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三十多座宅院、六百多間房屋。影壁、屋檐和門樓、柱基、窗臺、門楣、門墩,都是石雕和磚雕的,而門窗、隔扇、屏風、墻圍、炕圍、內屋頂,基本上采用彩繪和木雕。在房氏莊園,我除嘖嘖贊嘆它精湛的建筑和雕刻工藝外,說得最多的便是震撼。是的,的確令人震撼,休說在武安的伯延,即使在整個北方,這么成規模的民居,也為數不多。
然而,最吸引我的還是停放在院落中的手推車,它像一位坐看云舒云卷的老者,雙目寫滿慈祥。我發現手推車車轱轆材質是橡膠的,憑這點可以得出此車非當年房三成和房五成所使用,可這又有什么關系,無非是穿上了一雙新皮鞋而已,為房家立下的汗馬功勞,是被人抹殺不掉的。小時候這種手推車我是駕馭不了,它倔強得像一匹難于馴服的禿驢,每次不把我摔倒在地,絕不善罷甘休。而今,我斜挎背包,抬頭挺胸,毫不費力地推著手推車時而向前,又時而后退,手推車放任著我的隨性。
和秀君、吳霞等文友輪番推起手推車,在嬉笑中,我依稀看見房三成、房五成推著小車,搖起手中的撥浪鼓,拉開了嗓門:賣布嘞,賣布了,純正的手工棉布啊。聲音帶著特有的“武”儂軟語,瞬間引來大姑娘小媳婦的駐足、圍觀,不一會兒便賣出一大匹布。
與其說我對手推車感興趣,不如說我是想聽這位尊者講它的親歷目睹。多年后,房家的基業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是出生于清末光緒年間的房錦云(公元1862年,字尚絅),把房家基業推向事業的頂峰。那時,這里每天有快馬加鞭的掌柜,帶著賬本子不斷從河南、江浙和東三省以及西安、銀川、呼和浩特等地匯集柜房院,從此經過的人,遠遠便聽見清脆響亮的算盤聲,那聲音既似萬馬奔騰,又似泉水叮咚,賬房先生目不斜視,手指靈活地在算盤上盤旋、彈奏。用“日進斗金”形容房家的買賣,一點不夸張。因此,房家的院落從晚清到清末民初,近百年的時光,由一座、二座,發展至大小院落三十多座,房舍六百余間。三片宅區占地百余畝。
二
不論我游走在房氏莊園,還是上網翻閱有關房家的資料,“德”字以極高的頻率出現在我的視線中,讓我應接不暇。比如,房家把“祥順公”開到開封城的分號,用“四大德”命名(德慶恒、德慶成、德慶興、德茂恒),把北大過道中的五處宅院,三座起名不離“德”(育德堂院、承德堂西院、承德堂東院),就連嘉慶年間房家從姓楊的手中收購的藥店“順發”,也改名“德慶增”。這種傳承,到了房錦云這一代,尤為明顯,他與同村徐家共同出資合辦的武安歷史上第一所私立學校,后更名尚德小學,他的兒子房續堯的字叫德三。
一個個“德”字的出現,難道是偶然?
似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明白了為什么房家偏偏把宅子建成“品”字,而不是“囍”字、“吉”字或其它字。不然房家的后人——老房講起爺爺輩的房錦云時,眼神中不會流露出無盡的自豪,他說:“我們家祠堂不叫房家祠堂,叫周濟堂,每年兩次拿出祭祀的款,用于周濟族人和施粥……”在我看來,老房這番話是對大古道圓券門上方石刻的“止于至善”和內側的“敦厚以禮”的最好詮釋。富甲一方的房錦云,沒忘記生他養他的故鄉。
伯延位于武安南部,是千年古鎮,因形如大雁,故稱伯雁,是后人將伯雁改為了伯延。它南依鼓山,北臨洺河,如今看來,可謂依山傍水,風景旖旎。數年前的這里并不像今天這樣富足,它土地缺少且稀薄,十年九旱,人們不得不外出謀生,這便是為什么武安歷史上外出經商人數多的重要原因。光緒庚子年(公元1900年),武安發生大饑荒,流民遍地,伯延人民在所難逃,房錦云毅然打開自家的谷倉,向災民舍粥放飯,救人無數。災難過去,身為平民百姓的他居安思危,提出了“御災之法,莫善于義倉”,帶頭向義倉捐獻谷物,帶動了許多開明人士捐糧。義倉,在1920年黃河以北那次嚴重的大旱災中派上了用場。
三
誰說祖上靠手推車起家的房氏后人,不能選擇名垂千古?對一個人的評價,不可視其財富出身,更不可視其學問高下,而是要看他的真實品格(培根語)。房錦云是商人出身不假,但他崇尚知識,先有兒子房德三從這里走出,到天津南開讀書,再到美國留學,歸國后曾肩挑北京文化大學校長一職;后有孫子從此出發去日本留學。藏書樓至今還在,至于它當年藏書有多少,答案是現在的武安圖書館的線裝書大多來自這里。
房錦云若是只記得自己是一個商人,是接過父一輩靠手推車致富的接力棒,靠吃苦耐勞才走到今天的(至清末民初房家在全國各地開辦的商號達九十余家,擁有四千余畝土地和武安西部大片山林),那索性抱著他的金銀財寶去只管當他的大財主,甚至可以不出資建小學,不出資捐助大學,再造上幾處豪宅,再娶上幾房姨太太,過妻妾成群的土皇上生活。如果是那樣,房錦云的名字還有今天這么響亮嗎?
相反,房錦云把錢看得很輕,卻把家鄉看得比真金白銀還重。他胸懷遠遠不滿足讓房家子孫遨游在“圖書”“翰墨”中,他還把慈悲的目光投向家鄉的孩子。《武安縣志·教育志》還原了房錦云與徐家共同出資創建的武安“兩等小學校”(后更名私立尚德小學校)的校貌:講室校舍宏大整齊,操場尤其寬闊,運動器具無一不備,設備完善可為小學之冠。 雖然小學校幾易其名,但百年來一直是武安教育的旗幟,為武安和國家培養了不少棟梁之才。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房錦云先后兩次向北京的民國大學和中國大學慷慨解囊,以致中國大學將第一宿舍命名為“尚絅齋”,這種獎賞,在武安商幫中又有幾人?即便在全中國,像房錦云這樣有超凡濟世能力的又能找出幾個?也因此他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譽,從清朝到民國,他屢受官方的嘉獎。光緒三十年,清王朝對他獎二品封典,誥封通奉大夫。進入民國,大總統視他為民國的功臣,親自匾旌其門(匾文由蔡元培親書“育我菁莪”),并連續兩次授予他嘉禾勛章,一次為三等,一次為二等。
四
我們再看看祖上靠推小車起家的房家子孫,在伯延還擔當著什么樣的角色。光緒三十二年間,武安知縣錢祥保籌辦農林會提倡林業,便想到了房錦云,錢知縣督率全縣紳富集資籌辦農林會,房錦云為南鄉董事,集股本三千余金種植了椿槐楊柳,可惜這些樹木因管理不當而日漸損折,直至不見行跡。
伯延之行,刷新了我之于老樹的記憶。這棵長在元寶坑中的國槐,比保定直隸總督府的三百六十歲國槐還要粗上一個懷抱,同樣枝繁葉茂。在我看來古樹用自己頑強的生命力見證了時光的流逝和歲月的無情,是最年長、最飽經風霜的老者。當我對這棵把滄桑寫滿樹身的國槐行注目禮時,我仿佛看見它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身體硬朗,性格不溫不火的老房繼承了祖上的遺風,講起房錦云與其他富人不同時,竟然歸納成“其一、其二和另外”,讓終日與材料為伍、說話卻缺乏條理性的我,很是汗顏。我相信將近七十歲的老房,當年定在書房院中受到了很好的知識熏陶。老房說房錦云與其他富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樂善好施。他又講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有一年天降大雨,鼓山上的大水沖了村里僅有的良田,村民們束手無策,在他們看來只有主心骨、保護神房老尚(當地人稱房錦云房老尚)從東北回來后,村里的良田才有救。出乎意料的是房錦云回來后沒表態,于是村民們說了:“連房老尚都沒轍,我們能有啥辦法?”誰料,做人做事一貫低調的房錦云,當日帶人跑到山上,在沒有任何切割工具的情況下,硬是起石頭,用牛車拉到被大水沖刷的田間,筑起堤壩。
沒等老房說出房錦云的“另外”,有人來叫他,說是參觀房家大院的外地游客想請他過去講解,我也想跟他一起去,再推一推手推車。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