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研究中國古代書畫鑒藏史,有六位重要人物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他們分別是:北宋米芾、宋徽宗、元代趙孟、明代董其昌、清代梁清標和乾隆皇帝。正定的詩人梁清標能夠躋身其間,成為一代書畫收藏鑒賞大家,不能不引發人們的探尋與思考。《大清畿輔先哲傳》 稱其“搜藏金石文字、書畫、鼎彝之屬甲海內”,因有“收藏家天下”之譽。由此可見梁清標在中國書畫鑒藏史上的地位與分量。
梁清標,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文學家,字玉立,一字蒼巖,號棠村,一號焦林。梁氏家族自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蔚州(今河北蔚縣)遷居正定。從明至清,梁家“一堂榮五代”,數代為官,且官位顯赫,盛極一時。梁清標的曾祖父梁夢龍官至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等職,人稱“梁閣老”。梁清標的父親梁維基官至南雄知府,“自奉儉素,絕無貴介氣。為政務,存大體,不為荀細,輕徭薄賦,民賴以醇”。梁清標出生成長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自幼沉浸在儒家文化的濃郁氣氛中,耳濡目染地接受了積極入世、兼濟天下的思想理念。他幼年天資聰慧,“生而穎異”,“讀書目數行俱下,擬管成文,飚發泉涌”(《正定縣志》),從小就能悟時諒事,展露出一種雄視天下、吞吐古今的襟抱。
孔子云:學而優則仕。這一儒家文化的典型理念無可置疑地決定了歷朝歷代讀書人的基本出路和人生走向。梁清標的人生軌跡也就此鑄就。卓異的稟賦和勤奮的攻讀,使年輕的梁清標順風順水地踏上了通達的仕途。他14歲補諸生,22歲領鄉薦,23歲考中進士,以優異的成績被選入翰林院庶常館深造,以庶吉士初入仕途。公元1644年,伴隨著清兵入關的錚錚鐵蹄,明亡清興,朝代更迭。24歲的梁清標風華正茂。清政府以其原庶吉士的身份授予他宏文院編修之職。隨后,他33歲升任國史院侍講學士,34歲又升詹事秘書院學士、禮部右侍郎,35歲調吏部侍郎,又“特旨拜兵部尚書”。清世祖曾欲親征鄭成功余部,由于欣賞梁清標胸中謀略,而委派他提調各處兵馬。隨后,他又歷任兵部、禮部、刑部、戶部尚書。到他69歲的高齡,又被提升為保和殿大學士,奉命監修《三朝國史》《政治典訓》《平定三逆方略》《大清會典》和《一統志》等典籍。梁清標與兄梁清寬、堂弟梁清遠同列“九卿”,時稱“三梁”。
清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梁清標47歲,正是一個男人壯懷激烈、奮發有為的年齡。誰料宦海驚濤,波詭云譎。他當時主持科考的一些做法得罪了一些當朝權貴,皇帝“恩賜閑居”,竟叫他解任革職,致仕還家。蒼巖先生畢竟不是那種胸無丘壑的庸常官僚,他自幼迷戀詩文,沉醉翰墨,滿腹珠璣,只是苦于長年隨侍朝堂,案牘勞形,沒有那么多自由自在的時間供他驅馳情感,揮灑煙云。據《正定縣志》的記載,說他“翩然歸里,手葺蕉林書屋,賦詩飲酒,優游泉石,有終焉之志”。此番遭際,恰好開啟了他讀書寫字、收藏整理古代碑帖字畫的浩大工程,也開啟了他鐫刻在藝術史冊上的最精彩的人生歲月。
秋碧堂的齋號,當源于梁清標對芭蕉的酷愛。清代著名文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稱譽芭蕉:“幽宅但有隙地,即宜種蕉。蕉能韻人,而免于俗,與竹同功……且能使臺榭軒窗盡染碧色,‘綠天’之號洵不誣也。”這就是說,芭蕉最適宜植于庭院的角落、墻邊、窗前或假山之畔。蒼巖先生因何對芭蕉如此偏愛呢?他當然熟悉懷素“綠天庵”的那段逸事,他說:“嘗聞懷素嗜書無紙,種蕉數萬本,取葉供書號所居曰:綠天。古人高致如此。予非工書者,而竊有取于蕉,當其廣敷清陰,湛然如水,吾不知于綠天之居何如也?”除了仰慕懷素的高雅風致之外,還有就是他“特愛芭蕉青翠舒卷自如,有林下風味”, 所以在書屋窗前“畦種芭蕉數叢,掩映窗幾,迎風搖曳,庶幾可忘暑而澹塵也。”千年之后,追慕前賢,這樣一種蕉林掩映下的典雅情懷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梁清標有一種嗜古癖。他雖然一生坎坷,但他胸懷坦蕩,學養深厚,與古為徒,造詣極高。他追慕古人的理想操守,每日沉醉在古典詩詞、書畫、金石、翰墨的鑒藏之中,讀典籍,對古帖,展宣紙,揮羊毫,把全身心投入蘇子美“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佳,自是人生一樂”的高古境界。
成就一位大收藏家,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三個要素。所謂“天時”,是說梁清標生活在明末清初江山易幟之際,其時正是書畫藏品更換主人的時機,那些從皇宮和舊臣家中流落出來的書畫珍品,為梁清標的收藏提供了絕佳的機會。考證梁清標的一生交游,我們可以考察他書畫收藏的活動情況,特別是梳理他書畫藏品的來源范圍,重構那個歷史時空的鑒藏情境。他的交游有同門、官宦、同年、門人、鑒賞家、書畫家六個方面,從他的詩集中考證,與他交往的官宦就有275人,其中不乏王崇簡、紀光甫、米吉土、錢維善、魏象樞、王士禎、魏裔介、孫承澤、王鴻緒、高士奇、王鐸、吳偉業這樣的名士大家。梁清標與清初大收藏家孫承澤的關系比較友善。孫承澤長他28歲,且職務比他還要高,梁清標常恭敬地稱他為“北海翁”。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中記載:“庚子(公元1660年)夏,聞無錫華氏有子畏(唐寅)所作畫12幅在龔合肥(龔芝麓)處,議以舊人書畫相易,真定梁玉立(梁清標)見而愛之,攜去。至五月初,余復借至東籬書舍藤下,每日晨起一批閱。”這段文字見證了清初兩位鑒藏大家的最早交往,也流露出兩人對書畫精品心追手摩的迷戀之情。英年早逝的納蘭性德曾在康熙身邊擔當御前侍衛,收藏了一些價值極高的書畫珍品,他30歲去世后,一部分藏品輾轉到了梁清標的手中,其中就有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閻立本《步輦圖卷》。梁清標書畫藏品的另一個重要來源是“南畫北渡”的書畫作品,他不失時機地將觸角伸到了藝術品相對集中的江南,讓一些書畫商、裱畫師代為搜羅書畫,古玩商吳其貞、王濟之等都曾為他羅致,幫他掌眼。公元1668年他在北京結識的揚州書畫裝裱高手張黃美即是當時南北書畫雙向收購的關鍵人物。吳其貞《書畫記》中說:“揚州有張黃美者,善于裱褙,后為梁清標家裝。”吳其貞在張黃美家觀賞到一批宋元書畫名跡,便是張為梁清標收購。梁清標還有一首詩提及這位張黃美:“石城張子號多才,揚州今古襟抱開。齊詣志怪那及此,哄堂笑語聲如雷。”
所謂“地利”因素,是指梁清標良好家庭氛圍的熏陶和“領尚書事垂二十年”的人生經歷。梁氏家族素有圖書收藏的愛好。他的叔祖梁志在古董、書畫的收藏方面對他多有教誨,其精心收藏的部分書畫藏品也落到了梁清標的手中。梁清標還繼承了祖上的其他珍貴遺產。所謂“人和”,就是梁清標的個人因素,他一生傾心書畫收藏,不惜重金購求書畫,即使因此入不敷出而欠債,也樂此不疲,他的十余萬卷藏書和書畫作品,珍藏在河北老家正定城內的“蕉林書屋”中。
據考證,梁清標秋碧堂的藏品中,晉唐有90件,兩宋有238件(冊),元代有171件(冊),明清有93件,其中多為稀世之珍品。“法帖之祖”東晉陸機的《平復帖》,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詩仙李白的《上陽臺》,杜牧的《張好好詩》,中國繪畫史上的巨跡如隋展子虔的《游春圖》、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孫位的《高逸圖》、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等都曾是梁清標的舊藏。
梁清標曾有詩句論及書畫鑒藏:“諦觀審辨析毫芒”“博物多識鑒賞精”,可以見出他高度自信的鑒賞功力。可以說,凡是經梁清標收藏并鈐印的書畫,基本上都是真跡。他收藏過的晉唐書畫藏品是今天我們看到的晉唐藏品的主要來源,經他題簽、鈐印和考證最多、也最能顯示他精準鑒定能力的是兩宋時期的書畫藏品。
梁清標《有自題蕉林書屋》詩:“半船坐雨冷瀟瀟,仿佛江天弄晚潮。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聽處是芭蕉。”蕉林書屋的藏品雖然早已風流云散于歷史的歲月深處,但梁清標為珍貴文物的收集、保護、鑒賞以及廣泛流傳做出的卓越功勛,必將使他的名字永久地銘刻在中國文化的青史。
(責編:劉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