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會攪亂我內心之光

16世紀的羅馬，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細密畫家克羅維奧來到年輕藝術家的住所，驚訝地發現整個房間被窗簾遮蔽得密不透風，格列柯坐在暗不可視物的屋內沉思。克羅維奧試圖邀請年輕的朋友一起出門踏青。格列柯說：不，陽光會擾亂我內心之光。

目前，埃爾·格列柯（El Greco）的回顧展正在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館舉辦，120余件作品展示了這位西班牙巨匠對現代藝術發展的影響。埃爾·格列柯是意大利和西班牙語的混合體，翻譯過來就是“那個希臘人”。他堅持在畫布上簽寫他拗口的希臘原名，往往再在后面加注上一個詞：克里特。他的故鄉。

什么是正確的？

1563年最后一次特利騰大公會議決議宗教圖像要能引發虔敬的信念，激發信徒的奉教之心。圣像畫的標準由此被建立。《圣經》上說，耶穌拿繩子做鞭子，把兌換銀錢之人從神殿中驅逐出去，16世紀路德教派興起后，這個早年在文本中被忽視的主題一躍成為天主教會對抗異教的象征。

格列柯曾畫了若干版本的《凈化神殿》，他在其中開始嘗試模仿威尼斯畫派的飽和色調和自然風格的人體動態，以后的數個版本中空間、體量和運動感都不斷地得到豐滿。收藏于美國明尼阿波利斯的作品右下角，畫家還特意向他心中同時代最杰出的大師們致敬：提香、米開朗基羅、克羅維奧。最后一個或許是拉斐爾或柯勒喬，但有人認為也許是畫家本人。盡管格列柯從大師的版畫和原作中獲益良多，他的作品特異，觀點也常常驚世駭俗。他說米開朗基羅是偉大的雕塑家，但他并不了解繪畫；他說亞里士多德和所有的古人們都錯了，繪畫不是依靠學習法則，而是仰賴畫家的靈感；他說永遠別要求藝術家解釋他的作品。

時值反宗教改運動風起云涌，人們開始商議為偉大的西斯廷壁畫中的裸體們披上外衣，格列柯聲稱，如果整個工程重頭來過，他會畫得毫不遜色。格列柯很快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代價，奉米開朗基羅猶若神明的羅馬人將他趕出了不朽之城——威尼斯和羅馬豐滿了他的藝術，但西班牙濃郁的宗教土壤才令其生根結果。

《掠奪圣袍》是格列柯為托萊多大教堂的圣衣室而做。身后長矛的叢林和混亂的人群把身著耀眼圣袍、表情平靜的基督向前簇擁著，推到畫面的中央。左下角3位瑪利亞居高臨下地俯視，與群氓的視角大相徑庭，正是形式主義繪畫用來增強動蕩感的特殊手法。冷暖、光影、肌理的強烈對比構成一幅奇異的殘酷景象。然而教士們對3位圣母不合經文的出現不滿，對壓迫基督的人群在構圖上高于基督不滿，對畫面出現16世紀盔甲裝束的士兵不滿。第一次因為作品內容不正當的緣故，格列柯站到了裁判席前。他像當年因為《利未家的宴會》而受到教會傳訊的委羅內塞一樣，拒絕修改原作，只是接受了比原定低上數倍的價格。這開啟了他日后一連串在客戶、評估人之間的訴訟。最有名的一樁是拒絕向當局就訂單委托納稅，理由是繪畫是高雅藝術，不應在上稅條目之列。官司成功了，16世紀后的西班牙畫家應該感激前輩們為丹青事業所作的不懈而持久的抗爭。

持續不絕的爭議并沒有降低畫家的聲譽，盡管來自教會和皇室的重大委約在減少，但絡繹不絕的肖像畫訂單仍使得畫家的工作室日益膨脹起來。

威尼斯的訓練讓格列柯可以熟稔地使用光色來區隔形象，塑造幻境。他有《吹蠟燭的男孩》那樣自然溫馨的日常生活場景，火光由厚涂的筆觸精確復雜地再現出來，逆光、反射、陰影都是不同于拜占庭的現代風格；他也有《紅衣主教》這樣精致細膩的委托畫像，金色花紋的皮質墻壁，棕白相間的瓷磚地面，對象堅定的坐姿和銳利的眼神，一身寶石般猩紅色絲綢法衣配上閃光的蕾絲邊，單純的構圖都能奏出響亮的色彩交響。

但是格列柯流布最廣的還是圣像畫，他常常把圣徒形象放在相對觀眾親近平等的位置上，用慘淡的天空背景襯托出來。在他們眼底畫一抹白線看起來淚眼朦朧。這些作品樸素單純，更接近內心，更貼近觀眾，因而格列柯有了“靈魂的肖像畫家”之譽。

誰的心弦撥動？

格列柯在西班牙的舊都托萊多居住了近40年，在那里他達到了自我風格的頂點。那些宗教祭壇畫至今帶給觀眾難以形容的震撼。

《揭開啟示的第五印》是他最令人激動的畫作之一。畫面最左邊巨人般的形象是《啟示錄》的作者圣約翰本人，我們無法判斷第五印揭開的這一刻，他是站立還是屈膝跪地。在他身后，七個裸體人物面目模糊，沒有肉身，沒有骨骼，沒有重量，如同在深海中曼舞，又如同在噩夢中逡巡，那是在祭壇底下，“為上帝的道、并為作見證被殺之人的靈魂”在大聲地呼號。于是上帝賜白衣給他們各人，向殉道者們顯示他義與應許。沉浸在迷亂幻象中的圣徒約翰仰頭眼望天空，以預言般的姿態向翻滾著詭譎云彩的上天張開雙臂，他渾身洋溢著的向上的激情，他頎長的身軀看上去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又仿佛近在眼前，讓人身臨其境看這一幕神啟的上演。

這幅作品擁有成熟時期的格列柯借以震撼人心的一切特質。在威尼斯和不朽之城陶冶出的媚人色彩、精確素描、透視技巧、平衡構圖，凡此種種，都被這奇特強烈的畫面蕩滌干凈。

首先是格列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色彩布置。在暖棕色的背景上，大片鮮亮的藍、綠、紅、黃各種顏色蜂擁著跳將出來，粗暴地充塞整幅畫面。但是在這一片恣意粗放的色彩沖突下，在寶石般耀眼的調色板下，卻有小小一塊空間精心布滿細膩的筆觸——黑色輪廓包裹著的裸體呈現出最微妙的色調變化：從明亮的粉紅到曖昧的赭石色。

然后是光。天穹的光斜刺而下，直落到地下紅色的帷幔上，直落到圣約翰高擎的手掌和仰起的臉龐上。沐浴在這圣靈之光中的，既有狂熱的身形，尖銳的白色提亮強調出袖口和袍服上令人不安的扭曲褶皺；也有光潔的肉身，強烈的明暗對比描畫出輕飄飄的靈魂和他們順服柔軟的姿態。光把動蕩的濃厚的殘云從忿怒的天空中撕裂出來，它在最左端的圣約翰身上點燃巨大的藍色火焰，焰火沿著臂膀升騰，照耀著遠處的殉教者們也像一支支晦明不一的火把，穿過天際，直達最右上角那個白袍裹身的嬰孩。格列柯的畫筆賦予了那些靈魂的呼號以振聾發聵的聲音，整個畫布在吶喊著：向上，向上！

再然后是構圖。格列柯早年在意大利的游歷最后留下的痕跡似乎只是丁托列托一反常規的不平衡構圖。那位為文藝復興黃金時代樹碑立傳的瓦薩里（Giorgio Vasari）在著作中說，如果丁托列托堅持用前輩的優美風格作畫，早就可能成為威尼斯最偉大的畫家了。格列柯則說，瓦薩里不懂真正的藝術。對一個從小生活在拜占庭時期的殖民島嶼上的畫家而言，格列柯熟悉圣像畫的傳統，也汲取了新時代的透視原則，但拋開平衡的技巧，畫面的緊張動蕩才能表達西班牙土地上正統天主教的狂熱，才切切實實的激動人心。畫家早年的作品里，因為從各種版畫和壁畫中截取形象的緣故，常常讓人覺得人物關系疏離而生硬。但在他最感人至深的那些巨作中，畫面視覺的動力就像一場令人樂此不疲的游戲，愈玩味愈有深意。躺著的、舉著的，紅色、綠色、黃色的帷幔隔斷了空間的深度，甚至連殘卷的飛云都仿佛籠蓋在切近的舞臺上方，觸手可及。視線從藍色巨人開始，跳躍到背景里4個仿佛在舞蹈著的裸體，然后前進到跪倒在暗處的兩人，最后落在了從黑暗中奔出的男子，和他高舉的嬰兒。人物的姿態、動作、色彩和位置讓我們用不停歇的視線把他們串聯起來，可令人驚奇的，每一個又是孤立而單薄的形體。沒有威尼斯的明亮豐美，黑色的輪廓勾勒出苦行者們性靈世界里神秘的孤獨，在暗夜里怪異地拖得好長。這份孤獨專屬于格列柯。

還有筆觸，豐富對比的筆觸。巨人熱切的臉龐，掀翻的右掌刻畫得那么精細生動，遠處的裸體們卻面目模糊，舉起的手臂粗略如火焰的形狀。在油彩厚重的布滿褶皺的帷幔前，靈魂們平順的身軀卻被細膩地刻上變化的光影。背景上一筆筆隨意自由的亮色油彩，似飛云，若鬼火，沒有可供辨認的形態，但傳遞著情緒。

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格列柯筆下瘦長的體型，人工的姿態，沖突的色彩和自由的筆觸令人們困惑。直到19世紀中期，在與照相術的對抗中，畫家們開始放棄用自然的標準看待藝術品，一批藝術家的名字由此重放光芒，他們包括倫勃朗、哈爾斯、委拉斯貴支、戈雅……格列柯也由此贏得了新的崇拜者。德拉克羅瓦和德加購藏他的復制畫，塞尚和修拉模仿他，畢加索和波洛克熱烈地贊美他，他或被當作有獨創性的色彩大師，或被目為不拘物象的東方藝術領袖，或被奉為抽象表現主義的先驅。他的表現方式如此的現代化，盡管他傳達的意圖是16世紀在天主教信仰最純粹的土地上最熱烈的宗教激情。

視線回到16世紀的羅馬。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細密畫家克羅維奧來到年輕藝術家的住所，驚訝地發現整個房間被窗簾遮蔽得密不透風，格列柯坐在暗不可視物的屋內沉思。克羅維奧試圖邀請年輕的朋友一起出門踏青。

格列柯說：不，陽光會擾亂我內心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