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現實

等待雜志下廠的時候，碰到了3月1日有關昆明的新聞。

一本藝術刊，到底是不是需要把注意力暫且放在社會時事上，我有點猶豫不決。

曾經收到過一篇徐家玲的稿子，他覺得當代藝術家已經遠離了批判現實主義，第一，今天的藝術家缺乏對社會真正的關心，至少其關心缺乏誠意，因此作品難以有真正的批判性；第二，這些“關心”社會現實的藝術家缺乏用作品表達問題的智慧，難以達到批判的高度。作者甚至痛心到憤怒，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準確，至少文字間，我這么感受到?？晌乙灿X得不至于的，藝術又不是只有批判現實主義，再說，所謂的現實不能等同于諸多社會問題或者其他我這一輩子都不太想懂得的政治術語。說實話，我看稿子時，有些不以為意。

我有個叔叔，當年英俊，意氣風發，成績也很好，但因為家庭成分是地主，老師跟他說，你不要報考大學了，你不可能考得上，即便你再好。他咽不下這口氣，參加了建設兵團，去了祖國最美的新疆。一走四十年。退役轉業的時候，叔叔給我爸寫了封信，說部隊轉業分配可以選擇公檢法的單位，也能選擇去學校教書，他問問家里讀書最多的我爸，他該怎么選。我爸慎重地回信，先敘述了一翻人生道理和一堆浪漫詩歌，后總而言之，四弟，你是個暴脾氣，年輕氣盛，你去了公檢法怎么面對人性問題和民族問題，你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和國家民族政策發生矛盾的時候，你會難以抉擇，或者你會成為某種炮灰。當個老師吧，安全，全家都不操心。不知道是該感謝我爸的遠見卓識還是保守固壁，叔叔成了伊犁師范學院的教員。

叔叔一輩子都在吹噓是嬸嬸當年追的他。嬸嬸是新疆的少數民族，現在看也知道她年輕的時候有多漂亮，維語和新疆普通話，都說得十分好聽，她也在學校教中文，脾氣極好，做拉條子簡直是在舞蹈，手抓飯也操持得出神入化，80年代她還經常給我們郵寄大粒的葡萄干和一些小伙伴們從來沒見過的干果，讓我們家在街坊四鄰艷羨的目光里洋洋得意，年輕好看的她就是我小時候對新疆的全部想象。叔叔和嬸嬸不能經常回來過年，有時是隔好幾年才能等暑假回來看看，因為他們在路上得花七天七夜，輾轉西安或其他多個西部城市，到了武漢已經筋疲力盡，待不了兩天就得策劃返程，整個寒假都在綠皮火車上度過了，還有錢的問題，那個年代，錢不能總是花在鐵軌上。叔叔也會經常講講路途上的故事，其實甘肅天水的涼皮比西安的好吃，或者他們在火車上居然遇到兵團的戰友，在沒有手機的年代，這是多么不容易。有一次他說，他特別饞家鄉的藕，想得著急了，也不敢買，因為在新疆，藕要賣十三塊一斤，那可是八幾年，他還說，要是能弄一車皮藕去新疆賣，就發大財了。我爸嘲笑他，且不說投機倒把是可以死人的罪名，恐怕全新疆只有你一個人惦記著吃藕，沒人吃的東西才又少又貴。

叔叔在新疆的家雖然是學校的教員樓，也會經常有實槍核彈的部隊士兵在樓下巡崗。嬸嬸還救過叔叔的命，那次叔叔不知道為了什么事兒在街頭跟一群維族的小伙子打架，他被圍了起來，氣氛緊張極了，據說還有人拔出了刀，一直沒改脾氣的叔叔還在高亢地說著漢語，梗著脖子，一副拼死的摸樣，緊要關頭嬸嬸勇敢地沖進了人群，用維語呵斥那些人，叔叔也聽不懂她說什么，反正語調嚴厲疾風驟雨，那群小伙子就居然低頭散開了。我們問嬸嬸當時說什么了，她淡淡一笑，說沒什么。反正，他們倆在一起一輩子了，也吵架拌嘴，嬸嬸倒是從來沒贏過。

叔叔的性格在學校也不是平安無事，領導總是給他穿小鞋，當然這種事兒哪都有，肯定不是因為領導是少數民族。他倒也浪漫，既然不受重用，就自己去開了個牧場，開吉普養牛賣牛奶，后來卻又因為身為知識分子不愿意也不敢在牛奶里摻水，一直虧本，只好乖乖回學校上大課寫文章評職稱研究哈薩克斯坦的文字和文化，最后寫了篇論文好像是關于阿凡提的審美和智慧，我還問他為什么沒論論巴依老爺。快退休才被評上教授，他笑笑，明知道是個安慰獎，也挺滿足的。此時，四十年過去了。一說起新疆，叔叔還是那種那里是我的一輩子的感慨神態。

我實在不是特別擅長歸納總結提煉，尤其是面對我沒有勇氣面對的現實，我大概只想說我也有親人在荒誕的現實中尋找生活得稍微藝術的方向。

“請不要把對恐怖分子的憤怒，扭曲成對一個民族的恐懼和隔膜，那正是他們想要的，請不要把對暴力的還擊，扭曲成對一個民族的歧視和敵意，那正是他們想要的（@假裝在紐約）?！?/p>

201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