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邊是凝固的角度、定格的時間,一邊是鮮活的當下,有溫度的寒暄。這多像一出戲劇,人們背負著自己留在過去時間里的分身圍成一個圈,討論時間是在無聲地逝去還是在某一個瞬間接近永恒。
比起到哪兒都自帶聚光功能的主角型人格,張駿在藝術圈里好像更擅長做觀眾,他也會唱念做打,但更多時候是坐在臺下第一排為臺上的主角們鼓掌喝彩,偶爾對著角兒們近看之下無所遁形的瑕疵失誤寬容微笑。
2014年1月19日,成都藍頂藝術區新館新年的第一個展覽開幕,是張駿多年來規模最大的個人攝影展“今日的往昔”。這個展覽由呂澎策劃,參展的140余件攝影作品包含兩個主題,一是張駿近年來為藝術家朋友們拍攝的肖像攝影——這些照片全都出自數碼相機,這是藝術家比較有意思的堅持,也有一種對時代的致敬感。另一主題則是張駿與張曉剛、黃燎原等老友在2013年六七月份歐洲旅游的紀實攝影——這次結伴出游的目的是追尋現當代藝術家們的足跡,比如梵高在繪畫中表現過的阿爾勒,比如畢加索畫出立體主義少女像的阿維農,再比如格列柯晚年隱居的小鎮托雷多……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幾位中國藝術家的朝圣之旅。
開幕當天,藍頂藝術區二期里的車位早早被停滿。藝術區建在坡地上,沿著柏油車道一路向上走,地勢最高處就是建筑師劉家琨設計的藍頂美術館新館。館門外一處籃球場大小的水泥平臺三三兩兩聚集了幾十位藝術圈里的熟面孔——這一天是個晴天,冬天的陽光很溫和,成都上空長年云遮霧擋,很難見到陽光,因此人們看完展覽依然不肯散去,像在鄉下的場院一樣曬著太陽聊著天。
成都藝術圈總體來說還算單純,這兒的“江湖”大部分都表現在展覽開幕式和開幕晚宴上——誰的開幕式來捧場的客人多,誰的“江湖地位”就更高。不過張駿顯然是個特例,他是畫油畫出身,畢業于上世紀80年代的四川美術學院,參加過1987年的“首屆中國油畫展”和1992年的“廣州雙年展”并獲獎,是當代藝術“川軍”興起之初的一員,但后來放下畫筆開公司、做設計,現在見過他的畫的人并不多,這方面的知名度無從說起。而在網絡搜索引擎輸入“張駿攝影”幾個字,跳出來的則是另一位“雷鋒生前攝影師張駿”。所以若只論知名度,在繪畫和攝影兩方面張駿都只能算作“資深新人”。但這樣的“新人”張駿個展的開幕場面卻不輸任何資深藝術家。成都的藝術家以及和藝術圈沾邊的朋友們都來了,栗憲庭、張曉剛、黃燎原、葉永青等老友們也特意從外地趕來了,有年輕藝術家笑稱:“這個開幕式完全是當代藝術圈‘老家伙’們的聯誼會嘛”,“論嘉賓規格,2014年成都恐怕很難再有一個當代藝術展的開幕式能超過這一場。”
這一天,展廳內的景象相當奇特,你能看到個頭不高、須發皆白的老栗正在展廳里與人握手,而他身后墻面上另一個黑白的“老栗”正點著一根香煙陷入沉思……張駿展覽作品里的人物這一天差不多都到了現場,照片拍攝時間多在5年內,所以人們的形象與照片中相差無幾。
一邊是凝固的角度、定格的時間,一邊是鮮活的當下,有溫度的寒暄。以人物肖像為主題的展覽現場也常常會有這種狀況,但如此大規模的“實體再現”也很難得。有一種魔幻的氣息在張駿展覽的現場流動。“今日的往昔”這個名字起得再貼切不過,面前的臉龐和作品中的肖像有時重疊,有時交錯,人們匆匆地從自己的照片前面走過,或者停下來應朋友的提議拍一張“穿越”的合影。這多像一出戲劇,人們背負著自己留在過去時間里的分身圍成一個圈,討論時間是在無聲地逝去還是在某一個瞬間接近永恒。
與朋友們肖像的現場重現相比,張駿對藝術史的追蹤再現也進入了“永恒”的話題范圍。他描述自己拍攝這些場景的時候“并沒有刻意去重現當時藝術家畫面里的角度,當時也是隨手拍下來,后來選片子的時候發現很多場景都和畫家當時的視角重合了”。梵高畫面里的街角咖啡館現在已更名為“梵高咖啡館”,坐滿了當地居民和游客,不復當年空蕩蕩的模樣,“Vincent Van Gogh”的名字在熱鬧中孤寂地存在著。西班牙托雷多小鎮的護城河里早已不是當年的流水,河面上格列柯多次描繪過的石橋和幾百年前相比卻沒有改變太多。張駿說,當地導游對這些景點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如他們幾位黑色瞳孔的遠方游客,因此導游很驚訝,他告訴這些古怪的客人,之前幾乎沒有游客會對這些景點感興趣,尤其是中國游客——他們只喜歡旅游雜志上推薦的熱門景點。這位導游大概無法理解,當一座普通的小鎮容納過不普通的人,那么這里的空氣都帶上了信仰的味道,會有人循跡而來,只為印證自己追尋過的夢想如此堅實地存在著。
對我們這些現場觀眾來說,相紙上的重現與在場的體驗完全無法相比,所以雖然張駿那么坦誠地想要與我們分享那些“曾經的現在”,他個人最看重的這一部分卻并沒有在現場引起太多共鳴。
最讓人感興趣的還是他鏡頭下的朋友們。張駿的鏡頭并沒有太多存在感,他從來不讓朋友擺拍,甚至強調“拍朋友的時候盡量不讓他們發現我的鏡頭,心理上有一種壓力,生怕被人看到我在拍他”。人在機器面前總有一種本能的距離感,而張駿真正能讓機器“隱形”的優勢在于他和鏡頭中的人們都有很深的交情,他從30幾年前開始和周春芽、張曉剛、郭偉等本地藝術家做鄰居,一起畫畫,一起出游,相處的時間可以說比彼此的家人還要多。時間結下的盟約牢不可破,朋友的朋友也很容易建立起足夠的信任感。比如張駿這次參展作品中有一張方力鈞的肖像自從被公布在網上之后被多次轉發,在這張照片中,方力鈞站在一座擺滿古陶瓶的高大貨架前面,一手摸著下巴審視其中幾只。此時的“老方”不是媒體中常見的滿心不在乎的當代“潑皮”,而是一個平常的中年人。這張照片拍攝于2012年4月,成都的朱成石刻藝術博物館。張駿說:“大家表面上看方力鈞好像都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形象,玩世現實主義的代表,好像很沒文化的樣子,其實都是裝的,是外面的人對他的印象固化了。其實老方很有底蘊,他很喜歡看古書,很多年前第一次我第一次在成都見到他,問他想去哪兒玩我帶他去,他說去轉轉書店就行。結果我們在好幾家書店買了一摞古籍,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一個人如果沒有很深層次的積累,他是不可能走到現在這個地位的。”這張照片從完全的旁觀角度,拍到了一個平時很少見到的方力鈞,一個曾經學習過陶藝,所以發自內心地對古陶瓶了解并有興趣的藝術家。
周春芽可能是張駿拍攝次數最多的老友,2009年起張駿擔任周春芽發起的慈善事業“五彩基金”的秘書長,兩個人因為工作關系相處得更多,周春芽在張駿的鏡頭前面也格外放松。因此在《今日的往昔——張駿攝影》畫冊中選用的最后一張照片也是周春芽的肖像——他和妻子劉茜轉身回眸,對著鏡頭笑得格外燦爛。這張照片拍過不久,劉茜和照片遠景中的藝術編輯金小獅就陸續當上了母親,迎來新生命的誕生。張駿說,這張看起來很像擺拍的照片偏偏也是抓拍——他們是偶然之間看向這邊,但是拍出來的照片恰巧得不像偶然,也格外溫暖,所以他放在畫冊的最后,宣告自己藝術生涯至此“告一段落”。之后的未來,在這次展覽開幕之時就已經在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