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上）

關運通大學畢業分配得不太好——不，簡直是太不好。

關運通分配到了仕途縣第三高級中學，當了語文教師。說是仕途縣三高，其實學校不在縣城，而在離縣城四公里的龍頭鎮，學校前身就是龍頭鎮高中。

對這個分配結果，關運通覺得不理想，可也沒覺得有多糟糕。自己在豫北一所名氣不是很大的師范學院讀的大學，畢業分配到鎮高中，本來也并非沒有可能。自己的父母親戚都是山區農民，也沒有誰能助他一臂之力。分配到仕途縣三高，畢竟離縣城不遠，總比分配到距離城區幾十公里的坡根鄉中、北村鄉中好得多。仕途三高校園不大，卻也干凈整齊。關運通在縣教育局辦好有關手續，到仕途三高報到，學校當即就分給他一間平房作為宿舍，關運通把衣服被褥等包裹扛進平房里的那一刻，心情竟然很好：世界之大，也算有我關運通一個容身之處了。

對這個分配結果，覺得太不好的是關運通周圍的人，當然都是關心關運通的親人、鄉親、親戚。

那天，辦理完畢業分配的相關手續，到仕途三高報到后，關運通回到村里。老遠，就看到爹定定地站在家門口的洋槐樹下，臉朝著村口的方向，嘴里噙著一支黑紙煙，煙霧緩緩地升起又飄散。關運通加快腳步，到了爹跟前。爹盯著他看，醬赤色的溝壑縱橫的臉上分明有著期待，卻并沒有直接問他分配的結果，只說：“回來了？”未等兒子應聲，轉身急急進院回屋。關運通知道爹有話要問，趕緊跟著。進了堂屋，爹轉過臉盯著關運通，問：“說說，分配哪兒了？”關運通忽然覺得心虛，像做錯了事的小學生，說：“分配到縣三高了?！钡曇舸罅耍骸澳膬?？縣三高？就是你小扁叔家老二念書的那個學校？”關運通說：“是?！钡f：“咋分到那兒了？！那不就是龍頭鎮高中嘛！”

爹說著，一屁股坐在馬扎上，嘴里的黑紙煙明滅得更快了，煙霧從口鼻里冒出來，在他灰白的頭頂繚繞不散。半天，爹才又接著問：“你不是說也能分到縣委縣政府嗎？”關運通給爹解釋，如果縣委縣政府要人，也可能分到那里，不過，師范大學畢業的學生，分配到學校最普遍?！澳且苍摲值匠抢锶?，分到縣一高去！”爹氣乎乎地說，像是跟誰賭氣。關運通就沒話了，也開始沮喪起來。好半天，爹緩過勁來，好像意識到什么，說：“要說我娃也不賴，咋說哩？吃上公家飯，端上鐵飯碗了嘛！這大學也算沒白念！”可是緊接著又嘆：“我娃上恁大學，分到了龍頭鎮！”在爹看來，關運通就讀的那所豫北的師范學院，可是天大的學堂。

關運通畢業分配的消息，村人、鄉親、親戚們很快都知曉了。大家的普遍反應也是失望。關運通是這個九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出的第一個本科生，村人對關運通是大有期望的。大家都巴望關運通畢業后能到吃香部門，弄個一官半職，好給他們批宅基地，買便宜化肥，爭扶貧款。村人的巴望也是有比照的，跟關家坡兩溝之隔的下山崖村，出了一個副鄉長，乖乖！村里年年扶貧款最多，縣上修山里公路，先通到人家下山崖。下山崖村人到鄉上趕集，一個個都粗聲大氣的。村里出了人物，人家腰桿壯哩！80多歲的羊倌跛二爺甚至曾經巴望關運通念完大學后能到省里到中央。跛二爺癟著兩腮對人說過好多遍：“咱運通要是能到省里到中央，咱關家坡的歪脖子樹都會變成金枝玉葉！下山崖那個副鄉長，哼，那時候屁都不如了！”可是現在，關運通分到了龍頭鎮高中，當了個老師！老師，不就是孩子王嗎？“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這還批球宅基地哩？這還買球便宜化肥哩？別的想頭就更不靠譜了。關運通的本家們對這個分配結果的失望比別的村人更多一層。關家坡除了關姓，另有柳姓和孫姓，三姓人家多少年來在方方面面都是有個比拼的?，F在關家出了個大學生，是給關姓人家爭光添彩哩，是讓關姓人家揚眉吐氣哩。所以遠近本家們對關運通的期望就更高一些，關運通的一些叔伯哥嫂甚至巴望著關運通畢了業，當了官，給自己娃們找份工作哩?，F在可好，關運通畢業了，只是當了個教書匠，只是自己端了公家一碗稀飯。一個教學的，還給娃們找屁工作？所以本家們更為失望。這份失望，有人還稍加掩飾，只擱在心里，更多憨直的本家則毫不避諱。關運通在村里，已經多次遇到本家嫂子本家兄弟攔住他確認分配的消息，確認后，直通通怨怪說：“我還巴望你給娃找份工作哩，這下算球啦！”親戚們聽說關運通畢業了，分配了，更是迫不及待地趕到關運通家打聽。大姑也來了，二姑也來了，三個舅舅兩個姨也來了，可是，都是興沖沖來，沒精打采走。都是運通的關緊親戚，對關運通這個寶貝大學生，誰會沒有一兩個念想？如今關運通分到了仕途三高，別說當官了，連當官的氣兒也沾不上，那些念想提提都沒意思了。一些親戚聽了消息，假意敷衍幾句，飯也不愿吃，就借口家里有事回去了。爹看在眼里，話更少了，臉上的烏云更濃了，黑紙煙吸得更厲害了。

還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關運通的二妹子，本來是要跟村治保主任家的兒子定親的，莫名其妙的，治保主任家又托媒人來捎話，說是人家娃子還小，定親的事就算了。這件事讓關運通爹媽很是悲傷。媽嘮叨：“原想著你妹子嫁個村干部人家，咱家在村里也有個靠落，誰想又泡湯了！”爹說：“媽的，還不是咱運通分配不好，他狗日的狗眼看人低了，要是運通分到縣委，看他咋個巴結咱！”罵完又嘆息：“我操，我運通上恁大的學，咋會分到龍頭鎮！”

分配到仕途縣三高，關運通只是覺得不理想而已，這所有人的反應大大加重了這種不理想感，特別是二妹子被退親的事，更是大大出乎關運通的意料。關運通深深失落起來，煩惱起來。

爹整日長吁短嘆，更增添了關運通的煩惱。倒是媽心細，不愿讓娃心里太熬煎，一邊兒悄悄數落爹：“你這個當爹的！你整天呼天搶地的，不怕把娃氣壞？娃端上了公家飯，吃上了旱澇保收的鐵桿莊稼，不比咱這一輩強多啦？”這話爹聽進了，從此把不如意憋在心里，不再當運通的面怨怪嘆息。

其實用不著爹媽寬慰，關運通念過大學的人，煩惱失落了幾天，也就把個道理想得明明白白。畢業分配確實不理想，不過一切不才剛剛開始嗎？學校雖不是行政單位，不也有領導崗位嗎？好好干，當個校長副校長不也是官？何況什么事情都有變化的可能，說不定哪一天，機會來了，調到別的單位不也有可能？來日方長，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大有希望！道理想明白了，關運通心里平靜下來，抱定了好好工作努力奮斗出人頭地的決心。

對于親人、鄉親、親戚的失望和怨怪，關運通能理解。關運通知道，自己真的是讓大家伙失望了。

關運通想起當年考上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時的情景。

1986年8月的一天，騎著綠色郵遞自行車的鄉郵員飛快地踩著踏板，自行車飛進了關家坡村街。剛進村街，鄉郵員單手握把，另一只手從郵包里取出一個大大的牛皮信封，向村街兩旁一雙雙定定地看他的眼睛高喊：“關運通家住哪兒？關運通考上大學啦！” 這個消息對于關家坡人來說，簡直就是衛星上天。關家坡只在六年前出過一個中專生柳志民，畢業后吃了公家飯，以后再沒出過人才。村街兩邊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正在啃饃的，正端碗喝湯的，正吸煙排話的，蹲著的，坐在石頭上的，坐在馬扎上的，靠墻歪著的，一律得了口令似的，都恭恭敬敬站起來了。許多人亂亂地異常熱情地指著關運通家向鄉郵員說：“最西頭第二家，門前一顆苦楝樹的就是！”

綠色自行車箭一樣射向關運通家。

鄉郵員還沒出關運通家大門，村人已經黑壓壓地圍在大門前了。村支書關三柱披著呢子大衣，兩耳上各夾一支香煙，走在人群最前邊，最中間。鄉郵員的自行車剛剛擠出大門，人們便“嘩啦啦”涌進關運通家院子。

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詢著，關運通考上的是哪所大學，關運通的大學在哪個城市，關運通什么時間開學，將來畢業了能干什么，等等。每一個問題關運通都不厭其煩地回答了許多遍。一院子的鬧鬧嚷嚷，一院子的喜氣洋洋。關運通的媽臉上笑開了一朵花，東屋西屋地進出著，翻尋出好東西讓人們吃，紅棗、炒花生、葵花籽都拿出來了。關運通的爹豁著一顆早掉的門牙，也笑得合不攏嘴，不斷給老少爺們兒散著卷煙，開始是兩盒黑紙煙，后來又從堂屋的箱底拿出兩盒珍藏得將要變質的蝴蝶泉香煙，夸張地“刺啦”一下撕開了，先敬給支書一支，又發散給眾人。喜訊已經人盡皆知了，可是羊倌跛二爺卻提出讓關運通給大伙念念寄來的通知書，這個建議竟然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贊同。關運通爹說：“運通，你就給大家伙念念，大家伙都實實誠誠替你高興哩！”關運通只得把通知書一字不漏大聲念了一遍，一院人都鴉雀無聲地聽，聽完了又是一陣唏噓贊嘆。

關運通考上了大學，這是整個關家坡的喜事，整個關家坡的榮耀。對這個大學生，整個關家坡都寄托著這樣那樣的巴望，關姓人家不必說了，柳姓和孫姓人家也是這樣。他們知道，雖然柳姓孫姓和關姓在多少年的存活中生產中有著這樣那樣的怨隙，但畢竟都在一個山坡坡上住著，風里雨里泥里一起滾打，誰對誰也都有著一份難以割舍的情分。特別是關運通這樣的念書人，心胸自然比一般人更寬大，一旦出人頭地，顧恤鄉里那是必然。

一院鄉親歡天喜地了一個時辰，又有人提出，村子里出了這么大一件喜事，得想法子慶賀慶賀才對，眾人都附和，村支書關三柱喝了一口關運通媽剛剛遞過的白糖水，大手一揮，當即表態：從明晚開始，連說三天墜子書，請南鄉的書仙兒楊萬學！一院人喝彩拍手，樂翻了天。

第二天，仕途縣家喻戶曉的墜子書書仙兒楊萬學被請到了村里。當晚，電工在西麥場扯上大燈泡，全村家家閉戶鎖門，提凳搬椅都聚攏來。說書開場前，村支書關三柱對著大喇叭“喂喂”了幾聲，吼喝著講話：“社員同志們，咱村出了件大喜事，好多人其實都知道了，就是關運通考上了大學，全國有名的大學！這是咱關家坡的大喜事，這個這個，為了慶祝，咱村連說三天墜子書！下邊，說書開始！”整個麥場再度沸騰。關運通有些心虛，他知道自己考取的大學，只是河南的一所師范大學，哪里是“全國有名”，可也不便再去糾正。支書講話已畢，書鼓“咚咚”擂起來，墜子胡“吱吱嚀嚀”拉起來，梳著偏分頭的白面書仙兒楊萬學一甩偏分，精神煥發開了腔。那晚說的是《狀元尋妻》，書說得精彩，一麥場人鴉雀無聲，聽得如醉如癡。

自己上大學，很大程度上是代表所有親人所有親戚上大學，代表整個關家坡上大學，眾人對自己寄予厚望，現在，自己畢了業，只當了個教書的，自顧自吃一碗公家飯，人們咋能不沮喪、失望、怨怪？自己得好好撲騰，撲騰出點名堂來！

想到考上大學的事，關運通還想起了孫映雪。

孫映雪是關運通青梅竹馬的伙伴，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學，從初三開始，二人互相傾慕，開始了初戀。少男少女的相戀，雖然頂多也只是擁抱過親吻過，但是卻格外讓人柔腸寸斷，刻骨銘心。

關運通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孫映雪卻名落孫山，距離錄取分數線還差很多。孫映雪不打算再復讀，爹媽也不支持她復讀，因為孫映雪的弟弟也要上高中了，家里無法同時供兩個高中生。

二人之間有無形的鴻溝了。

一個霧月朦朧的夜晚，孫映雪約關運通到村外小河邊的柳樹林。孫映雪上身穿潔白的襯衣，下身穿著平時很少舍得穿的喇叭裙，少女動人的曲線被描襯得淋漓盡致。但是，她的表情是憂郁的，悲戚的。她低垂著頭，雙眉緊鎖。關運通跟在孫映雪后邊，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忐忑。

進了柳樹林，兩人并排站立，久久無語。

小河水“嘩嘩嘩嘩”，多少消解了一點兒尷尬。

孫映雪先開的口：“運通，祝賀你考上大學?！?/p>

關運通說：“謝謝?！?/p>

“我不復讀了，你知道嗎？”

“知道，我聽人說了?！?/p>

“從今以后，咱們是兩類人了。我是農民，你是大學生，畢業了是公家人，可能還要當干部。”

“別那么說，映雪?！?/p>

“說不說都一樣，這是事實。這些天我想了無數遍，想清楚了。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忘掉我，去奔你自己的前程吧。今天，是咱們最后一次約會。”孫映雪說得悲傷而決絕。

“別這樣說，映雪，我們永遠好下去?！标P運通說。但是，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不夠堅定，缺少底氣。

接到通知書之后，關運通多次想過跟孫映雪的事，暗暗矛盾著猶豫著。真奇怪，是什么讓他產生了矛盾和猶豫呢？

孫映雪說：“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停了一會兒，又說：“運通，我想問你，以前，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是，我對天發誓！”關運通說。

孫映雪轉過身，緊緊摟住關運通的腰，說：“運通哥，我也喜歡你，永遠喜歡你！”

關運通看到一張蒼白的、憂傷的臉龐，映雪的呼吸灼燒著他的臉部，少女的體香浸入他的心脾。關運通緊緊環住映雪的雙肩，吻著映雪清涼的唇，內心涌動著無限的愛憐和青春的躁動。

“今天，是我們今生最后一次約會，你稀罕的，運通哥，你都可以拿去！”映雪的聲音纏綿而悲壯。

關運通的心中突然充滿傷感：我不能，今晚，我絕對不能做對不起這個叫孫映雪的女孩的事！

后來，關運通讀大二那年，孫映雪嫁給了鄰村一個姓趙的屠夫。

往事如煙，令人感慨。孫映雪當年主動跟他斷絕來往，除了二人之間有了無形的鴻溝，也是因為愛他而希望他毫無拖累地盡快出人頭地?。?/p>

仕途縣三高正式開學了，關運通走上講臺，進入一個高中語文教師的角色。

雖然師大四年學的就是中文，雖然三高教師?？埔韵聦W歷居多，本科生已經是高學歷，但是，要真正把語文課教好，把教學成績提上來，實在并非易事。這其中的原因，一是關運通教學生涯剛剛開始，教學經驗不足，教學藝術欠缺；二是三高的生源差，三高的學生，都是一高和二高優先錄取之后剩余的學生，學生基礎差，學習習慣也差，許多學生都是被動學習，被逼學習，主動學習的積極性很低，老師們戲稱這些學生為“三遍茶”。一周課上下來，每一節下課，關運通都有敗下陣來的感覺。盡管他每節課都聲嘶力竭順臉流汗，但是，他所期望的學習氣氛沒有出現，他所期望的學習效果沒有出現，大多數學生換老師的新鮮感過去之后，都是無精打采、有氣無力的不良狀態。期中考試成績下來，關運通所教兩個班成績平平，跟其它班級相比半斤八兩，毫無優勢可言，關運通失望極了。他是強烈渴望通過努力考出一個優勢明顯的教學成績，來個先聲奪人，為自己在三高站穩腳跟奠定基礎的。

初戰受挫，關運通失望過發愁過，但他沒有停止努力。他開始總結經驗，吸取教訓。下半學期的教學，他仍要求自己把每一節課講精彩，要能夠吸引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學生認真聽講。為了講好課，他開始進班聽每一個語文老師講課，認真學習別人的長處。另外，針對學生學語文目標性不強的現象，他采取一課一練的方法，就是每學一課，用若干習題小考一次，考過之后批改講評。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此認真地對待語文教學，關運通的課堂教學水平不斷提高著，而一課一練使學生學語文的盲目性大大減小，壓力大了，動力大了，積極性高了。關運通欣喜地看到，學生課堂上神情渙散、無所事事的情形大大減少了，絕大多數同學開始注意聽講，相當一部分同學能做到邊聽邊記筆記。關運通預感到，下一次考試，自己所教的兩個班級一定能考出較好的成績。果然，期末考試，這兩個班的語文成績格外搶眼，平均分比其它班級高出六七分。老師們震驚了，校領導震驚了，誰也沒想到一個剛上講臺的年輕教師能取得這么好的成績。期末工作總結會上，校長、教學副校長都大力表揚了關運通，號召全校老師向關運通學習。關運通獲得了“仕途縣三高教學成績突出獎”。這是他參加工作后獲得的第一個獎勵，站在學校會議室的主席臺上，捧著從領導手里接過的大紅榮譽證書，關運通的心里蜜一樣甜。

第二個學期，關運通絲毫沒有懈怠，在提高課堂教學水平上，他不僅向本校教師學習，還利用仕途縣三高有限的外出學習機會用心學習。三高許多老師都把外出學習當作外出放風，轉轉玩玩而已，聽課聽報告什么的，只是隨便聽聽罷了，有的干脆課也不聽，報告也不聽，找當地的同學朋友聊天喝酒去了。關運通珍惜每一次機會，聽課，聽報告，一次也不落下，而且精心記筆記，有機會還要走上前臺親自向講課或做報告的專家請教。如此海綿吸水一樣的學習，關運通的教學水平想不提高都難。關運通的課越來越受學生歡迎了，每天，關運通一進教室，班長一聲“起立”，全體同學都“刷”的一聲站起來向他問好，語文課堂上，每一張臉都是愉快的興奮的，每一雙眼睛都是明亮的。關運通站在課堂上，感受到傳道授業的樂趣了。行之有效的一課一練，他不避辛苦地堅持著。這樣，他的語文教學成績，穩穩地保持在全年級第一名，第二學期的三次考試，從來沒有例外。他的兩個班的語文成績甚至能跟仕途縣二高、一高的一些班級持平。這在仕途縣三高是奇跡，從來沒有出現過。

白紙黑字的分數單，穩居第一的教學成績，使關運通每學期都能得到學校的表揚，每學年都能獲得校級、縣級的優秀教學獎。關運通辦公桌的抽屜里，已經存放了厚厚一摞榮譽證書。但是，使關運通困惑的是，自己的成績這么突出，學校領導在提拔任用方面，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自己。兩年來，學校提拔過一個副校長、兩個年級主任，這些職位關運通不敢多想，畢竟自己才來三高兩年?？墒?，語文教研組長魏學明因病內退，學校新提拔了錢老師擔任語文教研組長，錢老師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教學成績從來不是自己的對手，這就令關運通百思不得其解。校領導不是大會小會口口聲聲說要注重教學成績，大膽任用新秀嗎？怎么對我關運通視而不見呢？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關運通茅塞頓開。關家坡在關運通之前，是出過一個中專生柳志民的。柳志民畢業后分配到農業局，已經是農業局的一個部門主任，屬中層領導了。一個星期天，關運通回到老家，恰好柳志民也回到關家坡。關運通在家閑來無事，就去找柳志民聊。爹聽說關運通去找柳志民，說：“去，去！找你志民哥說說話對著哩，你志民哥在縣農業局升成個人物啦！”關運通到村南頭柳志民家，先看到一輛明晃晃的輕便式飛鴿自行車，很威風地扎在院門口。關運通進院，柳志民熱情地迎關運通進堂屋。因為是同村兄弟，又都高考成功上過大學，聊起來就很投機。

閑聊中，關運通說起工作中的苦惱，成績突出，領導卻視而不見。柳志民深吸一口香煙，口里鼻里都是煙霧了，眼睛里滿是神秘的玄機，說：“運通兄弟，想讓我告訴你個中奧秘嗎？”關運通忙說：“請志民哥多指點?！绷久裾f：“在單位混人，要學會兩條腿走路，工作干好是一條腿，想辦法跟領導搞好關系是另一條腿。第一條腿重要，第二條腿更重要。光干工作，不搞關系，干得再出色，也不容易被重用。不瞞你說，我剛進農業局時，也是傻子一樣埋頭工作，一兩年都沒跟局領導單獨接觸過。這樣做的結果是什么？人人都說你不錯，什么機會都錯過。后來我終于醒悟過來，開始跟局領導接觸，逢年過節不忘記給人家表示一點心意，我還學會了喝酒抽煙打麻將，局領導有飯局，開始叫上我吃飯陪酒了。工作還是一樣工作，機會卻多了。先是王副局長把我調整到局里更重要的部門，后來不久，一把手趙局長又提拔我當了這個部門的主任，這樣我好歹算是進了農業局的領導序列了?？丛谕逍值芊萆?，我才說這些，一般人，我可不愿說這么多！”關運通聽后恍然大悟，說：“謝謝志民哥點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柳志民笑道：“小菜一碟，我比你早進入社會，多混幾年罷了，這也不算什么高深道理！”

關運通開始嘗試改變自己。教學工作，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努力，還開始當班主任，由于用心和勤勉，班主任工作干得也很不錯，班風正，成績好。工作之余，他開始試著跟校領導溝通，匯報教學工作呀，談班主任工作的思路呀，每當領導肯定表揚他某一方面的成績，他總是誠懇認真地表示，自己的每一點進步，都是領導關心支持的結果。這樣的話沒有領導不愛聽。春節前夕，關運通悄悄叩開校長和教學副校長孫校長的家門，給二位領導各送了一條20塊錢的好煙和兩瓶15塊錢的好酒。

關運通在此之前從來不曾給人送過禮，那經過那滋味，永難忘懷。

那時仕途縣三高僅有一棟四層紅磚結構的教工家屬樓，在龍頭鎮鎮街西北。校長家住在西單元二樓東。校長家的住址，關運通當然不便向同事詢問，他是跟同事們聊天的時候，留心記下的。那天，大概是臘月十九吧，下午，揣著一個月的工資一百二十五元，關運通到龍頭鎮百貨店買了兩份禮品，花去了整整一百塊錢。關運通很有些心疼，但是他暗暗責備自己：要好好混人，千萬別這樣沒出息！禮品買了之后，還不到下午五點，他當然不便直接就去校長家送禮，天還沒黑，鎮街上人正多，那時去送，不是搞展覽嘛。他也不能掂著兩塑料袋煙酒回單身宿舍，那還是搞展覽。他事先準備了一個破紙箱子，他把煙酒裝進去，用細繩捆好，手掂著回宿舍。人問掂的什么，他說老家送來兩件衣物。

六點半，天黑了，關運通用塑料袋提了校長的那份禮品，向鎮街西北三高家屬樓去，心中是莫名的忐忑和不安。天冷，家屬樓前沒什么人，這是關運通所希望的。關運通進了校長家的樓道，上到二樓，站在了東門門前。關運通的心“咚咚”跳起來。定一下心神，關運通開始敲門。敲過了，門卻沒開。關運通想糟了，難道屋里沒人？又不敢再敲。那時還沒有聲控燈，樓道里是十五瓦的長明燈，關運通站著，很是窘迫。撤退吧不甘心，站著又怕誰突然路過，這樓上住的可都是三高的教職工，被誰發現了，這件事明天就會成為校園的頭條新聞。他再次定了定心神仔細諦聽，聽到屋里有電視節目的聲音，恍悟是自己過于謹慎，敲門聲太輕了，于是加大了一點力量敲門。謝天謝地，這下門很快開了，開門的正是校長，校長看到是關運通，先是驚訝，隨即臉上有了笑容，請關運通進屋。關運通進屋，說：“要過春節了，我來看看您！”校長關了屋門，笑著嗔怪：“來就來了，還掂什么東西！”關運通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校長讓關運通坐，關運通在沙發上坐了，校長也坐了，調小電視聲音，點了一支煙，詢問起關運通的工作和生活，運通一一應答了。校長說：“年輕人才來單位，工作干得很出色。繼續努力吧，將來前途無量！”關運通忙謝了校長鼓勵。大約一刻鐘之后，關運通向校長告辭。

到了樓外，走出一段距離，關運通長長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像剛剛卸下了千斤的包袱。

次日傍晚天擦黑時，關運通掂著禮品，悄悄來到孫校長家門前。孫校長媳婦是農民，家在龍頭鎮鎮街的最西頭住著，是一所農家院落。大門緊閉著，門縫里有燈光。關運通敲了門，沒動靜，再敲，還是沒動靜。關運通知道農家院落深長，重重地拍了拍門。有屋門“吱嚀”打開的聲音，隨即一位婦女粗聲問道：“誰？”關運通忙說：“是我。”聽到那婦女腳步“咚咚”地來開門，嘴里好像還嘟囔著什么。大門開了，關運通看到一個粗壯的高個子女人，胖，圓臉圓眼睛，知道這就是孫校長夫人了，臉上堆起笑容。夫人問：“找誰？”關運通說：“我是三高教師，該過年了，來看看校長！”夫人覷了一眼關運通手里的禮品，圓臉上圓眼睛里都是笑，忙讓關運通屋里坐。關運通跟著夫人到了堂屋，把東西放在屋角，夫人搬過一張木椅子，關運通拘謹地坐了，感覺像是要照相似的，越發拘謹了。夫人卻不坐，一旁站著，臉上笑著，說你校長去他二哥家有事，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說完就無話可說了。關運通見狀，忙起身，說：“我今天也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校長，給校長拜個早年！我姓關?！闭f完告辭出門，夫人搓著手送關運通出門出院，說：“你校長回來，我跟他說說，?。　标P運通謝過，逃也似的離開了。

低頭縮肩走出孫校長家的那排院落，關運通又長長長長地松了口氣，像是結束了兩萬五千里長征。

隔天，孫校長在校園偏僻處碰見關運通，老遠就笑著打招呼，近了，又怨怪道：“關老師，你看你，不是多此一舉嘛 ！”關運通一臉誠懇地說：“工作上您關心得多，那是我的一點心意！”孫校長拍拍關運通的肩膀，說：“好好干，年輕人！”

這年寒假過后，三年級年級主任因病內退，學校破格提拔關運通為三年級年級主任。破格提拔的理由是關運通教學成績突出，班主任工作也有特色。這個決定引起了老師們不小的爭議，畢竟關運通工作時間短，職稱偏低，中教一級還沒有評定。但是議論歸議論，議論一陣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次提拔對關運通來說是個不小的鼓舞，他暗暗感激柳志民的點撥。對于前路，關運通更加心中有數了。

周末回到家，關運通告訴爹媽這個消息。爹媽自是高興，媽高興說不出來，只是個笑，搓手，忙著給關運通遞紅棗花生什么的吃食兒，爹的眉頭難得舒展開來，說：“好！我娃年輕，正弄事哩！”然后就對來串門的鄉親說：“我運通提拔成主任了！”又到村街上轉，逢人就讓黑紙煙，說“我運通提拔成主任了”。一村人很快就都知道了這事。關運通出門，村人們打過招呼都問，帶著討好的意思。

1995年，對關運通來說是好運連連，先是在七一時入了黨，后是在教師節后的職稱評定中晉升了中教一級，十月份，又出人意料地被提拔為教學副校長。

教學副校長孫校長的職位本來是非常穩固的，但孫校長出了件事，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斷了。孫校長不知什么時候跟學校的一位地理女教師好上了，有一晚孫校長偷偷從黑著燈的女教師屋里出來，意外地被學校總務處的一位職工撞個正著。這種事多刺激，沒有不傳的理兒。很快三高所有教師都知道了，最后孫校長的高個子夫人也知道了。孫夫人醋性大發，在家里跟孫校長吵過罵過，又把戰火延燒到學校來，把地理女老師的臉抓得不成個臉，把孫校長的辦公室砸了個稀巴爛，讓全體教職工著實娛樂了幾天。孫校長這校長自然是沒法再干了。事情的結局是，孫校長背了個處分，被調到仕途縣四小當副書記了，地理老師也調到一所初中去了。學校不可一日無教學副校長，校領導經過研究，又報請縣教育局同意，決定提拔關運通為教學副校長。

這個提拔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再次引起全校職工的熱議。天哪，關運通，他這不是坐火箭嗎？！

可是關運通對這次提拔倒不是特別感到意外。他為什么會有機會，他心中有數。首先，在工作上，這些年來，他從來不曾懈怠過，語文教學已經初步形成自己的風格，多次代表仕途縣三高到縣里、市里講語文示范課。班主任工作上，他也摸索出了一套比較獨特的工作方法，班級管理的效果，全校老師都認可，還兩次獲得全縣“班主任標兵”稱號。其次，關運通自從被提拔了年級主任，更加注意跟校領導搞好關系。校領導對關運通一直肯定有加。關運通是個有心人，暑假期間，學校組織教職工到云南旅游，在一家玉器購物廣場，關運通悄悄買了五件精美的碧玉配飾，花去了兩個多月的工資。旅游歸來，他把玉佩分別送給了校長夫人以及另外四位校領導夫人。這些東西雖不十分值錢，但足以表示一種敬重。要不，關鍵時候，這么關鍵的教學副校長位置，校領導研究的時候，怎么會沒有大的分歧就成全了關運通？

關運通當上了副校長，關家坡很快又是家喻戶曉。不斷有人到關運通爹媽那兒打聽，驗證消息的真偽。關運通的爹眉頭舒展，兩眼火星似的亮，不厭其煩地對來人述說著關運通提拔的經過，不斷給來人讓黑紙煙。

關運通當上副校長，對關家坡人來說不僅是個榮耀，還有實實在在的用處。誰家沒有娃娃？有娃娃就有可能上高中。要上高中，關運通在縣三高當副校長，能用不上？這樣，關運通在關家坡所受的敬重又增幾分。不管什么時候，關運通只要一進關家坡，總有許多熱情的恭敬的羨慕的招呼，長輩叫運通，平輩叫運通哥運通老弟，小孩被爹媽臨時教著，叫叔叔伯伯。關運通一回到老家，就不斷有鄉親、本家送來一些時鮮的東西，比如嫩玉米、鮮紅薯、嫩花生、野葡萄、五味子、野蜂蜜什么的，關運通的爹媽自是推讓，推讓之后總是收下了。鄉情，似乎是比從前更加濃重了。而關運通的爹媽，受到這樣空前的尊重，簡直受寵若驚了。從前在關家坡，是無論如何占不上風頭的，現在是占盡風頭了，村里老老少少，哪個敢對他們不理不睬？村支書關三柱也不過被這樣敬重著。關三柱比關運通爹小一個輩份，從前見面只是個淡淡的招呼，現在是一口一個叔的叫著了。

新的學年，關家坡就有兩個娃娃要上高中，一個是關運通本家兄弟的，一個是孫姓人家的，關運通都找了校長，學雜費的數額都以貧困生的名義減免了一部分，學生分班后他又跟班主任打招呼，班主任排座位時，兩個娃娃都排在前排居中。這事又傳得一村人都知道了，一村人都受到鼓舞，也都贊嘆運通顧老家，會來事。

關運通大學畢業后，心勁兒都使在工作上奮斗上，無暇顧及婚姻，二十八歲了還沒搞對象。也不是沒有女孩對關運通有意，關運通當年級主任時，三高就有一個新分來的女大學生，容貌姣好，教生物，對關運通很有意，看關運通的目光意味深長。關運通當然也看懂了女孩的目光。后來女孩又托學校一個中年女教師來說合，關運通非常委婉地謝絕了。學校一個老教師也給關運通介紹過在龍頭鎮政府上班的一個女孩，也被關運通拒絕了。關運通的心思在奮斗上，還不太想考慮個人問題；還有一個原因，是關運通對婚姻有所期待。

中國的算命先生喜歡說“有貴人相助”之類的話，如果說每個出人頭地的人一生都會有若干貴人相助的話，那么，柳志民應該就是關運通命中的貴人。好長好長時間，關運通對此深信不疑。

就在關運通升任仕途縣三高教學副校長的第二年，柳志民給關運通牽了紅線，關運通成了仕途縣一高女教師侯清月的男朋友。侯清月相貌平平，學歷也只是大專，但是侯清月家境好，媽媽是縣醫院的醫生，爸爸是縣教育局人事股的股長。

仍然是一個禮拜天，關運通和柳志民都從單位回到關家坡。這次是柳志民主動找的關運通。當時柳志民已經是農業局的副局長了，原先高而瘦的體型已經變成高而胖，將軍肚也挺起來了，頭發黑亮，長臉油光，舉手投足都是指點江山的樣子。柳志民當然也是關家坡人的驕傲，關家坡人還可以通過柳志民弄來便宜化肥、便宜種子哩。柳志民挺著將軍肚，右手指間夾著金芒果香煙，白襯衫束在黑褲子里，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大步流星來到關運通家。關運通的爹坐在院門前的石頭上吸黑紙煙，遠遠看到柳志民，慌忙站起來往前迎去，近了，弓著腰笑，露一口少了一顆門牙的黑牙，說：“你運通兄弟也回來了，在屋里呢！”還要給柳志民掏黑煙，柳志民早掏出一盒金芒果來，擻出一根遞給關運通爹。關運通爹“嘿嘿”笑著接了，卻不點燃，夾在左耳上。柳志民問候著關運通爹的身體，二人進了院門。

剛進院門，關運通爹就沖著堂屋喊：“運通，你志民哥來了。”運通忙答應著，挑了堂屋的門簾出來，笑迎柳志民。

三人進屋，關運通爹將一把搖頭風扇放在二人旁邊，說：“你弟兒倆整天不見，好好說說話?！弊詡€兒出了堂屋。

柳志民此番前來找關運通，就是想給關運通的個人問題牽牽線。關運通近來也學會了抽煙，二人噴云吐霧閑聊了一會兒，柳志民問明關運通還沒有談對象，就切入正題，把侯清月的年齡、學歷、工作單位、家庭情況做了介紹。介紹完，柳志民說：“我覺得你們挺合適。都上過大學，都是教師，也都到了必須找對象的年齡。另外，運通，侯清月是侯股長的小女兒，侯股長的大女兒二女兒都只是高中畢業，已經出嫁成家，這個侯清月，是侯股長的掌上明珠呢！”關運通頻頻點頭。柳志民又說：“另外，運通老弟，這件事成了，對你以后的前途也大有益處?，F在社會上講關系，侯股長我認識幾年了，這個人雖然只是個股長，可是很會弄事?！标P運通忙說：“謝謝志民哥替我操心?！庇纸o柳志民敬了一根煙。柳志民說：“一家人不說兩家子話！誰叫咱一個村子長大？現在哥幫你點小忙，不定哪一天，哥還需要你幫大忙呢。”關運通說：“不管什么時候，有需要我幫忙的事，你只管吭聲！”

關運通跟侯清月對上了象。也就是在柳志民的撮合下，關運通到縣城跟侯清月見了一次面，后來又到縣東關影院看了兩次電影，二人對對方都沒意見，就算對上了。

侯股長對關運通格外看重。關運通和侯清月戀愛半年之后，二人正式訂婚。訂婚喜宴上，侯股長喝了酒，當眾攬住關運通的腰說：“運通，你是個有出息的小伙子，這一點，我看得出。你放心，你的前路，我會助一臂之力。我官位不大，可畢竟也在仕途縣混了大半輩子，該幫你的，一定會幫你！”關運通的爹媽聽了，心中歡喜，關運通爹忙倒了一杯酒，倒得過滿，酒溢了一桌，端起了，敬給侯股長，說：“我給老弟你端杯酒，運通可全靠你扶持哩！”侯股長竟沒有推辭，接了酒，一飲而盡。

這年暑假過后，侯股長找到機會，把關運通調進了仕途縣一高。調動理由很簡單，關運通跟侯清月快要結婚了，調入一個單位生活方便。至于職位，關運通在三高是教學副校長，到一高后擔任教導主任。這看起來是降了一級，但是一高和三高是兩所不同檔次的學校，三高老師能調入一高本來就是很不容易的大事，從三高調過來就直接當上教導主任，這如果不是侯股長瞅準機會大做工作，是比登天還難的。所以看起來是個虧，實際上占了大便宜。

關運通調進仕途縣一高當教導主任的消息，很快在關家坡傳開。一村人都高興：“這下咱關家坡的娃娃可以到一高去了！”也有村人不解，說：“咱運通在三高是副校長，到一高咋給弄成了教導主任？”有人就不屑地說：“你真是糊涂！咱鄉上的正鄉長，到縣里干了副縣長，你說是升了還是降了？”不解的村人趕緊笑著點頭：“那自然是升了，那自然是升了！”陸續又有許多村人到關運通家去打聽，自然有討好關運通爹媽的意思。有人順手掂幾根現摘的黃瓜，有人抱一個頭茬的西瓜，喜得關運通爹從大立柜底取出一盒金芒果香煙，慷慨地給所有男人散了一遍。許多人點燃了，都贊：“還是這煙好吸！順，香！”關運通爹笑出一口黑牙，說：“前幾天運通回來，給我捎了一條這個，八塊一盒，誰舍得吸！”

關運通到仕途縣一高，立刻進入了新角色。關運通心勁大，心眼足。他知道，自己從三高調到一高，還直接當了教導主任，一高的許多老師是心懷不服的，肯定私下里認為他是一顆牽?；ǎ恐栏竿吓馈Ａ硗?，一高的老師，學歷高的多，北師大之類名校畢業的，也不乏其人；高級職稱的多，有二十四人，而仕途縣三高只有五人。因此，說一高是藏龍臥虎之地，也不為過。要在這里站穩腳跟，當好這個教導主任，可不是鬧著玩的。在教學上，他低調做人，把自己當小學生，平時認真請教別的語文老師，盡力上好每一節課。上完自己的課，像在仕途縣三高曾經做過的一樣，他深入課堂，學習每一位語文老師的教法。一高除了關運通，共有十四位語文教師，關運通深入課堂聽課，目的主要是學習，但是因為關運通是教導主任，被聽課的老師自然不敢完全理解為虛心學習，課堂上往往使出了渾身解數。一輪課聽下來，關運通深深體會到，一高老師的授課水平比三高老師真的是要高出很多。教得最好的幾位老師，關運通也暗暗記下了，準備以后多多聽他們的課。聽課使關運通的課堂教學水平不斷提高，聽課的姿態也感動了許多老師，特別是被聽課的老師。學校教導主任換了幾任，還沒有像關主任這樣如此重視課堂教學、深入課堂教學的。

作為教導主任，關運通有機會經常跟校領導接觸。關運通察言觀色，迎合恭維，謹言慎行，很快完全融入了仕途縣一高的領導班子，就像一滴牛奶溶入水中一樣。當然，關運通能迅速被校領導班子接納，跟準岳父侯股長大力提攜也大有關系。侯股長作為教育局人事股長，是很有些實權的，即使一高的校領導，也不敢輕易忽略這個事實；侯股長的工作天天有酒場，跟一高領導在酒場相逢的機會也很多，酒場上侯股長跟一高領導觥籌交錯，也是在替關運通開道。

教學上一絲不茍，人際關系順風順水，關運通教導主任的領導工作就有了群眾基礎和領導支持，本來頗有些難度的角色，關運通干得順暢無阻。

關運通苦干三年教導主任，再次遭遇一個絕佳的升職機會。說起來這個機會有些偶然。一高當時主抓教學的副校長姓董，還有一個年級主任姓孟，二人前些年都當年級主任，并無矛盾，甚至可以說關系還很好，二人之間產生怨隙，是因為競爭教學副校長。那年——那時關運通還沒有到一高——學校教學副校長升遷，調任到一所初中當一把手，教學副校長的位置空缺下來。當時有望補缺的有三四位，其中包括董主任和孟主任。這三四位都是學校的教學骨干，都有過突出的教學業績，其中孟主任年長于其他三位，自認為最有資格補缺，但是董主任在教育局有個姨父是副局長，暗中給董主任使了勁，最終董主任當了一高教學副校長。孟主任倍感失落，后來得知董主任提升主要是因為其姨父助力，更加嫉恨。孟主任和另外兩個敗落的中層領導曾聯名舉報董主任的副局長姨父，說他濫用職權任人唯親，可是并沒有什么結果。其他兩位中層死了心認了命，唯有孟主任記了仇，發誓要報復董副校長。這個機會終于有了，孟主任很偶然的掌握了一個信息，董副校長偷生了一個女兒。董副校長老婆沒有工作，二人有一個女兒，已經十歲，又想要一個兒子，就偷生了一胎，不想還是一個女兒。孟主任得到確信，向縣計生站舉報了董副校長。計生部門調查落實，董副校長因為違反計生國策被一票否決，免去了副校長。但是校長并沒有安排孟主任繼任這個教學副校長，因為許多人都猜測舉報董副校長的應該是孟主任，校長也懷疑是孟。領導一般都不喜歡舉報別人的人，校長就想，教學副校長斷斷不能讓這個孟主任當，否則，誰知道他哪天還會舉報誰。這樣董副校長和孟主任就兩敗俱傷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關運通就扮演了漁翁的角色。

關運通成為漁翁的角色，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縣一高當時內部矛盾的積累已經非常嚴重，人事斗爭趨于白熱化，越來越兇險和難以控制，空下來的這個副校長位置，至少有六個人在虎視眈眈。校長和教育局思慮，這個位置讓哪一個人補任，都會制造巨大的新的矛盾。既然如此，還不如在這些人選之外另選一人或從外校調入一人，反倒有利于減少矛盾，從這個角度來說，關運通是合適的；另外，一高出現的這個職位空缺，侯股長自然最先替關運通盯上了。關運通那時已經與侯清月結為伉儷，由侯股長的準女婿變成了女婿，而且翁婿倆互相欣賞，特別融洽。侯股長暗暗為愛婿上下奔波，關鍵節點上該出手打點的，也毫不吝惜錢財。這樣關運通就成為一高教學副校長的重要人選。因為一高的副校長是副科級領導，先是組織部考查，順利通過；后是教育局考核，自然也是順利過關；提拔決定做出后，又在一高公示十天，竟然也沒有遭遇反對。提拔就是那么回事，公示不過是走走過場，許多人都習以為常了。那六位盯著這個位置的人，雖然自己沒有得到這個空缺，但是心目中的競爭對手也沒有得到，因此失望但也平衡。

如此這般，關運通如愿以償順利當上了仕途縣一高的教學副校長，享受副科級待遇。

那一年是2000年，關運通三十三歲，剛過而立之年。這么年輕就當上了仕途縣一高的教學副校長，當然是令人嘖嘖稱奇、羨慕不已的事情。在仕途縣一高，校級領導班子共九人，一般公認正校長之外，教學副校長和總務副校長是最有實權的，因此說關運通是仕途縣一高的二把手也不為過。

關運通還沒回老家，這個消息已再次轟動關家坡。

來關運通家落實消息和道喜的人絡繹不絕。人們臉上滿是羨慕、恭敬，一些人的臉上則帶著明顯的討好。幾個家里有學生在一高上學的，還順便給關運通爹媽捎了些玉米糝、綠豆或粉條，說要讓關運通帶回城里嘗嘗。關運通爹在堂屋的屋檐下被眾人圍著問這問那，明星似的。關運通爹叼著紅喜梅香煙，豁著牙笑，照例是給人散煙，散的也是紅喜梅。一會兒村支書關三柱也來了，眾人讓開一條縫，把村支書讓進中間，關支書跟關運通爹狠勁握著手，說：“聽說運通老弟又升了，當了一高副校長？好呀，給咱關家坡爭臉哩，哈哈哈哈哈！”又說：“叔，你說關運通為啥能步步高升？叫我說，是叔你小時候起的名字好，運通，不就是官運暢通嗎？哈哈哈哈哈！”關運通爹聽了心花怒放，笑得露出了被煙熏黑的后槽牙，嘴里的煙也叼不住，忙用手夾了，眾人也都跟著笑。羊倌跛二爺已年逾九十，也拄著一根棗木棍子一歪一歪進院了，一進院就跑風漏氣地對著人群嚷嚷：“我說運通爹，我聽說運通又升了，開始思謀啥原因，思謀來思謀去，總算明白了——你家這院子地勢最高，占住了龍頭風水！”一院人都笑，胡亂恭維跛二爺。關運通爹媽聽了，心里卻是有幾分當真，關運通媽忙進堂屋搬了把木椅子出來，讓跛二爺在檐下坐了。

一連幾天，關運通爹媽的院子里就沒有斷過人。本家們三三兩兩的，都來問詢道賀。關運通的姑姑姨姨舅舅表哥表弟聽說消息，也來了不少，大都肩扛手提地帶著禮物，不由關運通爹媽不歡喜。

關運通不忘鄉情，能給鄉親們親戚們幫忙的事，不辭煩勞。關家坡有上高中的娃娃，關運通一律酌情減免學雜費，關運通還安排村里的一個孫姓鰥居老伯在一高后大門看門，每月掙一百五十塊錢，感動得孫老伯逢人就說“運通是我的大恩人”；關運通讓一個姨表哥在學校男生宿舍當了管理員，每月掙二百四十塊，姨表哥穿上學校發的制服上了崗，自然也是歡天喜地。

關運通再回關家坡，看到原來破舊歪斜的土坯院墻已被拆除，重新用紅磚砌起。爹媽搶著告訴他，是關支書領人幫忙翻修的，關支書說院墻太破，萬一運通的領導同事來了，咱運通臉上沒臉面，咱關家坡也跟著丟人。說完了娘又笑道：“他娘那腳關三柱，她閨女明年該上高中了，學習又不好，怕是巴望著你給他開后門哩！”做飯的時候關運通陪媽在廚房嘮嗑，媽滔滔不絕地說起二妹最近的事。二妹嫁到了北鄉一個村里，妹夫務農，原本勤懇忠實，可是這幾年染上了賭博，不務正業，天天晚上跟人賭，把二妹的家賭得家徒四壁。兩人打鬧了兩年，離了婚，二妹子為此郁悶悲傷，見人老低著頭。前兩天，二妹子婆家那個村的村主任家托人給二妹子提親。村主任家的小兒媳前幾年到縣城趕集，失蹤了，再也沒回來。媽說，我跟你爹答應了這件事，要是這事成了，你二妹子可是因禍得福，掉福窩里了。人家小兒子獨門獨院，紅磚青瓦，在那個村里數一數二的富有哩。媽說，你二妹子也是托了你的福，村主任家兒子以前咋不提親？還不是你當了校長，跟咱結親戚有想頭。當年咱村治保主任家的兒子都狗眼看人，跟你二妹退了親，我看他家會悔得腸子青！

關運通在一高當了副校長，是高層領導了。對于他的這個職位，當然也有一些老師不以為然，私下有所譏評，但是多數人是認可了。所有碰到他的老師職工都會很響亮地面帶微笑地跟他打招呼。他所到之處，辦公室、備課組、教研組或是校園隨便一個地方，必有一些老師圍上來，打招呼，問候，聊天，眾星捧月一般。他毫無例外地主導著話語權，他的言論、觀點，即便不精彩，也會贏得附和和贊美；他的話語，稍有一點幽默感，就會有人哈哈大笑。做人做到這個地步，你想不愉悅都不可能。

更美妙的是學校開會時坐在主席臺上的感覺。一百多教職工肅然靜坐臺下，主席臺上端坐著九位校領導，人人面前一架麥克風，關運通緊挨校長坐著，就像校長的一條臂膀。他的眼睛注視著下邊，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有時，校長在講話，下邊哪個地方有老師說悄悄話，只要他的目光轉移到那里，注視幾秒，下邊說話的教工就立刻恢復了肅靜。作為教學副校長，他當然常常要親自講話。他是語文老師出身，講話不僅條理性強，而且生動具體形象，不斷贏得教工們會心的笑聲。當他鏗鏘有力、抑揚頓挫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回響在整個會議室，那是多好的感覺啊，就像國王威風八面地逡巡在自己的國土上。

當校領導不光是感覺好，還有實實在在的實惠。副校長補貼每月三百元，每年高考升學獎，校級領導不論是否教高三，都可以獲得一份。因為是學校高層領導，出入仕途縣各大酒店吃飯喝酒應酬也成了工作的日常內容。關運通出身于貧窮偏遠的山村，每每面對裝修高雅豪華的雅間、巨大的餐桌、精美的餐具、豐盛的飯菜、尊貴的領導，心里的那份自豪和成功感便油然而生。平時不斷有教工因各種請求找到他家里，送去好酒、好煙、好茶葉，或者是超市的購物券。這在以前他當教導主任的時候，是非常少見的，在仕途縣三高當教學副校長時，也是只有寥寥的幾次。而現在，這些簡直是家常便飯了。

這年冬天，關運通和侯清月喜得一女。關運通在仕途縣龍騰大酒店給女兒做滿月，按照關運通事先的預計，來客最多三十桌，可是，那一天，來客竟然多達六十五桌。該來的親戚本家都來了，不大來往的拐彎遠親也來了。仕途縣一高的教工自然全員參與，仕途縣三高的舊同事竟然也差不多悉數來到，本來關運通是只給三高的領導班子下了請帖的。教育局，關運通本來也只給領導班子下了請帖，沒想到教育局也來了過半人馬。還有關運通在工作過程中僅有一兩面之交的縣委、縣政府、各局、各廠礦的領導，也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都來了。最讓關運通和侯清月長臉面的，是教育局領導班子全部光臨，甚至縣政府還來了兩個副縣長。禮金多是五十元的大鈔，禮桌也由原來的一張改為兩張。宴席結束，禮桌一結賬，共收禮金三萬二千元，支付了酒店的酒席錢一萬三千元，凈落一萬九千元。當時關運通的月收入剛過千元，這是天大的一筆錢。

回去跟侯清月說宴席的情況，侯清月抱著女兒，興奮得一夜沒睡著覺?；乩霞腋鶍屨f起孫女滿月的禮金數額，爹媽聽得大張著嘴，驚喜得不知該怎么辦。爹說：“媽的！在咱關家坡，支書關三柱家娃子結婚，收禮八千元，就驚天動的。眼氣死人了。我娃好好干，以后前途還遠大哩！”

女兒滿月過去很久，關運通的興奮還在持續。有幾次夜半醒來，他忽然在心中問自己：關運通，你真的當了仕途縣一高的副校長了嗎？然后他確認了這個事實。確認這個事實后他心花怒放，幸福得有些眩暈。

關運通開始有了官樣、官腔。是學校領導了，他的服裝比以往更講究起來，能穿西裝的季節是西裝革履，領帶打得一絲不茍，能穿襯衣的季節通常都是雪白的襯衣，也打著領帶。如果哪一天穿得隨便些，他就會很不自在，侯清月也會嗔怪他：你是學校領導，不是一般教師，你的服裝代表著學校的形象呢。與服裝相搭配的，是他的步態，以前他走路目視前方，步伐很快，也很隨便輕快?，F在他走路步伐慢了，步幅大了，有了某種莊重在里邊，走路時頭微微揚起，目光矜持，有一種視察什么似的威嚴。關運通以前說話很少打手勢，在語文課堂上也不打手勢，現在他喜歡打手勢了，在臺上講話時，跟老師交談時，跟學生談話時，他開始不斷打著各種各樣的手勢，好像那些觀點和道理是有形狀的，必須用手來描畫，別人才能接受。邊打手勢邊講話，他的感覺好得很。許多老師贊美他的手勢優雅，講話有風度。他說話開始有了“這個這個”之類的口頭禪，開始多用“嘛”“啊”之類的語氣詞?？傊雌饋碚娴母窆賳T的樣子了。

在內心，關運通對于職位上的上進更加渴求起來。他開始暗暗期盼校長的位置。對于語文教學，關運通開始懈怠和厭倦。他在想，如果有一天能不再教課，肯定能把領導工作干得更好。

關于這一點，他的岳父侯股長也指點他說：“運通啊，你以后是要完全走向領導崗位的，這你一定要明白，明白了，就知道哪輕哪重了。”還有，柳志民得知關運通提了副校長，專門在龍騰大酒店設宴給關運通慶賀。席間，柳志民也當眾提醒關運通：“運通，你今后的方向是領導，不再是教語文。這一點，你可不要迂腐！”當著一桌人的面，關運通笑笑，沒有明確表態，但他佩服這位鄉兄的睿智，感激他的指點。

曾經有一件小事，令關運通很開心。一次，關運通經過仕途縣東關的一條小胡同，那條胡同兩旁，有許多算命看相的攤子。關運通一向不信這些，不屑一顧地快步走著。一位像和尚一樣打坐在地上的看相師卻突然高喊：“哎，戴眼鏡的先生，你這面相主大貴呀，不看看可不應該！”關運通轉身，看看四周，戴眼鏡的就他一個，知道相師是說自己。于是停下腳步，遠遠看著相師說：“你說什么？”相師盯著他很感慨地說：“我說，你的面相主大貴，不看一看可惜！”相師的話勾起了關運通的好奇，也牽動了關運通的某根神經。關運通平生第一次坐在了相師面前，請相師看相。相師說：“先生，你這輩子必定大富大貴，你的相上帶著呢！”關運通問：“你根據什么這樣說？”相師說：“根據是七尺之軀、方正之面、顯位之痣，三樣你占全了。特別是你臉上的三顆痣。你的左臉眉骨上方這顆痣，微微發紅，主吉星高照；你的眉骨正中這顆痣，位正勢足，高占要津，主大富貴；你下巴右下方這顆痣，主貴人相助——就是關鍵時候，總會有關鍵人物托舉你。你走過來，我老遠就看到你臉上這三顆痣——實話跟你說，這樣富貴的面相我近兩年來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才不由自主叫住了你！”關運通從來不屑于看相算命，這天竟然有些信了，還有隱隱的竊喜在心頭?？赐?，關運通說：“多少錢？”相師說：“一般人都是十塊錢，你這面相，說實話，掏十塊說不過去！”關運通毫不猶豫地掏給相師二十塊。

離開看相師，關運通心中竊喜，邁著闊步，仰著方臉，難免還要下意識地摸一下臉上的痣，真的有了一種自命不凡的感覺。他在想，誰是自己命中的貴人呢？應該是柳志民吧？應該是岳父侯股長吧？

考成績一年一個新臺階，各批次升學人數穩步攀升。一批年輕教師因為高考成績突出受到表彰，也有人被提拔為學校中層領導。因而許多年輕教師對關校長頗有好感。

關運通當仕途縣一高的教學副校長，一當就是六年。這六年，關運通雖然厭倦語文教學，卻仍一直帶著兩個班的語文課。關運通有關運通的心機。關運通是暗暗瞄上了校長的位置，要想當上校長，資歷也是一個基礎。關運通自忖，論級別自己已經是副校長，但是論資歷，自己因為仕途順利，年紀偏輕，資歷薄弱，如果早早丟掉語文課，勢必多一個脫離一線教學的弱點。這對于將來的競爭很不利。關運通曾把這個想法說給岳父侯股長，侯股長很是贊同。但是，教課是教課了，關運通在講課上并沒有過于用力。好在關運通教學功底扎實，所教的又都是重點班，學生基礎好，因此教學成績也不比別的班級遜色。

關運通的主要精力用在抓全校的教學成績上。關運通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有力地促進了教學成績的提高。比如，他實行校領導隨機聽課制度，校領導可以隨時隨機推門聽任何一位老師的課，這就增加了教師課堂教學的壓力，避免了課堂教學的隨意性。又比如，他設立了教學成績獎，每次考試，學校都嚴格按照教學成績，對每一科教學成績排名前三的教師進行獎勵。第一名三百元，第二名二百元，第三名一百元。這項獎勵打破了以前考好考壞一個樣的狀況，激發了教師教學積極性，深受任課教師稱贊。再比如，關運通大膽任用年輕教師，效果也不錯。以前，高三教師的配備以中老年教師為主，年輕教師的任用非常謹慎，這樣一些中老年教師連年任高三教學，因為缺少競爭壓力，教學效果其實并不理想，而一些優秀的青年教師卻很少能任教高三，得到建功立業的機會。關運通跟校長充分溝通后，進行了較大力度的改革，高三教師除繼續任用一批教學經驗豐富、敬業精神突出的中老年教師外，大膽任用了一大批年輕教師。這樣做的結果，大大激發了年輕教師的教學活力，也刺激了一部分中老年教師的危機意識。由于這些措施，仕途縣一高的高

關運通當教學副校長的第四年，現任校長因為身體原因提前退休，校長位置空缺下來。當時競爭這個位置的傳說有三位：一個是學?？倓崭毙ｉL，四十五歲，中學數學高級教師，市級拔尖人才，省骨干教師；一個是仕途縣二高的校長，在仕途縣二高任校長八年，使二高的各項工作大有起色，擢升為仕途縣一高校長的呼聲很高；另一個是仕途縣教體局副局長，中學教師出身，據說官方背景深厚，有縣市領導在支持他掌門仕途縣一高。

得知校長因病提前退休的消息后，關運通一度滿懷豪情，準備奮力一搏，一舉實現自己的理想。但是面對強手，他毫無勝算的把握。那時關運通已經三十六歲，加上領導崗位的錘煉，慮事已經相當周全。他決定向岳父侯股長和鄉兄長柳志民請教。當他把情勢如實分別講給二人的時候，二人的觀點高度相似：校長位置空缺，自己的資歷和實力遠不如競爭對手，這時按兵不動，深藏不露，韜光養晦為上策。如果貿然參與，不僅這一次不能達到目的，再有機會也會被人高度戒備，顯然于己不利。關運通深以為然，最終放棄了這次機會。

最終，教體局副局長調任一高校長。

關運通放棄這次校長位置的競爭的確是明智的。由于總務副校長參與了這次校長位置的爭奪，跟新校長曾有一搏，二人之間的關系就很微妙。后來不久，學校副校級領導分工調整，總務副校長被調整為主抓學生處和工會工作，關運通則繼續主抓教學。關運通又能順應變化，低調逢迎新校長，很快贏得了新校長信任。關運通更賣力地想方設法狠抓教學，學校的教學成績越來越喜人，這樣，關運通進一步得到新校長的賞識。

新校長干到第三年出了事。新校長跟學校一位年輕女美術教師好上了。一晚，校長夜半進入女教師宿舍，是嚴冬，女教師宿舍里生了個煤爐，兩人竟不慎中了煤毒，第二天被人發現時都已經昏迷不醒，于是被人赤條條抬出來，并排放在教師宿舍樓外，先通風醒毒，后被120送醫。這個消息的穿透力堪比原子彈，不到半天，全縣人民都在熱議這件稀罕事。教育局緊急免除校長職務，學校工作由教育局長臨時主持。

得知校長出事那一刻，關運通的心就“咚咚”跳，他意識到機會突然來了。教育局長不會長期兼一高校長，新一任校長必須產生。他用手機給岳父侯股長打電話，告訴學校剛剛發生的事情。侯股長聽完，用沉穩又激昂的語氣回話：“我知道了。這對你來說是個機會！我也會替你努力！”放下電話，關運通心潮澎湃，豪情萬丈。他開始思謀自己的實力，思謀的結果使他更加樂觀有信心。他從教已經十五年，當教學副校長已經六年，這年三十八歲，誰也不敢再輕視他的資歷；他當教學副校長以來為學校教學成績的提高殫精竭慮，使學校的教學成績有了顯著提高，使這個學校在全市高中的排名不斷躍升，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些年，他的一些合理的措施使他贏得了許多老師的尊敬，他的低調和溫和也贏得了許多老師的好感，他也留心結交了一些學校、教育局以及縣上的領導；多年來，他跟岳父侯股長既是翁婿，又是朋友，侯股長關鍵時刻肯定會鼎力相助……這樣看來，這一次機會，不是已經勝券在握了嗎？

他也仔細思謀了獲取校長職務的手段。

在教育局長兼任一高校長這段時間，有好多人已經在暗中活動，謀取這個肥缺。學校里不斷有各種各樣的傳言，一會兒說某鄉黨委副書記要來當校長了，一會兒說縣農機局局長要來當校長了，當然，也有人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說關運通要被提拔為校長。

關運通和岳父侯股長在悄悄謀劃和努力著。表面上，關運通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平靜如水。

事情并不像關運通預料的那樣馬到成功。

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

學校在寒假開學以后，突然由主抓教育的副縣長和縣教體局局長牽頭，召開仕途縣一高全體教職工大會，宣布由孔來志擔任仕途縣一高校長。消息來得猝不及防，會議宣布的結果對關運通來說無疑是一聲驚雷。孔來志是一高黨支部副書記，四十六歲，一向在學校里并無實權，平時也是一副與世無爭的閑散樣子，誰也想不到他會一躍成為仕途縣一高的校長！

事后，關運通了解到，孔來志其實也早就盯著這把校長的交椅，只是時機不成熟的時候，他比別人隱藏得更深。這次，人們傳言孔來志是聯絡到了市里主抓教育的重要領導，這位領導對縣上施加了很大影響，最終孔來志成為仕途縣一高的校長。

看來，還有比自己更有城府，更善于韜光養晦和突然出擊的人，這仕途縣一高，真的是藏龍臥虎之地。關運通對這個結局極為失望，岳父侯股長也是極度失望。但侯股長告誡他，現在只有順應變化，謙卑做人，千萬不要在孔校長面前流露不滿，取得孔校長的信任，將來就還有機會。關運通知道岳父說得不錯，不愧是搞了多年人事工作。

但是，事情很快又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讈碇井斝ｉL走的是極端上層路線，縣上、教育局其實并不真正認可，在仕途縣一高，孔來志并無什么重大建樹，也嚴重缺乏群眾基礎，他被任命后，一大批中老年教師大不以為然。加上孔來志上臺后，自以為大局已定，迅速任命一批中高層領導，免除了幾位中層領導，使學校內部矛盾迅速激化。他出臺的一些管制教職工的措施過于嚴厲，也引起教職工的普遍反感。在一次職工大會上，忽然有部分職工一齊起立，高聲抗議，指責校長孔來志業績平平，全憑人際關系擠上校長位置。這種突然行為引起了教職工的普遍共鳴，會議室里一時議論紛紛，陷入混亂，任憑孔來志在麥克風里聲嘶力竭地壓制，也不能控制局面。后來竟有老教師帶頭高呼：“孔來志，跑校長，不稱職，快下臺！”許多教職工跟著高喊，頗有群情激奮的味道。更為嚴重的是，從這天開始，有人倡議全校罷課，抗議孔來志當校長，許多老師響應。罷課一直進行了三天，傳得全縣全市都家喻戶曉。教育局、縣、市領導最終做出緊急決定，免去孔來志校長職務，由仕途縣全體教職工投票推舉校長。

事情如此出乎意料，關運通被弄得懵懵懂懂，他想升遷為校長，但似乎完全不能把舵。民主推舉會是什么結果，他心里沒有一點兒底。岳父侯股長心里也沒有底，但是他說：“有的事情，是人的命?！?/p>

投票推舉校長那天，市教育局領導、縣領導、縣教體局領導端坐主席臺，一高會議室里一派肅靜。民主推舉校長，這在仕途縣一高是史無前列的事情。現場無記名投票，現場計票，現場宣布投票結果。結果，令關運通喜出望外的奇跡發生了：一百八十四名教職工，關運通得一百零七票，票數之高，占據絕對優勢！主席臺上的領導當場宣布了投票結果，會議結束。

這樣的機會，關運通不可能再次喪失，特別是，精通人事的侯股長絕對不會讓這個機會喪失。民主推舉會議宣布了投票結果，并沒有直接宣布關運通任校長。

正式宣布關運通任校長，是在十天后召開的全體教職工緊急會議上。在教育局領導洪亮地宣讀文件的聲音中，在全體教職工熱烈的掌聲中，關運通感受著某種特別的暈眩，慷慨激昂地進行了一番就職演說，成為仕途縣一高的新任校長。

一波三折，多年的夙愿終于實現，關運通不能不欣喜若狂。他打手機告訴岳父侯股長，聲音高亢，語無倫次：“我當上校長了，爸！今天開會，職工大會宣布了，正式的！”其實這個電話并沒有太大必要，這些天侯股長為他當這個校長極盡心力，還動用了多年的儲蓄，這個結果侯股長早已知道。侯股長知道女婿是太高興了，語氣反倒平淡：“好，運通。好好干，好前程還在后頭呢！——我說過，有的事情，是人的命?？磥砟阌羞@個當校長的命，呵呵呵。”聽了這話，關運通不由得又想起那天看相的事，想：看來，我關運通的確是富貴之命啊，38歲就當上仕途縣一高的校長，正科級待遇，這不是富貴是什么。又打手機告訴鄉兄柳志民，柳志民在電話里聲音高亢地表示祝賀，說：“我也會有好事，實話告訴你，我今年可能也有提升！”柳志民是副局長，有提升就是要當一把手了。關運通也趕緊表示祝賀，柳志民說：“先不祝賀，畢竟還沒弄成！哈哈哈哈！”摁下手機，關運通心里舒暢極了，腦海里跳出那個對偶句：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關運通當了校長，是這所占地一百五十畝的高中的君主了。關校長所到之處，都是向日葵般燦爛的笑臉，小夜曲般動聽的好話。關校長的一言一行，都能引起教工們的喜怒哀樂。關校長的話就是圣旨，關校長隨便一個指令，就有幾個人甚至一群人跑動起來。關校長跺一腳，這一百五十畝地都跟著跳一跳。召開職工大會的時候，關校長比從前更尊貴更威嚴。他在主席臺上居中就坐，臉前的麥克風早被辦公室人員調試得不高不低，音量適中。關校長一開口，就像向沸水鍋里注入冷水一樣，喧鬧的會議室里頓時寂靜無聲。關校長開始講話，就像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開始調度千軍萬馬。那般滋味，不當校長怎能體會！

在這一百五十畝土地上，關校長掌管一切，決定一切。大到人事任命，調進調出，小到吃喝拉撒，雞毛蒜皮，許多人的命運都攥在關校長手里。來找關校長辦事的人，幾乎每天都有。他們會千方百計打聽關校長的嗜好，給關校長送來合適的禮物，那可都是人活著需要的好東西。這么頻繁的送禮，關校長跟侯清月開始還不習慣不自在，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人之常情嘛，過去咱自己辦事，不也給人盡過人之常情？有些要調進調出的，要評職提拔的，那送來的就不僅僅是人之常情了。有時客人走了，關校長和夫人侯清月看著那些禮物，又驚喜又擔憂。

關運通校長作為年輕的正科級干部，在仕途縣官場的交往也廣泛起來，上至縣委書記，下到各局各鄉普通職員，關運通都常有來往。出入縣各大酒店、歌廳及其它娛樂場所，對關運通來說已經再尋常不過。關運通正值盛年，吸煙喝酒都不在話下，到歌廳里吼起來也毫不示弱，有時也被人邀請到洗浴中心去休閑。這樣的生活，讓人想不驕傲都不行。關校長的將軍肚挺起來了，關校長言行舉止更加有模有樣了，關校長一顰一笑，哼哼哈哈都更有領導味道了。關校長走在街道上，常常被人畢恭畢敬地攔住，有人是問好敬煙的，有人是咨詢一些關于學校的事情的，有人是請求解決一些問題的。關運通左手夾著香煙很瀟灑很簡短地說一些話，攔他的人陪著笑，雞啄米似地點著頭，口里唯唯諾諾著。

關運通偶爾回一趟關家坡，感受到的敬羨更非同以往。關運通是仕途縣一高的一把手了，當家得很，這消息人人知道。家家都有兒孫要念書，誰會不敬著這個大本事人物。關運通回村，一到村口，田地里干活的村人見了，沒有不吆喝著打招呼的，也有的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計，從田地里出來跟關運通說話，言語里是帶幾分巴結的，腰也一律哈著。關運通會掏出香煙來散，村人有的接了，看看牌子，點了吸上，有的手上有泥，就攤攤手說：“手臟，不接了不接了?！标P運通再讓，還是接了，很受寵的樣子，夾在耳朵上。有從菜地里出來的，會摘一兩個大大的西紅柿或是一根頂花的嫩黃瓜出來，非要讓關運通嘗嘗鮮。關運通穿過村街往家走，走到誰家門前，門前石頭上坐著的閑人都會站起身來，笑著跟他打招呼。關運通回到家里，還會有村人到家里來，嘮嗑或是招呼一些希望運通辦的事情。只要是不太忙的日子，本家們兄弟叔伯們，都會聞訊趕來，吸煙說話，言語口氣都特別特別一家子。

每次回來，爹媽總會告訴運通一些好事情。高坡地上的包谷熟了，新任村支書關金亮帶人替咱收了，說是怕二老年歲大了，爬高上低摔壞了。堂屋老舊了，屋子西邊有些漏雨，堂哥關二木上去給返修好了。村南一只腳洼地，麥子收了以后，孫紅玉他爹用拖拉機捎帶著給犁了，給錢，人家高低不要。爹說時高興，吸著散花煙，噴吐著云霧。爹大半輩子木訥話少，愛皺眉嘆氣，一年四季佝僂著腰，這幾年竟然大有改變，話多起來，眉頭上還是有皺紋，但不再是結成疙瘩的那種，而是舒展自然的那種了。那腰桿也挺直起來，像是年輕了許多。媽的身體一向是弱，不知什么原因一輩子總是腰腿疼，這幾年腰腿疼的毛病竟也輕了許多。每次關運通回家來，爹媽也是招待貴客一樣，冬天往火爐旁讓，夏天往風扇下讓，頓頓飯緊著好吃的做，家里的各樣農活，是萬萬不讓關運通沾身了，弄得關運通挺不自在。說也不行，再回家來，爹媽還是這樣。

親戚們來關家坡看關運通的爹媽也頻繁多了。一般來說，只有春節親戚們才走動，如今，除了春節，中秋節、端午節、陽歷年也會有親戚來，掂著點心煙酒之類的厚禮。當然也會向關運通的爹媽提一些事情，都是跟念高中有關的。有的是自己娃娃的事，有的是街坊鄰居親朋好友家的事。關運通回家來，爹媽總會說起哪位親戚什么時候來了，帶了什么東西來，然后又把人家的事情說出來。關運通笑笑，默默記下。

關運通是頗有做官天分的人，他天性圓通。在不違反大原則的情況下，他樂意給村人、本家、親戚辦事。兩個本家侄子來一高讀書，關運通以貧困生的名義免除了他們一個學年的學費，一個親戚的鄰居的娃娃要轉學到一高，關運通也讓少交了一千塊錢轉學費。二妹子已經嫁給了那個村主任家的小兒子，新妹夫遲早見關運通，都是一口一個哥叫得親熱。關運通覺得新妹夫懂事，一高學校缺個保安，就給妹夫安排了個保安的臨時工作，每個月掙一千五百塊。新妹夫喜笑顏開，到一高換上保安制服，神氣無比地上了崗。圓通就有人氣，當領導得有人氣。

不過，關運通當了校長，當了一把手，其實也是站到了風口浪尖。雖說關運通是破例經過民主推選的校長，大多數教職工是認可的，可也不是沒有人反對。比如孔來志副校長，經過這樣一番折騰，大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味道，他看關校長怎么能不別扭？比如另外一些暗暗盯著校長這把交椅的人，對關校長也心懷嫉妒；也有一些平時不認可關校長的人，暗暗等著看關校長會耍什么板斧，會鬧什么笑話。但關運通是聰明人，會做這個校長。他上臺后重點做好兩件事，一是狠抓教學，二是盡力提高教職工福利待遇。教學質量是學校的生命線，狠抓教學，天經地義，沒有人對此質疑；提高福利待遇，是每一個教職工的愿望，有利于迅速贏得人心。抓教學關運通是輕車熟路，一把手的位置使他的所有教學措施比以往推行得更加有力，更加到位。提高福利待遇，關運通初步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面對所有教職工，提高課節補助和加班補助；二是在教學上獎優，在三大處工作上獎勤。提高課節補助和加班補助，每一個教職工都能受益，皆大歡喜，獎優獎勤又避免了干好干壞一個樣，有利于提高教職工的工作積極性。

關運通當上校長后，還有一個高明的地方，就是他在人事調整上非常謹慎。一般人當一把手后，信奉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上臺就著手動人，提拔重用自己人，歇涼輕慢另一些人。這樣做的結果往往事與愿違，因為你提拔一個人，往往只能維持這一個人，卻會得罪盯著這個位置的幾個人；你提拔一個人，人家只會感激你一陣子；你免去一個人，人家可能會記恨你一輩子。所以在人事上輕率魯莽，極易樹敵，后果堪憂。關運通在人事上如此謹慎，一是他早有當一把手的志向，在這方面早有思慮，二是岳父侯股長關鍵時候指點迷津。侯股長搞人事，太明白這些了。關運通上臺后，高層領導只在緊要處動了兩個人，一個是孔來志，孔來志原來是副書記，當正校長受挫，對關運通難免嫉恨，也擔心關運通記恨他，正不知道關運通上臺后會如何用他，關運通卻重用孔來志，讓孔來志做教學副校長。教學副校長跟學校副書記都是副校級領導，實際權力卻大得多，這大大出乎孔來志預料，孔來志對關運通的怨懟消散了許多。另一個是王宇鵬，王宇鵬原是年級主任，一向跟關校長志同道合，關校長提拔王宇鵬當了總務副校長?？倓崭毙ｉL管財務，是學校的大管家，不用自己人不行。原來的總務副校長擔任學校副書記，他還有兩年就退休，糖尿病很重，對這個調整也能接受。其他學校高層領導，一概不動，所有中層領導，一概不動。

關運通在人事上動作小，學校的過渡就平穩，各項工作一如既往地開展著，新領導新舉措新活力，總的看來，學校人心順暢，穩定團結，局面喜人。兩個學年下來，學校各年級歷次全市統考成績穩居全市高中前五名，高考上線人數年年攀升，第二年還考出了個尖子生周本珍，全市第三，北大錄取了。仕途縣一高被縣政府和市教育局通令嘉獎。關運通校長報紙上有名，電視上有影，主席臺上有聲，風光無限。

就在關運通當上一高校長四個月后，柳志民也如愿以償升為縣農業局長。關運通聽說，忙打電話祝賀，并邀請柳志民到龍騰大酒店喝酒慶賀。

那晚，關運通先到龍騰大酒店，柳志民隨后也到了。因為是特別關系，關運通也沒邀請別人，只與柳志民在“小而雅”雅間開懷暢飲。兩個同村兄弟，兩個春風得意的人，喝起酒來真是豪爽。不知不覺，一瓶五糧液已經只剩瓶底。兩人摟肩搭背，稱兄道弟，說著掏心窩子的話，只是舌頭都有些大了。最后，柳志民把酒瓶中的剩酒，在兩個高腳杯里分了，二人“咣當”一聲，一口悶了。柳志民說：“運通，今兒個咱玩個痛快，走，到歌廳里吼幾嗓子！”關運通說：“吼就吼！”高聲叫門外的服務員安排歌廳。龍騰大酒店是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員應聲進來，諾諾連聲，領二位貴客到歌廳去。

二人在歌廳里吼唱。因為是酒后，格外賣力，頗為盡興。開始是輪番吼唱，唱自己喜歡的歌，后來一起吼唱，唱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那段。唱完，柳志民一臉詭異的醉笑，說：“咱倆爺們，唱這夫妻雙雙有球意思，咱今晚得真的找個小妞，夫妻雙雙一回，中不中？”關運通說：“這不敢，出事了咋辦？”邊說邊緊張地向門的方向看，唯恐被誰聽了去。柳志民說：“看什么？怕被人聽到？音響震天，你就是高聲喊叫，外邊也聽不到。再說了，聽到又咋樣？現在這個時刻，仕途縣有點級別的，有幾個不是在外邊泡妞？”關運通還是猶豫，柳志民笑道：“運通你是不是怕花錢？這樣吧，今天我簽單！”關運通也醉笑：“我也只是簽個單，哪里會怕花錢？再說，今天是請老兄你出來，我就是怕花錢，今天也不怕！只是這個事情，我可……”柳志民說：“運通，這年頭，有權不用，過期做廢。辛辛苦苦混個職位，圖的是什么，還不是個享受？走走走！咱哥倆關系特別，這事我才不避你！”說罷勾著運通的脖頸，歪歪斜斜出了歌廳，到總臺開房。

這晚，二人在龍騰大酒店消費一千四百元。錢不是問題，動動筆簽個單就是了。令關運通事后惴惴不安的是，這次真的被鄉兄拉下了水，在龍騰大酒店泡了妞。妞都是一掐一兜水的妞，那享受，可真叫銷魂蝕骨。但事后，關運通整整后悔、不安了半個月。在此之前，關運通真的是沒有出過這樣的格。

關運通跟化學教師武一美有事，純屬偶然。那天下午，縣、市領導來仕途縣一高檢查校園綠化美化工作，如果縣市領導滿意，有望被評為“市級花園式學?！薄？h、市領導檢查指導完畢，已是下午六點，關運通在龍騰大酒店為領導安排了酒宴。為了活躍宴席氣氛，關運通讓美女化學教師武一美也到了酒店。酒宴上，武一美很快成了重大亮點，大家紛紛向美女老師敬酒。武老師酒量竟然不錯，人也豪爽，竟是來者不拒。但是最終武老師喝多了，酒宴結束時武老師兩腮粉紅，美目惺忪。武老師和學校辦公室主任都坐關校長的車回家。辦公室主任在校外住，司機小丁先送辦公室主任回家，然后開車送關校長和武老師回學校?；氐綄W校，因為武老師喝多了，關運通讓司機小丁先把武老師送到單身宿舍。到了宿舍樓外，武老師下車，搖搖晃晃讓人擔心。關運通下車招呼武老師上樓。上了樓，開門進屋，武老師踉踉蹌蹌走向沙發，關校長上前扶武老師坐下。武老師笑說：“謝謝……你，關校長，坐……坐一會兒吧。”多情的醉眼對著關校長看。關校長也喝了不少酒，心里的某一根線忽然被撩撥得動了，再看武老師，在明亮的熒光燈下，唇紅齒白，臉蛋鮮嫩，再加上那雙柔情的醉眼，真切切一個醉美人。關校長挨著武老師坐下，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放在武老師大腿上。武老師把頭微微低了，吃吃地笑。關校長得寸進尺，又把手放在了武老師乳房上。這下武老師拿開了關校長的手，對著關校長的耳朵低了聲說：“別……別……今天……不行，司機小丁……等你呢！”關校長警醒起來，戀戀地收了手，走出武老師宿舍。帶上門的時候，關校長看到武老師半躺著，柔情似水地看著他，一只玉手叉開了，很好看地沖著他搖。

那段時間關運通心不在焉，武老師的美態老是在腦海里招搖。一個落雨的深夜，關云通悄悄到了武老師的宿舍門前。武老師的門虛掩著……

仕途縣一高有兩幢宿舍樓，是二十年前修建的，因為地基下陷，成了危樓。關運通積極運作，跑上跑下，終于跑成了拆樓建樓的基建項目，后由大運建筑公司中標承建。歷時五個月，兩幢五層高的嶄新的宿舍樓巍然矗立，通過驗收之后，在新學期即可投入使用。

在一個周末的下午，大運建筑公司錢老板開著奔馳來到一高，接關校長到祥云茶社喝茶。在古樸淡雅的茶室里，錢老板和關運通聽著典雅的鋼琴曲，品著極品大紅袍，錢老板萬分誠懇地感謝了在承建宿舍樓的過程中關校長給予的支持。感謝畢，錢老板取出一個信封，雙手呈給關校長，說：“這是一張銀行卡，我存了二十萬，算兄弟我的一點心意，請關校長笑納。”關校長忙躲避，說：“錢老板不必客氣，工程給誰都是干，我是覺得錢老板有實力，所以才支持你?！痹捠沁@么說，心卻“咚咚”跳得厲害。關運通平生從來沒有接納過這么大一筆錢。錢老板再三請求，關運通終于接了。喝完茶，錢老板甩出一疊百元大鈔結了帳，奔馳車又將關運通送回學校。

這個夜晚，關運通關門閉窗，將喝茶的事小聲給侯清月說了，將信封遞給侯清月。侯清月從信封里取出銀行卡，看到存款憑條上的一長串數字，先是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然后臉上盛開了一朵花。關運通低聲說：“收起來，對誰可都不能說！”侯清月點頭，又四下看了看，嗔怪說：“知道。你以為我傻呀！”

這個夜晚侯清月格外溫柔，像新婚之夜的新娘。

新學期，新宿舍樓投入使用。

關運通思謀著，這所學校應該再建第二個餐廳；應該再建一棟教師宿舍樓；應該新建一個羽毛球館……這些建設項目一旦考慮成熟，應該及早在校務會上研究，及早向教體局和縣政府匯報爭取。

關運通當了三年校長，人更加發福了，挺起了令關家坡人羨慕不已的將軍肚。原先的皮帶短了，新買的皮帶也向外扎了兩個眼。因為爹媽在老家，也因為有專車——剛上任是一輛舊桑塔納，后來又換了二十多萬元的捷達——關運通每隔兩周總要回關家坡一趟?；丶业母杏X真好。每次回家，感覺整個村莊都是羨慕巴結敬畏的眼神，所到之處都是格外尊敬的問侯，每一張臉都像葵花般沖他燦爛著，好像他是關家坡升起的一顆太陽。關運通幾百塊一雙的名牌皮鞋，幾百塊一件的襯衫，一千多塊的羽絨服，都會使關家坡人嘖嘖連聲，都會成為關家坡人評議爭論的話題。

錢這個玩意兒很日怪，越沒有越沒有，越有越有。關運通爹六十五歲過生，意外地又鬧得很大。關運通爹六十歲以前過生日，兒女們沒有參與過張羅過，老兩口忙了就忘記了，有時記著，生日那天割點肉或買只燒雞，改善一下就是了。從六十歲那年，關運通和兩個妹妹商量，每年給爹做個生日，表達一點兒女的孝心，兩個妹妹也都樂意。于是每年爹過生，關運通和妹妹們就回家，買些煙酒、吃食、衣服、鞋襪給爹媽，爹媽做一桌飯菜，一家老小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吃了喝了，爹的生就算過了。爹六十五歲這年的生日，關運通跟兩個妹妹打手機聯系過了，還是老過法。生日那天上午，關運通把事情給司機小丁說了，讓小丁把車開到校園后邊的家屬樓下，關運通從家里取出兩瓶好酒，兩條好煙，還有一箱蘋果放進后備箱，到街上又買了二斤牛肉，兩只烤鴨，跟侯清月和門崗上的二妹夫一起回到了關家坡。這個事事先關校長對小丁說過，不用驚動別人。關校長的交代按說小丁也基本遵守了，說基本遵守，是別的人都沒告訴，就告訴了學校辦公室主任。小丁跟辦公室主任關系好，透露這個消息，是想給辦公室主任一個接近校長的機會。沒想到辦公室主任接到電話，立即通知了全體校領導班子。校領導班子成員也各有各的關系好的下屬，這樣消息又透露給許多人，許多人又傳播給另外許多人，結果是差不多全校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十一點十分左右，關家坡狹窄的村街上突然開進四輛中巴車，關家坡人瞪大了眼睛看，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四輛中巴車最后都停在關運通家門前，關運通其時正站在門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這時車門開了，下來的竟都是一高的教職工，他們都滿面笑容地向關運通走來。關運通驚問：“你們，你們都來干什么？”教職工們說：“今天是老人家六十五歲大壽，我們來為老人家賀壽?。　标P運通驚問：“啊呀，我父親過生，我并不打算張羅。這事，你們都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笑，沒人回答這話。有人說：“關校長，您不必客氣，我們來，只是表達一點微薄的心意罷了。”許多人都跟著附和。關運通只好把教工們往院里讓。心里卻在發愁，該怎么招待大家。大家熱情真誠來賀壽，總不能沒有飯菜招待大家呀?？倓崭毙ｉL王宇鵬機靈，看出了今天這事的門道，說：“關校長，大家聽說了這事，來看看老人家，表達一份心意。許多老師下午都還有課，我們一會兒就走。”關校長說：“這怎么行，大家大老遠來……”王校長忙說：“不用客氣關校長，不都是一家人嘛。”大家都隨聲附和。王校長掏出鋼筆和一張稿紙，開始寫禮單，辦公室主任收錢。名字寫了一百五十多個，禮錢收了二萬一千元。王校長和辦公室主任到廂房里找到關校長，把錢和禮單交給關校長，然后到院子里一聲招呼，教職工們都涌出院子回學校。關校長心里愧疚，收起禮錢，去外邊送行。四輛中巴車都開動了，車窗里伸出許多手，向關校長招搖，關校長也揮手致意。中巴車依次掉了車頭，徐徐開上村道，又加速遠去了。

院子里一下冷清下來，只剩關運通爹媽和妹妹妹夫們。關運通爹說：“你看，這么多人來，也沒喝咱家一口水！”又低了聲笑問：“運通，今兒個收了多少錢？”

關運通掏出禮單讓爹看，妹妹妹夫也都圍著看。爹說：“乖乖，整整兩萬一！”又說：“過一個生收兩萬一千塊禮錢，活到這份上，爹這輩子是值了！”關運通媽和妹妹妹夫也都唏噓連聲。這時院門外有汽車喇叭響，關運通趕緊出去看，兩輛轎車停在院門前，首先鉆出轎車的，竟是農業局長柳志民。柳志民下了小車，伸著一只手快步走過來，關運通也伸了手迎上去，兩只手握在一起，柳志民笑道：“運通，關叔今天六十五歲大壽，你也不告訴我一聲？”關運通忙說：“這個事情，我回來就行了，不想驚動大家。你怎么知道了？”柳局長說：“信息時代，我知道不也很正常嘛！”下了轎車的另外一些人早圍了過來，聽了柳志民的話，都笑。柳志民轉過臉介紹說：“這都是咱農業局班子成員?！标P運通說：“謝謝各位，讓各位麻煩了！”把一行人往院里讓。進院，關運通爹拿出一盒好煙，一一敬了，每個人都道謝接了，點燃了吸著，跟關運通聊起來。聊了一會兒，柳志民起身說：“運通，今天局里還有別的事，我們還得趕回去！”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的牛皮信封遞給關運通：“運通，關叔六十五歲大壽，這是咱農業局班子的一點心意！”關運通推辭不接，柳志民拉過關運通的一只手，把信封按在他手里，說：“跟我還客氣什么！”關運通只得接了，說：“那我謝謝了?！@樣，我讓家人做幾個菜，你們吃過飯再走！”柳志民說：“不用不用，今天局里真的還有事，我們得走！”說著大步流星往院外走，其余人也都跟著走，同時向關運通說著道別的話。關運通只得送一行人出門，看著他們上了轎車。轎車啟動，響了幾聲喇叭，“突突突”冒著白煙駛去了。

關運通回到院里，大妹夫從關運通手里拿過信封，說：“哥，我看看他們上了多少錢！”掏出錢數了，是整整兩千塊。大妹夫說：“又是兩千塊，嗨，我干三個月才能掙兩千塊！”

媽和兩個妹妹做了豐盛的一桌菜，爹喜滋滋拆開一盒云煙，打開一瓶陳年西鳳酒，一家人入座，關運通坐在爹的旁邊，一家人有說有笑吃生日宴。吃過，關運通、侯清月和二妹夫要回學校，一家人都出院去送。轎車開出村口了，關運通回頭，看見爹媽妹妹他們還在院門外目送。

仕途縣一高兩個新的基建項目第二餐廳和一棟教師宿舍樓開工了，又竣工了。關運通的腰包又悄悄鼓脹了兩次。有了第一次的經歷，關運通已經覺得自然，沒有太多的不安了。

新的基建項目學校羽毛球館也已通過審批，即將開工。

這時一高校園里開始滋生和傳播著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叫謠言。說關校長在購買學習資料的過程中吃了多少回扣，說關校長在基建項目上受賄多少，還說關校長夜半幽會化學教師武一美，這些事都說得有數字有情節，有鼻子有眼兒，因而傳播得比流行感冒還要迅速。

網絡上也陸續出現了一些帖子，“仕途縣一高貼吧”里有人發帖，曝光關校長的腐敗和緋聞。

不僅在網上曝光，有人還向上級有關部門舉報了，紀委、縣審計局一度到仕途縣一高調查財務，并詢問關運通。但是最終因為未發現大的財務漏洞，其它一些事件也并未找到證據，所以關運通只是受到了上級的口頭警示，并未影響到其校長職務。

有驚無險，關運通表面若無其事，內心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驚駭，侯清月也一度開始失眠。關運通苦思冥想這幾年當校長得罪了哪些人，哪些人會傳謠發帖舉報，終于想出了三五個人。關校長沒有對所有人打擊報復，而是主要采取懷柔策略。他給其中兩個人予以支持，使他們及時評上了中級職稱或高級職稱，另外幾個人則在評先方面給了機會。對一個嫌疑最大的職工，關運通找到他工作中的毛病，在職工大會上毫不留情地進行批評，目的是威懾此人，殺一儆百。關運通運氣也好，連續兩年高考，仕途縣一高成績喜人，各有一人考入北大或清華。優秀的高考成績起到了一好遮百丑的作用，關于關運通的一切傳言都因而顯得蒼白。關運通還借此機會，設法獲得了“市優秀校長”、“省百佳校長”等榮譽稱號，頭頂炫目的光環也對他起到了很好的遮蔽作用。

校園里漸漸平靜下來。

羽毛球館項目順利進入施工階段。

另一項校園路面硬化工程也已經向上級領導匯報，正在醞釀之中。

學校各項日常工作更是井井有條。

關運通的神經放松下來，侯清月的擔憂也漸漸消散。

仕途縣新城區新建的星空住宅小區中，關運通悄悄購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房子。他和侯清月合計著，這套五十萬元的房子，三年之后轉手賣掉，應該可以有二十萬元的利潤。這個秘密，關運通只告訴了爹媽。別的人，包括妹妹都隱瞞著。從社會到政府，反腐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網上不斷有官員落馬的消息。加上以往經受的驚險，關運通不可能沒有隱憂。

關運通自從當了仕途縣一高的校長，還沒有過繼續升遷的想法。38歲就當上仕途縣一高的正科級校長，一個頗有實權的一把手，真的應該滿足了。坐穩這把交椅，就是人上人，就是光宗耀祖了。（未完待續）

（插圖：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