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哥微胖,穿著貌似海魂衫的藍白條紋T恤,留著長頭發梳著小馬尾,短褲皮涼鞋黑邊眼鏡,不像學藝術理論的,像個畫畫的。作為編輯部里唯一的男生,再有些理論高度,輝哥來去顯得有點孤獨。
時間的密度是輝哥主持的專題,聽起來這么文藝的標題,聚集著輝哥諸多的哲學思考,從討論選題開始,輝哥就把大家搞得暈暈乎乎的,一幫大小女編輯,包括主編本人,都恨恨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淺薄。
輝哥是湖南人,在四川念的大學,輾轉來到北京,朋友和女朋友都在這里,輝哥也做過很多其他媒體,從念大學起,對藝術圈的生態有很多自己的思考,可現行的學院教育模式以及圈里急吼吼的生物鏈形態,輝哥顯得有點格格不入。輝哥看了很多書,我猜測,全是哲學書,因為不論開選題會他云山霧罩不計時長的侃侃發言還是他獨自坐在辦公桌邊脫了鞋翹著二郎腿認真校對,都透著那么多哲學的高深,這絕不是諷刺,是有些不能企及的溝通難度讓我除了表面上耀武揚威地不與茍同,實際上還有些暗自敬佩。
早年間,我的大學老師告訴我,哲學家都是孤獨的,不近柴米油鹽,要不然他沒法思考,哲學史上如此大家的例子比比皆是。雖然這個承轉不是很恰當,我還是想起我前半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會遇到這么一個人,你覺得他被大家孤立,誰也不是故意的,這個人或張牙舞爪特立獨行,或悄無聲息冷眼看你,反正這個人和你們的碌碌無為嘻嘻哈哈傻里傻氣地過日子就是不一樣,他仿佛就是上帝派來觀察你們的。小學同學里有個能背外國人寫的詩的男生,數學永遠不及格,老師經常讓他站在講臺旁邊聽課,他從不會不好意思,面對大家,手背在后面,眼睛淡然看著窗外,下課鈴一響,他自覺收拾起書包,獨自飄出去,完全不管老師是不是在他背后搖頭嘆氣;大學里有位老師是年輕的學長留校的,他極度不熱愛專業課,總是弄點其他老師看來的旁門左道,比如請當時還不著名的孟京輝來學校做了一次極痞的演講,讓我們美術院校的井底之蛙小小崇拜了一下實驗戲劇,再比如帶我們去故宮看展覽的時候,他鼓勵大家統計和研究一下故宮展品中的復制品比例,是不是符合世界范圍內博物館館藏展覽的慣例,系里的老先生以及和他同齡的老師都對他議論紛紛,聽說多年后他的職稱依然是個助教;我工作后去短暫教書的那個學校,招聘來了位美學博士,博士是南方人,博士不喜歡學校的人際關系,經常沒頭沒腦地和人吵架,吵完了還能及時調整情緒,斗志昂揚地去給學生講藝術概論,他去日本留過學,最喜歡講日本漆工對漆桶上的桶箍制作的執著。那時候博士是能帶著妻兒進京的,據說他接妻兒那次旅行隨行的行李里有一把菜刀,上火車的時候被乘警截獲,他跟乘警理論了數個小時,非要帶這把在他們家服役多年的菜刀進京,最后鐵路公安局還是請學校領導去接他回校,那天傍晚,全校師生都看到,領導走在前面,博士跟在后面,左手拿著菜刀,右手牽著妻子,妻子左手被博士牽著,右手抱著行李,兒子拉著行李上背帶,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校門。
中午工作餐的時候,輝哥努力在擁擠的桌子邊尋個位置,和眾多姑娘們坐在一起,他不是故意的,單位里盡是姑娘或中年婦女,這是典型的當代辦公室生態。輝哥也試圖插入姑娘們的話題,他還嘗試著為大家去領午餐的水果,雙手抱著一摞西瓜,一路濕嗒嗒地為女士們服務,吃飯的時候大概比較好搭話。
我說,輝哥,你和女朋友回家做飯么?
輝哥,說,當然,我很會做飯。
我說,我以為你不近柴米。
輝哥說,飯是要吃的。大概是這個意思。
我實在忍不住,問,輝哥,特別報道的第三部分你到底要說個啥么?
輝哥很有點無奈,還是耐心地說,第三部分是以馬格利特和杜尚那篇長文為頭探討人在觀看和視覺中時間存在感的,后面邀請的是兩男一女的藝術家從理性和感性的方式討論人的存在。
我接著招人討厭地試探性地又問,探討人在觀看和視覺中時間存在感,這句話我不懂。
其實輝哥說的后面的兩男一女藝術家這句我也不懂。
輝哥無限善良地力圖用簡單的例子解釋給我聽:就是當我們在看電視的時候我們是靜止不動的。人和人之間是相互孤立的。
他停頓了一下,說:沒有交流。
人和人之間是相互孤立的,輝哥又說了一遍。
李小米
201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