天會有很多人游泳,大女兒最終沉沒在那里,她將自己的靈魂焊在了工廠的源頭。二女兒高中畢業后,也在廠里做了兩年臨時工,后來同另一個印刷廠的工人子女交換招了工。命運就是命運,交換了,也是大同小異,那廠殞落時,她恰好病退,也叫不幸中的萬幸。岳母的四女兒進廠很晚,1987年在食堂里上班。她沒被廠子捆綁,很早轉出來,又搞了個體,發了點小財。我的妻子是廠里考出的第一個大學生,讀書期間,常常搭工廠運貨的便車,她笑自己像是工廠一件銷不掉的產品。她很愛運動,繼承了岳父的天性,籃球打得較好,有時廠里和外面比賽欠人手,還會把她叫回來,是個不離不棄的候補。
工廠的子女們有著工廠的烙印,而工人們的家里更有著工廠的影子。岳母生病后,轉了兩崗位,干了一段時間的保管后,就在門口守傳達。工廠的傳達關鍵守的是物質,是能變成錢的東西。傳達是三班倒。岳母守的那班,做小動作的總是多些,有心思的還專門等著她的班。岳母心軟,發現些小情況,常常裝聾作啞,她還給我比劃,說有的背里藏著的鐵桿子很長,從衣領后冒出來,像鄉里農人背著的打藥的噴霧器,怪異搞笑。走進這些人的家吧,烤火架、藕煤機、撐衣叉、蚊香盤、鐵撮箕,都是沒有牌子的,是自產自銷的,是廠子的隱隱綽綽的余蔭。
五
機械廠沒了,更像一條河流,決開堤口,變成了很多條河流,有的去了更遠的大江大河,有的去了小塘小溝,有的在大地中隱沒,將呼吸存放在世界的寂靜里。
岳母的四女婿現在市里的一家行政單位工作,最初中專畢業也是分配到機械廠。他一直保持著那種工人的持重,岳母病得緊要,必然叫他守夜,他靠得住。他同那時的一幫兄弟還常來常往,很有一批成就了一番事業。一個姓張的老板就在廠子附近辦了一家門市部,為榨油機搞售后服務;一個姓陳的老板則辦了一個像是機械廠脫胎出來的小廠,為中聯重科生產配件;還有一個則在河洑山上辦了一處娛樂場所。他們都發了,說話行事比他這有單位的人敞亮得多。還有很多人如此,他們是廠子的后來人,把廠子的繁茂延展不已。
我妻子孩提時的伙伴這么多年消失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最近來往勤密了些,五十歲的人了,許多事兒也成定局,終結讓人重新匯合。她們有的曾經在外地打過工;有的后來自過學,只是當知道知識重要時,記憶力差了;有的在我們不遠處站店,卻從來躲著。到了靠回憶溫暖的時候了,她們聚在一起,說話依舊直來直去,聲音依舊高亢鏗鏘,那是在喧囂中練就的成長和秉性。然后她們會談起孩子,學的專業多半還是與直接賺錢有關,她們回不去出生地了,卻仍然孕育著那里的夢里。
岳母做事從來是低吟淺唱,七十大壽卻弄了個大酒店華燈結彩慶祝。她把廠子里的老人們都接了。老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像參加一個訂貨會興高采烈,他們都帶著最好的樣品,那就是生生不息的精神。岳父自然是寫了詩。老人們難得看和聽,喜歡相互打趣,看誰老得慢。還是廠子老得快呀,尤其岳母感慨良深,廠子也像她一樣早是疾病多多,早是歪歪扭扭,只是保持緘默,這樣一朝去矣,讓人猝不及防,難以接受。
廠子沒了,但廠子在許多人身上完成了移植,它的心還在跳,血還在流。也許,氣息會漸漸微弱,會陌生不識,但已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