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寫散文,起步很早,而且起點很高,諸多作品,常令我拊掌贊佩。此讀他剛剛出版的文集《季節河》,算是對其作品的一次集中研讀和學習。
這幾年,安海獲獎不少,一些篇目還進入了各種選本,名聲越來越響,名望越來越大。拋卻這些光環,我之所以贊賞他的散文,理由只有一個:他的文字是有根的。因為根深,故而葉茂。
這條根,深深埋藏在塞外蔚州(現稱蔚縣),作者的家鄉。那里,是古燕云十六州之一,四面環山,中有壺流河穿境而過,史上戰事頻仍,至今尚有漢朝代王城、星羅棋布的明朝軍堡等眾多軍事遺存;那里,接納了無數次民族融合、人口遷徙,創造出蔚縣剪紙、打樹花、拜燈山、秧歌戲等獨一無二的壺流河盆地文化;那里干旱少雨的丘陵山川,造就了黍子黃糕、山藥糊糊這樣獨特的蔚州飲食。然而,當工業文明開啟,鐵路設計師們卻偏偏忽略了這個自古以來的交通要沖。現代蔚州,倏忽間成為大時代里一個被邊緣化的小角色。安海出生并且完成個人精神發育的重要階段,20世紀70年代初至90年代末,正好趕上蔚州的落寞、邊緣化,在后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鏗鏘碰撞中,它跟在隊伍之后趔趄前行。可以說,這樣一塊性情、命運皆極具戲劇化特點的土地,決定性地影響了安海散文的文化特質。《窗紙上的絢爛》《蔚州黃糕》《遙遠的青砂器》《黃土中的重泰寺》《秋雨憂思十八堂》等篇什,正是蔚州這條古老文化根脈上開出的艷麗花朵,它們天然烙印著地域文化的深深戳記,讀來自然散發出“黃糕”般的清香。
安海自己,更把創作的根性提純為“村莊”——蔚州大地東部千溝萬壑間默默無聞的一個名字里帶著“營”字的古村堡,那是他的出生地,至今生活著他年邁的雙親。用安海的話說,“我精神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村莊的臍帶血,村莊對我的給予和影響不是一時一地而是一生一世的。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我對文學理解的日深,我對村莊的感情與認識也與日俱增。”《前溝》《老屋》《鄉村人物志》《黃果樹》《季節河》《回鄉記》,作者不吝筆墨為村莊作畫,從風貌到人物,從全景到特寫,工筆,寫意,白描,渲染,生活的百感,生命的點點滴滴,淋漓盡致,深情款款。
對于村莊,安海曾是提著筆桿子進城的“逃離者”, 難能可貴的是,與一般“逃離者”不同,他與村莊的精神血脈始終是通徹的。這讓他的寫作,區別于那種田園牧歌般的鄉土散文,對于行將老去的村莊,沒有沉溺于挽歌低回,也沒有夸張的頓足捶胸。他的村莊,始終在大時代的一個角落里堅定地“在場”,是一個真實、立體、鮮活的村莊。他的村莊抒寫,越過表象的淺層次的簡單描摹,直抵村莊的內心去感知其的冷暖。
“每次回村莊吃糕一般都吃炒雞蛋。母親知道我愛吃。炒好后撥拉到三個碗里,母親還硬往我碗里撥了些雞蛋,說她吃不了。三個人圍在炕頭吃飯,中間是放菜的大鐵盤子。父親說,新面做的糕就是筋,也甜。母親說,可不,老馮家的黍子沒上化肥,別看秕些,可是真正的綠色食品。我說現在的東西都用化肥農藥,市場上賣的說是綠色食品也沒人敢信。母親說要不是沒水咱們院子的白菜也該長大了,那可是百分之百的綠色食品,和山藥豆腐熬上吃起來綿乎乎的。”(《回鄉記》)像這樣兒子回鄉與父母親一起吃的一頓簡單午餐,作者用素樸的語言錄來,五個“說”字連同三個人家長里短的對話,沒有一個形容詞的介入,情感都隱藏到了角色的內心深處,但細細忖來,卻字字含情。母與子之間綿細的親情,一家三口對于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食物——黃糕的摯愛之情,對于禍及城鄉的食品安全問題的憂情,對于自然環境變化、村莊嚴重缺水的怨情,皆不動聲色地流露。可以說,一頓飯映現了一個村莊的存在、焦慮、困惑和思考。
反復品讀《土地》《回鄉記》《前溝》《黃果樹》等篇章,我越堅信,安海是一個情感熾烈而頭腦清醒的赤子。他對于村莊生存、村莊文化、村莊歷史、村莊遷化一次又一次細致的打量,一遍又一遍的深入觸摸和探究,一重又一重疼痛的思考和叩問,始終呈現著明亮、向上的精神向度,不過分美化、純化過往,也不過分指責工業化、城鎮化之弊,而是努力讓自我的思想感情與村莊有一個真實的契合點,表現人性的美好與堅韌。安海說,村莊是中國最主要最重要的器官。只有鄉村健康了,中國才會健康,只有村莊茁壯了,中國才會茁壯。對于鄉村冷暖的反映和關注,也是衡量文學良心的一桿標尺(《后記》)。這是作者至為重要的思考所得,也是他至為重要的寫作信條。
他的文字,打撈于家門前古老的季節河,從存在了上百萬年的“前溝”淬火,如同蔚州黃糕般筋道、耐嚼,是生活里掛著淚珠的微笑,充滿張力和詩意,暖心暖肺,赤子情懷殷殷可見。
安海的性格,外在謙遜低調,內心靜水流深。作家的稟賦,決定了他的文字風格結實而舒展,沉穩而深入,不事雕琢,不染絲毫的躁氣浮風。他對人物的刻畫,亦獨辟蹊徑,令人過目不忘。由于篇幅的關系,這里不再一一闡述。
(責編:曾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