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晚飯后,他覺得心跳越來越快,要不要打這個電話?還是一會兒再打吧,現在他們可能正在吃飯,如果飯桌上突然響起了電話鈴,那感覺不好吧?
他躲進書房里,拿起反復看了多遍的兩條“中華”軟包,其中一條已撕開一條縫,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個放了一星期的信封,把里面的錢倒出來,一張一張地又數了一遍,整整五十張“四老人頭”,家里面好像很少有過這么多四老人頭聚集在一起的機會,其中三十張還是向妹妹開口借來的。他想,要是他沒有發現這個秘密,那豈不是浪費了?要是他不在,他老婆隨便一放,不知這是我送的,豈不也白白浪費了?那要怎樣向他們暗示呢?“這煙不錯,請局長看看。”不行,這樣的話,他要是沒聽清楚或沒明白,怎么辦?“這煙里有一封信,請局長瞧瞧。”這也不行,這樣會不會太直接了?如果局長發脾氣被吼了出來,怎么辦?
七點二十分了,該打這個電話了吧?這時他們該吃完飯了吧?他拿起電話的手又猶豫了,是不是再等片刻?這時興許他們正在看電視新聞,要是新聞看得正投入被電話鈴打斷了,會不會掃興?“爸爸,爸爸,這道應用題怎么做?”兒子趴在他的耳邊,搖著他的肩膀。他一把推開了兒子:“去去去,問你媽去。”“媽媽叫我來問你。”兒子滿臉委屈。“問什么問,你怎么這樣笨,自己不開動腦筋想想?”兒子眼眶里溢滿淚水,扭頭走了。
八點了,新聞看完了吧?如果這時不打電話,萬一局長要出門呢?他按捺住噗噗的心跳,伸出右手抓起電話筒,哆嗦著手指撥通局長家的電話,電話鈴響了,幾秒鐘后有人接起了電話,一個女性的聲音問道:“喂,找誰?”“局長在家嗎?”“不在。”對方掛斷了電話。他舒了一口長長的氣,輕松地放下了電話。局長不在家,等明天吧。他竟感到身上一個沉重的包袱落了地。他想起了兒子剛才好像有問題要問他,他走進兒子的房間,撫摸著兒子的頭:“兒子,剛才問哪一道題?”“不要你管。”兒子生氣地把他的手推掉。他說了許多好話,才讓兒子重新問他問題。
二
他覺得飯桌上妻子吧嗒吧嗒咀嚼飯的聲音怎么那么難聽?他又對兒子吼道:“吃飯快一點,我都快吃兩碗了,你還吃不到半碗。”兒子撅起嘴巴,委屈的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他把碗筷往洗碗盆里一丟,一頭鉆進書房,打開柜子,拿起那兩條“中華”往鼻子上一嗅,有一股香香的味道,他壓一壓那條撕開過的煙,鼓鼓的那包東西還在。他把它們重新放進黑塑料袋子里。他望著旁邊他另外買的一包軟包“中華”,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仿佛望著老朋友一般,他拿起來一嗅,一股更加清新的青草味直沖鼻口。何不吸一支?反正局長家坐一會兒也用不了一包。他撕開了封口,抽出一支點上。望著裊裊而上的煙霧,他的心情頓時輕松了不少。晚上還是八點左右打電話吧?或者是七點前打?最好剛吃完晚飯打,誰知道人家幾點吃完晚飯?那么還是新聞看完后打吧,當領導的應該都有看新聞的習慣吧?這樣的話,還是七點半以后八點鐘之前打吧?思考停當,他想,晚上局長會不會在家?他吐起煙圈,要是能連續吐三個圈,就表示局長在家。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個,又一個,第三個他吹的力氣有點大,結果有點模糊,飄飄渺渺,像抽干了血的僵尸揮舞著長袖在跳舞。就算兩個半圈吧,這樣,局長或許在家吧?也可以說只有兩個完整的圈,這樣的話,可能不在,或許剛剛走出家門?最好不在家,他覺得他的心理準備還不夠充分。
這時,妻子探進頭來,問道:“你今晚要去嗎?”他抬起有點老態又有點憔悴的那張黑臉,惱怒地呵斥道:“不用你管。”“發什么飆?”妻子那張臉越發黑沉。他很想沖過去給她一巴掌,四十幾的女人啦,臉皮又糙又黃,又不懂打扮,根本沒有一個女人樣,整天只會嘮嘮叨叨,但他還是忍住了。看看時間,還差十幾分鐘就八點了。他狠吸了幾口香煙,在煙缸上用力掐滅煙頭,快速抓起電話,撥通了那個號碼,十幾秒后,還是那個女性的聲音:“喂,找誰?”“局長在家嗎?”“不在,今晚沒回家吃飯,你給他打手機吧。”她說完就掛斷電話。
他竟然覺得身上像落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還是明天去比較合適吧。他又抽出一支中華點上,靜靜地品嘗著煙草獨特的清香氣味,還頗有藝術地吐出一個又一個的煙圈。然后他來到客廳,坐在妻子身邊。妻子把頭扭向一邊。“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他討好地摸摸老婆的肩膀,“今晚又去不了了,局長又不在家。”“是嗎?”妻子臉色轉晴。他和顏悅色地和妻子商量起來,妻子說,還是明天去吧,明天是周六,周末肯定在家。他頓時豁然開朗起來,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而且妻子還告訴他,最好明天先打個電話。他興奮地摟住妻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三
今天是周末,他很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可是卻很早就醒過來。上午他本來想打那個電話,可是他又想,難得周末,領導昨夜可能玩個通宵,或許被人家拉去喝酒喝到很晚吧?因此,局長可能睡到十點多甚至午后。還是下午去吧。
中午,他只是稍微閉了一下眼,沒有深睡。兩點多,門鈴響了。岳父岳母來了,聊了一會兒,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他們總問工作累不累啊?效益好不好啊?他懶得搭理。他看得出來,妻子臉色有點難看,很不高興的樣子。三點多,他拿起單位電話簿躲到陽臺打電話,他覺得這個時間段最合適,午睡剛醒的時間,他一再鼓勵自己,下了很大決心,終于撥通了局長的手機。幾秒鐘后局長接通了電話:“喂,誰?”“局長嗎?”“嗯,誰?”“局長,我是小趙,我想到您家坐坐,說一些話。”“我在外面,有什么事嗎?”“我想和您交流一下思想。”“我現在在外面,有事情,另找個時間吧,再見。”他關掉手機,長長舒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事件。他談不上高興或者是沮喪,下午局長又不在家。那整個下午又都可以自由支配,晚上再去完成任務吧。他回到客廳,又有說有笑起來。
飯桌上,他和妻子談起這件事,妻子告訴他,晚上不管局長有沒有在家,直接到他家去吧。想想也是,電話也打了,手機也打了,無論如何晚上一定完成這個任務。
他把去的時間還是定在八點左右,并把可能出現的幾種情形像放電影一樣在大腦里梳理了一遍。最好的情況是只有局長一人在家,那我就能當面直說;第二,他的家人也在,也好說,一般與單位的同事談話,家屬是不插嘴的;第三,局長不在,只有家屬在,那也可以直接說,家屬一般會如實轉達。但,如果家屬見多了,不以為意,或怕因該不該收禮物處理不當而被局長見怪,干脆不說,那豈不冤枉?第四,局長在家,卻有其他的客人在,那就糟糕了,那要怎么開口呢?那就等客人走了再說,或等局長起身送你時說。如果局長沒有送或是家屬代送,那怎么辦?第五,局長不在,家屬和客人在,那也不好辦,不好直接開口。最糟糕的后兩種情況作為重點情況來處理,如果只有局長家屬和客人,要離開時叫局長夫人一下,到門口再小聲告訴她。最難的就是,局長和客人在,告辭時叫局長到門口是不是有點不禮貌,還有,那些禮品局長會當著客人的面收下嗎?越想越復雜,他覺得腦袋快要炸了。但無論如何,晚上一定要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
飯后,他就出發了,塑料袋里的東西沉甸甸的,碰到鄰居竟然有點慌亂。他來到街上,街上人來人往。他像小偷一樣穿梭其中,仿佛人們都在嘲笑他,他有點心虛。今晚的月光很亮,他無心欣賞。他腳步很沉重,十幾分鐘的路竟走了半個多小時。走到三樓門口,他舉起準備敲門的手在空中竟凝固了一般,他下意識地放下來,“還是等一下再來吧”。他覺得時間還是早了點,“還是心理準備充分一點再來吧”。他回到街上,今晚的月色的確明亮。他邁著緩慢的步伐,不知不覺竟然來到西湖公園門口,“干脆到里面草地上坐坐吧”。他想,今天的月色真的很好。
四
他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公園里的人熙熙攘攘,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愜意的微笑,開心的是他們,他的心情卻如灌滿鉛一樣的沉重。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中華煙,又掏出褲袋里的打火機,平時他很少抽煙,所以很少帶打火機。這是專門為局長準備的,給局長敬煙后要懂得馬上湊過去給他點上,這還是妻子提醒他的,現在他為自己點上。
他深深吸上一口,吐出煙霧,抬頭望著皎潔的明月。圓盤一樣的明月如一張飽經滄桑的老人家的臉,月中模模糊糊的影子,是吳剛揮著巨斧砍著桂花樹?是嫦娥飛舞著長袖翩翩起舞?詩仙李白《把酒問月》中有這么一句“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毛澤東詞《蝶戀花·答李淑一》也曾經寫道“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又寫道“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嫦娥她孤獨嗎?她會不會去找吳剛聊天?他們倆生活在沒有世事煩擾的世界里,真好啊!吳剛只有一個簡單的任務,生活的目標就是砍伐桂花樹,他不用為了職位而絞盡腦汁。而自己為了一個小小的副科長,竟如此煩惱和痛苦。依自己的本性,完全沒必要去爭這一個狗屁副科長。按妻子的說法,爭的是一個面子。自己在單位里是業務能手,全縣主要的工程項目,都是經他手測繪、計算、制圖。因此局長、科長們也不敢對他不客氣,自己也懶得去跟領導套近乎,十幾年來至今仍是一個普通科員。現在聽說要充實一批科室領導,在妻子、親戚、朋友的攛掇下,他偷偷摸摸地走上這條他極不擅長的求官之路。到底要不要跨出這一步?今天有求于領導,日后在領導眼里不就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那樣,領導便可以隨便吆喝你、呵斥你。要不要跨出這一步?今天如果跨出這一步,可能再也退不回來了。
他抬頭望望天上的明月,明月幻化成一張古代老者的臉。像李白?像蘇軾?或者像陶淵明?他平時埋頭于業務和世務中,很少這么仔細地、靜靜地欣賞月亮,這么近距離地與月亮對話。“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現在身邊沒有酒,否則他也很想“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然后吟唱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為什么對“月”情有獨鐘呢?為什么這么頻繁地觀月、賞月?看來,李白也是經常陷入困惑和焦慮中。因此,一邊喝酒,暫時麻痹自己;一邊把明月當成心靈傾訴的對象。于是常常出現“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因為“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這時,皎皎月輝中又走出了另一位古代長者的臉,他手捻長須吟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似乎有所醒悟,既然當官之道非己所長,何必強去湊這個熱鬧、淌這個渾水呢?
他又抽出一支煙點上,隨著裊裊而上的煙霧,他的心情似乎輕松了很多。這時仿佛另一位古代賢者亦登場了,他唱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頓時,他心情開朗起來,他決定甩掉這個包袱。人生在世,如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轉眼即逝,何必自討苦吃,應該善待自己啊!
于是他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再也不去見局長了,回家去。把妹妹的錢還回去,然后帶老婆、孩子去旅游一趟,兩條中華可以美美享受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