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卷 男兒笑
這是一個群雄逐鹿的年代。當然,時光已行進到了五百年后,假如那時你還活著的話,你一定會看到我,我正在閔家莊的田地里揮汗如雨。那時我帶著一頂席夾子,席夾子是一種用葦眉子編的帽子,仿佛是炎炎烈日下開出的一朵花。腳下的草被我手中的鋤一個個地殺死。草兒死得很悲壯。先是根兒離開了身體,然后慢慢地萎縮,草汁的香氣彌漫了整個田野。聞著這香氣,我渾身騷動起來。我知道,這是血,是草兒的血。我像是一個只為戰場而生的將軍,只有血腥的氣味才能讓我眼睛明亮,才能讓我氣血沸騰,才能讓我斗志蓬勃,才能讓我的戰劍鋒利出英雄的氣概。草兒最后干枯成一片紙、一片風,最后還原成了土地的肥沃。當然這是宿命。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草兒其實是以最美的姿勢回歸了自己。
那時我精力旺盛。我有醬赤色的肉在陽光下抒發著蓬勃的力量。我很熱愛這塊土地。對她,我有使不完的勁。土地很貧很荒,草兒長得鋪天蓋地。其實土地是不該長草的,土地是長莊稼的,是長那些讓我們吃了就不會害餓的糧食的。可土地長草,就好比女人是不該偷人的,可偷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這是一個群雄逐鹿的年代呢!
站在驕陽下,望著我的土地,經我手開墾出的土地乖順如羊,柔和而充滿女性的嫵媚。我時常把土地幻想成一個女人,一個水靈靈的惹我口水直流的女人。我知道這是我的孬。一個男人面對女人怎能流口水呢?可我不行,一看到女人的媚處就丟了魂。我就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我就開始幻想女人的滋味:像株鮮玉米玲瓏剔透?像塊嫩地瓜飽滿誠實?像粒新麥子芳香四溢?它讓我把女人想象成一個境界。它讓我對女人產生無限的迷戀。
當然,我還沒沾過女人的邊,這是我的恥辱。一個男人如果不和女人發生故事,那這個男人就糟糕透了。我就是這樣糟糕透的男人。這是我的不幸,使我不敢把自己想象成站著撒尿的角色。本來我早就該討一房婆娘的,就是家里的房子不行,讓所有來相我的姑娘一看就走了。姑娘們走得很決絕,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仿佛她們來相的是這口飽經滄桑的老屋。這是她們的悲哀。
我只好每天在這塊土地上拼命地揮霍著我的雄壯。我把這塊土地當成了我女人。確切一點說,當然不怕你笑話,就是我隔壁的葉子。葉子是張瓜的老婆,有很細的腰,有很肥的兩蛋腚,兩穗飽乳面袋一樣的掛在胸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母親說葉子這女人妖,有狐氣。我不信。我知道這樣的女人有味道,我喜歡。可母親說,這樣的女人虎氣重,能吃男人。母親就不讓我和葉子接觸。
我就故意不和葉子接觸,于是我天不亮就出門下地。收工后吃過飯就又出去。母親理解我。母親從不問我去外面干什么。可在家里,母親就圍著我團團地轉。母親心里一定很難受。
我和葉子一墻之隔。葉子是張瓜的老婆。張瓜人高馬大很是威猛。每到夜里,我就聽到葉子幸福的叫喊。葉子的叫聲讓我倍受折磨,讓我一次次在心里燃起熊熊大火。那火起得無根無由,仿佛一堆干柴被一點火星一碰就著了,著得異常迅猛。葉子的叫聲就是那火星。每到這時,我就跑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口水缸,我就把頭伸進缸里。開始的時候母親問我干啥呢?我說熱,他媽的太熱了。母親就緊裹了一下身上的棉襖,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的母親什么也沒說,就對著葉子的家吐了兩口唾沫。呸!呸!
后來我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就是賭博。每次我都賭到第二天的黎明。這樣我就聽不到葉子那酣暢的叫聲了。聽不到葉子那如癡如醉詠嘆調一樣的叫聲心里就不會著火了。我覺得這樣很好。
張瓜的死讓我意想不到。這么威猛雄壯的男人死了讓我想到活著真是一件危險的事。就這么個幾大镢都砸不死的男人卻死在女人的肚皮上這真是一個男人的恥辱。那時,我就想男人真他媽的沒勁極了,我就狠狠地殺著野草。我覺得這樣真好。
張瓜的死對我震動很大。那天是個月朗星稀的好日子,月光如水。我又和村子里的幾個破落戶在一塊玩了。那天我的手氣背,沒到半夜,我帶去的那點賣豆腐的碎銀子就被幾個家伙喝得一干二凈。沒錢,人家不帶你玩了。我就只好回家。那時,葉子正在激烈地叫喊。我正聽得心驚肉跳,葉子的叫聲嘎然而止,仿佛一部交響樂正演奏到高潮猛地停了。死一般的靜。那時我聽到了我心跳的聲音,我聽到了月光撒落在地上的聲音。接著我聽到了葉子的叫喊聲。當然葉子的這次叫喊不像從前那樣淋漓盡致目中無人。葉子的叫喊充滿驚慌和恐怖。葉子喊,你們都來呀,你們都來呀!張瓜死了,張瓜死了呀!張瓜死了呀……
我首先進入了張瓜的家。葉子衣冠不整正在院子里可憐地叫喊。我說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葉子一把抱住了我,抱得很緊,抱得我的心里麻酥酥的。我說到底怎么了?葉子說,張瓜死了。張瓜死了呀!
我就緊緊地抱住了葉子。我心里的大火又要熊熊燃燒。但我是一個高尚的人,是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我必須要讓這火熄滅。我說,別哭,別哭。我拍著葉子的背說,慢慢說,慢慢說。
葉子稍稍冷靜下來。她猛地發現了自己的形象,羞地忙跑進屋里,我只好去了村西叫村醫張大夫。
張大夫看了一下張瓜在床上的形象,說這叫縮陽。張大夫看完后就嘆了一口氣,哎!
我問張大夫什么叫縮陽,張大夫告訴我,縮陽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交歡的時候由于心力交瘁而被女人吸取了元氣致死。我說不可能,張瓜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可能。張大夫說,張瓜早就外強中干了。
我娘就說,怎么樣,我就看她虎氣重呢!以示她不是死后的諸葛亮,而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我娘就告誡我,這樣的女人可不能沾,一沾你的小命就沒有了。
張瓜縮陽而死的消息像鳥一樣飛翔在閔家莊的上空。莊上的人都說,葉子是狐貍精轉世,是來人世專吸男人的元陽的。村上的人說,浪不浪,看走像。你們看看葉子的腰,看看葉子的腚,哪個男人能不牡丹花下死?葉子一在街上走,背后的指指戳戳就像箭一樣射向了她。我知道葉子身上一定是傷痕累累。
閑下來的時候,我還做生意。是小本生意,目的是混個三瓜倆棗的油鹽錢。那是我從先人手上接過來的,就是做豆腐。我的豆腐做得好,不松,不水,不軟,不孬。我的豆腐能用馬尾提。張瓜從前來我這兒買豆腐常拿根葉子的頭發。張瓜想弄我的難看,說咱離得近,就不拿盤子了,只帶了根葉子的頭發。我就給他劃豆腐。然后我接過那根頭發攔腰系在豆腐上。豆腐就這樣被張瓜拎著顫顫地進家了。
自從張瓜死后,村里的很多人都擔心我,說我和葉子住得這么近,小心被吸了元氣。聽了這話,我心里也有些哆嗦。可哆嗦之后我就覺得能被葉子吸元氣也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覺得能和葉子在一起讓她吸我的元氣是我前幾輩子修來的。
可我娘不讓。我娘每次看到葉子來我家買豆腐就不給葉子好臉色。葉子不是憨女人。葉子什么都明白。葉子每次來我家我娘就把我支到一邊去。我抗議。娘就說我是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她這是為我好呢!
我卻覺得我娘并不是為我好,為我好就應當給我和葉子創造機遇。我娘不光不給我創造機遇還剝奪我的機遇。這使我對我娘非常的討厭。
于是我又揮起了我的镢頭。我的腳下草兒又死了一堆。我覺得我好解氣,我覺得我是個將軍。腳下倒下的都是我的敵人。我因殺他們而快樂。我因殺他們而充滿力量和氣概。我就想象著和葉子那個擁抱的感覺。那感覺真是太美了。葉子的身子很軟,很酥,抱著她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有一種在云層里飛翔的美妙。很多的時候,我就是枕著這種感覺入夢的。當然,夢中葉子的雙乳幻成了兩座山峰。我在不停地攀登、跋涉。可夢醒后我才發覺那都是空,我還得去地里干昨天沒有干完的一切。這一切周而復始,它讓我一次次地厭惡自己。
空氣中送來一股燃燒的味道。循煙望去,我發現是我的村莊。燃燒在漸漸擴大。燃燒中傳來哭喊之聲。那聲音是那樣的飄渺微弱,刮到我這兒就成了飛舞的灰燼。
我伸頭向村莊望去,一條長蛇從村莊爬出向我襲來。我一點也沒有害怕。近了,是一只人馬。蹄兒飛騰,非常的氣勢和壯觀。
我就拄著大镢看著這支人馬。近了近了近了。我逐漸看清了他們每一個人。他們張揚著雙手幸福地叫喊著。他們沒有痛苦和煩惱,他們張狂而熱烈。看著他們我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當然,我被幾個兵卒像抓一只小雞一樣抓到了將軍的馬前。將軍在馬上很高大,高大的頭都頂著天。將軍俯視著我,那眼里有一團冰一樣的東西,那冰樣的東西讓我不禁打起了寒顫。
將軍問,你是干什么的?
我說我是種地的。
將軍問,你是哪個村的?
我用手指了指正在燃燒的村子。
將軍說,那個村子的人都被我殺光了。
我說,我娘也死了?
將軍說,你娘也死了。
我說,葉子也死了?
將軍問,葉子是誰?
我說,是一個寡婦。
將軍說,死了,都死了。一個也沒剩!
我感到了可惜。這么有味道的女人怎能殺呢。當我聽說我娘死了的時候,我心里沒有一點痛苦,只是覺得放在心上的一塊石頭被將軍輕易地搬走了。郁在心里的一個結被將軍不費力氣地解開了。可葉子也死了,這真是一件讓我傷心的事。
我說,我娘你們殺就殺了,你們為什么要殺葉子呢?
將軍說,我愿意。我覺得這樣很好!
將軍看著我說,你想為她們報仇吧?
我搖了搖頭。
將軍問,為什么?
我就指了指我鋤下的草。我說,我殺了那么多草,我覺得它們能死在我的鋤下是它們的福氣。
將軍皺了皺眉頭,問為什么?
我說我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將軍哈哈地笑了。將軍笑得很高興。將軍說,你這話說得好,好,我免你一死。你做我的兵吧。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兵!
我又看了一眼我的土地。我說,將軍,我還有一半地沒有鋤呢!
將軍說,讓草長吧,草長大了就會死了。將軍說話時像哲人。跟著哲人干還能有虧吃?我說行,將軍,我跟你走!
從此我成了將軍的兵。
做個小兵其實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當然,也許有人不這么看。世上的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把它當成快樂就是快樂,當成痛苦就是痛苦。我們每到一處,不是殺人就是放火,這樣做很好,我很喜歡。很久以前我就想殺人放火玩,可我娘不讓。我娘說殺人放火犯罪,我就嚇得不敢做了。最讓我遺憾的是葉子。如若再讓我和她在一起,我保證不會再這么不成熟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想,葉子啊,你為什么不為我晚死兩年呢!
其實這就是命。我娘常跟我說,命里有終須有,命里無莫強求。娘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現在我才發覺我娘說得不對。就如現在,我喜歡什么,只要我把劍往不該死的人脖子上一架,他就會乖乖地把吃進嘴里的東西給我吐出來。我不知這樣做對還是不對,反正大伙都這么做。當我的劍上沾滿了血,那血像花一樣鮮艷地盛開時,尸體像一株株莊稼倒下時,我心里說不出的高興,我有一種成就感。我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就好比我站在我的土地里又殺死了一株草一樣。有時我也想他們是不是該死。有時我也問將軍,將軍那時正磨著他的劍。將軍聽了說我這個問題問得好。將軍說我是一個愛動腦子的士兵。將軍說,他們不該死,但他們遇到了我們,他們就該死了。我問為什么?為什么要讓他們死呢?將軍用手拭拭劍鋒,說,笨蛋,我們有劍呢!
我明白了他們為什么死的原因了,因為我們手中有劍呢!就好比我與土地上的草一樣,我擁有著生殺它們的鋤。
一次我和將軍又去一個村莊去搶殺。這是我們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因為每次我們都可以弄到一些錢財。再者就是你面對那些手無寸鐵的村民們時有說不出的權威和尊嚴。我手持長劍闖入了一所農院。就這樣我和她相遇了。她那時還沒有從床上起來。當我把她從床上拉起時,我又看到了紅兜肚。她眼里流出了一種光。那種光很慌,很怕,很能滋長我的威猛和男人的雄壯。那紅兜肚上也繡著梅花,刺得我的心里火辣辣的。我知道我又想起了葉子,想起了我家隔壁的女人。我明白我這人就這樣沒長進,為什么一看到穿紅兜肚的女人我就先亂了陣角了呢?
劍從我手中脫落了,掉在了地上,啷一聲。這時我知道自己走神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況下走神不是一件好事。我重新拾起了劍,然后走過去抱住了女人。女人如一片落葉一樣輕,輕得像羽毛一樣沒有份量。女人躺在我懷里,眼里流出了淚。這很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就是征服。女人身上很香,是我田里那些草兒的香,香氣很快把我彌漫了把我淹沒了。這時候我聽到院子里又進來了腳步聲,那聲音很響很慌著我的心。我忙把女人藏在了床下,然后出門對前來的將軍說全殺了就走出了這個院落。
后來,這個女人便常在我的夢中纏綿。有一次我從營里偷出了一匹戰馬,連夜趕到了那個村莊。我的深夜造訪讓她大吃一驚,女人說謝謝我,謝謝我救了她。女人說她男人也是一個兵,也是被人抓走的。女人說那天她和她男人剛要吃早飯,隊伍就來了,來了就到處抓人,就把她男人抓走了,說是打仗去。我問女人后來呢?女人說沒有后來了,也許死在戰場上了。女人說完就長嘆了一聲。我說不一定,也許在營中當大官了呢!女人就笑了,笑得我心里濕漉漉的。女人炒了兩個菜,從櫥中拿出了一壺酒。我擰開蓋子,一仰頭喝了一口。酒一點味道也沒有,好像是水。女人看著我喝,說她最喜歡看男人喝酒,看男人喝酒是一種享受。女人就說她們村的女人過得都很苦,都不會給自己找享受,其實享受無處不在。女人說,看男人喝酒就是一種美美的享受。
女人看我喝酒的樣子就笑了。她笑得很嫵媚,笑得我的心里沒有底氣。那時我才明白,我所有的剛強和威風是用劍支撐的。如若放下劍,我抵擋不住女人的一個笑。女人笑完就嘆了聲,你還是一個孩子。
女人就這樣一句話徹底地把我擊垮了,就像打蛇一樣打到我的七寸上。我張著兩只大眼睛望著女人。我覺得女人的兩只眼睛像兩個池塘。我渾身濕漉漉的像只落水狗。女人嘆了聲,哎!女人就把我拉到了床上。女人說,我如果不給你這一回,你就太虧了。那時我才明白做男人真好。就好比我拿著劍到處殺人一樣,真是一件快樂無窮的事。
后來我就常常從營中偷跑出來。那次也是夜晚,天很黑。我將馬騎得飛快。快著快著我就聽見馬嘶鳴一聲,便從馬上摔了下來。我發現一個人向我走來。那人的腳步聲很重很熟悉,我一聽就知是誰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軍隊有軍隊的條例。我出了一身冷汗,說將軍我錯了。
將軍問,你是去找一個女人?
我說是的。
將軍嘆了口氣,把頭望向了茫茫的蒼穹,我看到將軍眼里有水波在流動。
我說將軍我錯了。將軍把眼光收回,說,回營睡覺吧,明天還有一場仗!
不久,我和將軍又打了一場大仗。其實就是爭奪一個山頭。那只隊伍很勇敢也很有計謀。當然那只隊伍把我們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將軍也被亂軍中飛來的一只羽箭射死。我只好落荒而逃。后面的人馬越來越近,我就拼命地跑。我感覺身上有幾條小溪在嘩嘩地流。我逃到一塊地里。我感覺這塊土地很眼熟。這時從村里走來了一個女人,這女人長得很媚,我像是在哪里見過,對了,是張瓜的老婆,是葉子。葉子把我抱在了懷里,解開了胸前的衣扣,我用干裂的嘴含住了她,這個時候我大聲贊嘆了一聲。接著我就聽到了一個嬰兒的哭聲,那聲音是那樣的響亮。
這時我就看了一下我的田地,我的田地已長滿了蔥綠的莊稼。我發現我的大镢已長成了一株大樹,大樹枝繁葉茂,在太陽下茁壯成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