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歐美主導的當代藝術話語權之外,全世界的藝術還有千萬種樣貌,文化背景的差異容易導致他們被籠統地歸于“他者”的藝術類型。
對于人類來說,其存在的最好證明就是本身這副血肉的軀體,而被藝術家創作出來的軀體作為人類自身的鏡像,則是身體和靈魂糾纏而成的隱喻。近日,廣東美術館正在展出墨西哥當代雕塑家豪爾赫·馬林(Jorge Marin)的作品,展覽被定名為“身·景”,持續至3月9日。正如評論家奧古斯丁·阿特亞加(Agustín Arteaga)的評價所言:“馬林的藝術創作總是在對身體進行解讀”。在這個展覽中,馬林以青銅雕塑為語言,再一次詮釋了身體這個恒久的話題。
17世紀在歐洲盛行的巴洛克藝術后來隨著殖民行動來到墨西哥,與當地文化融合形成新趣味。巴洛克藝術極富動感與激情,一反和諧寧靜的古典藝術,在情緒的感召下將其對運動的美的追求發揮到極致。這種充滿生命力的藝術風格影響深遠,有不少藝術家從中獲取創作的靈感——豪爾赫·馬林就是其中一個。馬林的雕塑多數表現的是雜技或者運動的瞬間,健美的軀體高度緊張,在表面的平衡中蓄積爆發的力量,永恒地凝固了分秒之美。路易莎·巴里奧斯(Luisa Barrios)描述到:“馬林操控著他作品極富動態的造型中的平衡與張力,從而調和了青銅材質和空靈造型的矛盾,保證了作品的體量感與協調感”。巴洛克時期的雕塑一般作為建筑物的一部分,以宗教作為主題并且風格豪華富麗。現代人大多告別了熱烈的宗教情緒,藝術也脫下神圣性的外衣,更多關注人類自身,也許正是這種趨勢影響著馬林。他的創作雖受巴洛克影響,但在主題和風格方面并不遵循傳統,他的作品更具有現代的特色。例如此次展出的作品《正方體上的體操運動員》和《金翅鳥》。
由于馬林本身是墨西哥人,其創作的血脈中必定繼承了本民族的精神文化。遠古時南美洲的阿茲臺克人創造了令人驚嘆的史前文明,在原始文化的遺存里,土著們崇拜亡靈。經歷西班牙人的殖民統治后,古老的信仰與歐洲殖民者帶來的宗教文化結合形成古怪的亡靈節。進入現代,墨西哥的社會也不太平。在壁畫三杰的時代,戰爭、混亂、死亡便與墨西哥人的一生相伴。20~21世紀,墨西哥依然有部分地區不安定,黑幫爭斗和各種犯罪活動令亂世之中的人命如葦草般脆弱。生活的種種困難使得人們更加沉醉于對“亡靈”信仰的迷狂,罪犯、妓女和貧窮的人更是無比崇拜“死神”。也許正是因為受墨西哥的亡靈傳統影響,馬林的雕塑帶有一種莫名的詭異和凝重,那些帶翅的人體透露著神秘的魅力:展翅的身體并不像巴洛克雕塑天使一般可人,而是奮力撐開翅膀又分明有著人的身體的奇怪生物。這些奇怪的生物就像是變異的人類,他們的身份不屬于這個世界,但是人類的軀體卻令他們背負了人性。如作品《木排上的天使》中的女性神情肅穆,腳下的船將也不知要駛向何方。馬林曾表示,他的作品關注的是20~21世紀的人,他創作這樣令人陷入思慮和不安的形象來言說自身的憂慮,也映射著社會歷史中人的命運。
看過馬林作品的人會發現,面具是馬林作品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其中經常出現的鳥頭面具有些恐怖,它的原型來自中世紀瘟疫流行時處理死尸的人所佩戴的防護面具,尖尖的鳥喙里裝著過濾病毒的藥草。此面具自誕生之時便帶著沉重的命運與死亡的陰影。而馬林作品中的鳥頭面具被簡化成像狂歡節面具一樣,荒誕滑稽里暗含悲傷的寓意。表演雜技動作的形象戴上這些面具,使雕塑看起來像馬戲團里的演員戴著面具在上演光怪陸離的表演。人們接受了舞臺的設定,忘卻了對面具下的面孔的好奇,面具下的面孔是純真還是罪惡我們無從得知。于是面具帶來一種新的身份,戴上它就算做出任何荒誕的舉動也有眾人鼓掌喝彩,使得演出成為眾人狂歡的盛宴。馬林曾說“面具可以有很多種可能性”,“戴上面具就意味著身份的轉變,我不再是我”,這也許“就是自由”。他讓雕塑長出翅膀,就像是展翅欲飛的鳥。他讓成年男子或女子的健美身軀帶上這古怪的面具,使這副貌似禁欲的形象反能喚起肉欲,加上采用青銅作為創作材料,其特殊的重量和堅實感被轉換成為肉體的結實緊致,從而營造出沉穩卻爆發力十足的形象。青銅這種金屬材料不似大理石般光潔,豐富的肌理使得它更接近世俗之人的血肉之軀,且與墨西哥人的激情與憂傷并存的性情相契合。
不管是擺在公園,街道還是美術館的展館里面,馬林的雕塑總是有著強烈的自成一體的氣質,血脈噴張的軀體與動物的身體、幾何形體組成的雕塑完整地創造了一個場域,羽翼和其他因素作為軀體的延展,共同構成一個完整封閉的寓意。維特根斯坦曾說“人是人心靈最好的圖畫”。面對馬林的雕塑,與其說觀者看到的是身體,不如說是看到人類思想的軀體。藝術家手法上雖依然采取寫實的人體,卻創造出超越肉體觀感的靈魂圖景。其人物形象不再受物理身體或時空的限制,也不依賴周遭環境的映襯,而是獨立地呈現出完整的隱喻。
徜徉在展廳里,筆者沉浸在作品的細節中感慨萬千。展覽大致上展出了馬林的代表作,規模不大,卻是一扇打開的窗戶。透過展覽我們明顯感受到,除了歐美主導的當代藝術話語權之外,全世界的藝術還有千萬種樣貌,文化背景的差異容易導致他們被籠統地歸于“他者”的藝術類型。如何客觀而有效地將各種文化背景的藝術納入討論的可能性?馬林的面具巧思正是把這抽象的隱喻化為雕塑身體的景觀,留給世人慢慢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