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洗剪吹”這三個字怎么也聯想不到“高大上”,透著鄉土勁兒。在從“一生”(2013)到“一世”(2014)的時刻,元典美術館這個大雅之堂,搞了個“俗了吧唧”的跨年趴,名曰“鄉村洗剪吹”。每一個參與者,不管是藝術家,還是街道大媽,都玩得盡興,就在那一刻,美術館的墻消失了。 第一段有嚴重劇透。
正在院線上映的《私人定制》里有一段情節:國內外屢獲“最俗”殊榮的導演,希望高雅一把,卻因水土不服罹患“雅過敏”,只得找到一位相傳伯牙后人,如今以琴藝改彈棉花的村民換血,如此獲得至俗之血的村民,迅速在電影界走紅,而換血之后的導演則開始創作類似“浮云”的作品,變身為當代藝術家。
馮小剛(或王朔)在這里的想法就不說了,而電影所展示的一些當代藝術不接地氣,過于玄學化,過于裝逼以致“雅過敏”的趨勢卻是真實存在。然后元典美術館便辦了這次“鄉村洗剪吹”的2014跨年大趴,在代表高雅文化的美術館空間,結結實實地低俗了一把。
高雅文化與低俗文化的角力與斗爭,有自己的一段歷史。在藝術方面,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批評家格林伯格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前衛與庸俗》,談的是抽象藝術的前衛性,他試圖解答的是,抽象藝術被普通大眾看不懂的問題,而他的答案則為,抽象藝術就是要被大眾看不懂——正是這種看不懂,標榜了它的前衛性。因為在格林伯格看來,從馬奈到立體主義、未來主義再到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是一次藝術不斷走向抽象的歷險,而這次歷險,正是要與當時的蘇聯美術劃清界限,在冷戰的背景之下,面對蘇聯巡回畫派等現實主義為群眾喜聞樂見的特色,美國陣營也需要找到屬于自己獨特的文化,而這種文化即是前衛、精英與高雅,表現在藝術上,便是與以大眾為消費對象的低俗文化相割裂的抽象藝術。
隨著藝術實踐與理論的更新,以及冷戰格局的變遷,格林伯格所確立的前衛、或稱高雅與低俗之間的壁壘漸漸松動。在理論界,托馬斯·克勞指出了被格林伯格所推崇的抽象藝術鼻祖馬奈,其作品與中產階級及世俗文化的親緣關系,而在藝術界,乘著消費文化的東風,波普藝術大行其道,直接將低俗與商業的圖像搬入美術館,也昭示著藝術史進入后現代時期。
也就是說,從西方藝術史的發展來看,高雅與低俗的分界在藝術創作中,早已在1960年代的波普藝術中被打破,而美術館這樣一個特殊的所在,既是高雅文化的象征,又需面對不斷挑戰自身底線的當代藝術作品?!懊佬g世界”的理論就此催生,即認為如何界定當時大量使用商業圖像與現成品的作品屬于藝術的范疇,這一自杜尚的小便器便不斷困擾著美術館的問題,仍需通過包括美術館在內的、藝術批評、藝術媒體等等“美術世界”的合謀認定。這看似是美術館對于低俗藝術,仍掌握著定義的權力,實則暗含了低俗文化對于美術館系統與高雅文化的沖擊,自此以后,美術館的文化建構空間,便在當代藝術的沖擊下,不斷變幻著可能。
今日的西方當代藝術,在歷經了這樣的歷史洗禮,高雅與低俗對抗關系,已不再是創作的主要命題,然而在中國,情況則大為不同,這樣一個每日瞬息萬變的國度,仍有太多社會與政治問題需要得到關注與揭露,而這些,小清新的、或夜店式、或裝逼式的、或“雅過敏”的當代藝術作品中,是無法觸及得到的。也就是說,眾多植根于底層土壤,沾染了庸俗氣息的文化命題,被不少自命為高雅的藝術創作拒之門外,難以找到他們得以言說的話語。
所以便有了元典美術館這樣的行為。元典的“鄉村洗剪吹”做出了一次絕妙的反諷,首先這樣一間被圈定為高雅文化建構的美術館,竟將煎餅果子、烤串等攤位,堂而皇之地請入展覽空間,而此前的展場,還懸掛著在這些底層大眾的小販看來,晦澀難懂的當代藝術作品;展廳的音樂背景,則必須是《最炫民族風》、《兩只蝴蝶》等俗不可耐的廣場舞曲;而由工作人員特意營造的、市井廟會中套圈的游戲,也將游戲道具的禮品嚴格按秩序擺放,透露出一件極少主義作品的感覺,是對裝逼文化辛辣的諷刺。
另外,元典邀請參加派對的,均是藝術界知名人士,而等待他們的節目,則是極土的東北二人轉、甩頭舞,與另一種低俗的極端——充滿色情意味的鋼管舞,可以想見,全場節目最群情激奮的時刻,自然是鋼管舞的環節,而平日高談哲學與理論的雅過敏患者,也在此時,完成了一次自嘲。
然而,當在派對現場目睹了販賣食品的小販,與認真排練的廣場舞大媽,仍需思考的是,在這樣一個表面貼近他們生活的跨年舞會中,內里是否仍隱含了前衛與精英的立場:在美術館的精心操控下,參與其中的群眾,對于活動的目的并不知情,事實上,精英階層對于底層與低俗的歧視與戲弄,在這里仍未被擺脫。
另一方面,如果問及現場非藝術界的觀眾,他們并不能夠把握到整場洗剪吹的諷刺意味,而藝術家們,也無非只想在這一荒誕與超現實的情境中,完成一場盡興的狂歡,當派對結束,余下一地垃圾,狂歡之后的灰色才逐漸顯露。
2013年《新周刊》的年度盤點,總結了知識分子對于去年的感受,其中薛繼業提到:“2013年也好,2012、2011年也好,好像都差不多?!痹谶@樣的大環境之下,尤其在經歷了一次莫名其妙的狂歡之后,這樣的感受似乎更加真實。實際上,洗剪吹的背后問題仍然存在,問題仍未解決,需要做的,仍是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