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期的特別專題策劃,是專談中國1949年之后的藝術圖書出版與閱讀。出版發行的最終目的,當然是給讀者提供思想與美的精神糧食。而作為一個批評家、策展人,你是特別喜歡讀書、會讀書的。想聽你講講,你的讀書生活是怎樣的,你平常都喜歡讀一些什么樣的書?
我讀書比較早,讀得也比較廣泛。少年好奇,我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總是想要多了解一些、弄明白一些。特小的時候就愛讀書,到初中時,自己的零花錢都攢起來買小人書了,集了200多本。里面的畫好玩,故事也好玩,一邊讀一邊還照著畫畫,把家里的墻全畫滿了。到高中讀了大量的經典作品,主要是讀一些文學作品,歐洲文學、法國文學、俄羅斯文學中的經典名著都讀。我讀高中時是1987年,因為居住的小城市比較偏僻,接觸到的書比較少,到了高中時城里有了第一家圖書館,就看了很多這方面的新書。甚至上課都在看小說,把高考也耽誤了。除了圖書館借書,私下里偶爾會買幾本,小孩子沒錢,只能是這樣的一種狀態。那時讀小說,是夠入迷的。
高中畢業后我先參加了工作,工作后再考上了石家莊河北師大。我這么愛讀書可能是受了父親的影響,父親當年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他當時是他們整個部隊里唯一的知識分子,唯一的文書,他們整個團包括團長都不識字。而父親會讀書識字,是因我們的爺爺是醫生,早年行醫賺了一點錢,就供我父親念了5年的私塾。爺爺有這種遠見,也是因為我們家祖上有書香的基因,我去年拿到了家譜,捋清了一些家里的脈絡,原來乾隆年間我的祖上就出自國子監,所以爺爺及他的兩個兄弟,都有書香的基因。
你是書香世家的后代,有什么特別重要的書影響了你?從美術教育轉向中國當代藝術批評,書在其中起了什么根本的作用?
高中時讀的一些思想和哲學方面的書對我的影響大,像黑塞的小說《荒原狼》給我的印象就十分深刻,斯蒂芬·特威格也喜歡,他的文筆很激情。霍桑的《紅字》我是一口氣看完的。弗洛伊德的書對我影響也很大,他論達·芬奇,寫摩西,其中都涉及到了美學與藝術學。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我是整個抄下來的。后來福柯對我的影響也很大。
我讀書雜,思想也比較雜,這可能與我的祖籍有關。湖北在古代是楚人居住之地,楚人好思辨,楚文化基本上是以懷疑精神為脈絡的一種思維模式,我大概算這樣一個人。
我讀書還有這樣一個思考,就是每一個思想家,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他認為的世界,他只是看到了一個領域,一個角度,而他不能替代我。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思想家,都不能讓他的眼睛替代我,我要用我的眼睛看世界,而我看到的應該是與他不同的世界,我的軀體大致上的結構跟他一樣,但我們的面孔不一樣,我的眼睛應該看到新的世界。我們所有人的眼睛應該是為看到新的世界而存在的。
因為骨頭里具有這種懷疑、比較與反叛的精神,那是不是就促成了你在人生的某一個時段,自然而然就開始做了策展人、批評家和藝術家?須知思想是這三種身份的大前提。
做藝術家是創造新的圖像,新圖像與以前的世界是有差異的,因為你在用自己的目光重新闡述這個世界。做批評家也有這方面的一種內在聯系。
人接受影響通常有兩種方式,有些人可能是受身邊的人影響多一些,有些人可能是讀書多一些,到目前為止,你覺得你是哪一種?
我覺得我受書的影響比較多一些。但生活中的某些經歷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比如放棄一切來北京。這其中好像也并不存在得失,得失只是某個階段的努力不同,而自然會給你一個命運。確實,很多事情無法預測,我更相信它們是安排好的。
咱們回到讀書上來。你看了那么多書,自己也寫書,你的書出版順利嗎,你從中體會到中國的出版業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
我覺得出版跟我們國家的國情息息相關,雖然憲法上規定出版自由,從概念上它也是存在的,因為大家對自由的解釋不同,他們有另外的一種解說方式。只能說我們都知道哪一種解釋才是我們愿意接受的,出版基本上也只能這么解釋。
你看了那么多書,從你目前了解的藝術書籍來看,你覺得我們還缺少哪種類型的圖書,對國外圖書的引進是否存在空白和遺漏?你在做美術史研究時,有沒有覺得資料不夠?
圖書的欠缺當然會有,但在這里我要提到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關于圖書的引進或翻譯,我覺得最重要的一種出版,應該是尊重原意的出版,而不是按我們需求的去理解與翻譯。我舉一個例子,像薩特說“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我們翻譯過來的就是這個意思,它被大家廣泛引用。但我認為作為薩特這樣一個思想家,他的原意不應該是這樣也不會是這樣的,所有存在的都不完全是合理的,如果完全合理那就壞了,這個世界你做奴隸就永遠是奴隸,你就沒有要求你權利的可能。我覺得這句話的原意應該是說,一切存在的是有一定道理的,這可能是他更加客觀的立場。可見我們的翻譯,國外大多的東西都是經過處理的,包括信息,能夠公開出來的完全是經過過濾的,是純凈水。
那你怎么看現在的年輕人,他接受信息的方式已經完全跟以往不一樣,讀書會不會只成為生活的點綴而不一定是必需品,你對這種狀況有沒有擔心?
我覺得不必擔心,因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時代背景和情感模式,每一代人都面臨每一代人的問題、困惑與思考。年輕人面對他的群體和時代,會解決他的困惑,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也會提出他們對這個時代、或者對未來的一些看法,我覺得每一個時代都是這樣的。上代人的介入或提醒我覺得沒有必要。
隨著互聯網的發達,在紙質書與電子書之間,你覺得它們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我覺得形式的變化并不重要,我們看電子書也好,看書上面的字也好,想獲取的是其中的思想,而任何一個方式都能獲得我們要的東西。我們讀書的目的并不是讀書,讀書變成目的就錯了,我們讀完書之后,是用我們獲取的東西去思考我們的世界。
這個當然是從一個純讀者的角度去說的,從商業的角度來看,你對紙質書有什么樣的看法,是否希望它的生命能夠久長一點?
我的確更喜歡看紙質書,我幾乎每次去書店都會買很多書。現在搬家,很苦惱的事就是書太多、太沉了,從這個角度還是電子媒體比較好。我不習慣用電子媒體,但這也是一個習慣問題,新的一代他們可能對紙的熱愛沒那么深了,他的情感模式,從小就是打電子游戲,就是用電腦,用手機,他們會更習慣用這種方式。
你到書店買書時,單行本的書,或是系列圖書,哪一種對你更有吸引力?
這取決于我的需要,比如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中醫,買的書都是系列叢書。因為要研究中醫必須上溯到古籍書的源頭,它的整個脈絡是怎么發展起來的,每一代人都出來了哪些人,分枝是從哪里開始,醫理和藥方從哪一個時代公開,為什么在這個時代就出現了新學科,這些跟它的社會背景與發展是一起的,很像去捋直了美術史一樣。
美術史似乎是斷斷續續的,不及中醫學那樣綿延不休,是一個完善的體系。
確實,中國最完善的一個體系就是中醫,這個體系沒有受到政治的直接影響,沒有被破壞。帝王也好,窮人也好,都要看病,都要保護它,所以它是最完備、最能清晰反映中國文化一個脈絡,比美術史完整和重要。美術史是文化,它表達的是思想,中國為什么會發展出中國畫,為什么其中沒有批判精神,在中國這種集權的體系下,“反對”是不允許出現的。比如你在圖像里去表達帝王的丑陋,那是不可能的。給朱元璋畫像的畫師,畫得特別像會被殺掉,因為朱元璋長得太丑,把他畫美了,也要被殺,因為又不像了。所以中國人的隱晦智慧全在這里面體現出來了。由此也可以理解,為什么西方顛覆性的思想體系一出來,對中國文化的沖擊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