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四題

老電信工

老電信工是省電信公司一名技術工人，已退。老家在花都，家有八十六歲老母，身體尚好，很少吃城里賣的菜，她喜歡侍弄門前門后的幾小塊地，種些菜和雜糧。老電信工姓韓，他說，他一家子，連同岳父母一家都很長壽。岳父九十三了。老韓說三年前父親走了，走那年八十六歲，已算長壽了。

老韓經歷豐富，生性豁達。他曾經是雷達兵，懂無線電。65年參軍，參軍當年正值美越大戰，他沒到越南境內參戰援越，但在邊境線雷達上經常看到美國飛機飛到中國邊境，雖沒越界，對中國威脅很大。高空偵察機經常竄到領空，導彈部隊就把它們打下來。打一架偵察機，只有三發導彈，能中就中，不中就沒辦法了。那時美國飛機很多，很強悍，動不動就幾百架。老韓說，曾經到廣西陸軍醫院看過，中國傷兵很多，慘不忍睹，缺胳膊斷腿是輕的，有的臉被削去一半，血肉模糊。有一個上海兵夜里值班，用槍把自己腿打傷，醫生趕緊過來包扎，不久他復了員，但在軍內，他受到了批評。老韓7O年退伍，被包分到省電信公司搞無線電維修。老韓樂呵呵地說，別看我們現在日子過得不錯，一個月三、四千退休工資，老婆也有兩千多。未改革前，我們日子也苦啊，廣州這里以前買不到雞蛋，我就借岀差到湖北買幾袋雞蛋，有一次好幾袋雞蛋搞回家，全壞了，哈哈。

老韓家境在廣州只能算一般，有幾處房產，有兩處位置都挺好。一處是單位的房子，最后以八萬元買了，九幾年房子很便宜的，現在這90平方的房至少要賣一百五十萬。另一處在廣州塔附近，97年他和女兒到處借錢，一共湊了一百二十萬，買下180平方的房子，現在翻了三倍多，值四百多萬。看來他看準了機會。花都老家也有一所房子，后來翻修，在原基上蓋了五層樓，只有八十六歲老母一個人住。老人節儉慣了，老韓經常塞錢給她，她都存起來舍不得花，吃的都是自己親手種的糧食疏菜。

老韓沒做過生意，一直和老婆在電信上班，到退休。他說，人的機會選擇很重要，只要在關鍵時刻，做岀了正確的選擇，得到的比你工作幾輩子辛苦掙來的錢還多。老韓很幸福地說，我現在很滿足，生活得很好。老婆負責做飯，我負責接送小孩。老韓孫子一個月的開銷就兩千多。

修空調的師傅來了，老韓站起來說，小伙子，我上去了。他步覆輕盈，和空調師傅有說有笑地走了。看來老韓也是長壽之相。人生里面不能僅有豁達，還有滿足。

保安的生活

保安的生活很無聊，每天處理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電梯壞了，喊保安;家里電器壞了找保安;甚至半夜三更睡不著覺，也叫保安，說上面空調的咚咚聲吵得入不了眠。

物業保安，每天面對著無數個笑臉，早上走過，中午走過，晚上走過，笑臉是對保安工作的肯定，也是對保安的一種尊重。住在這棟樓的人，素質高，即使有少數文化低的，素養也很高，都知道保安也不容易，從幾千里的小山溝里跑到繁華的大都市干著工資低的工作，還那么兢兢業業，從不喊苦喊累，真有點知足者常樂的情懷。

保安的工作雖繁瑣，也只是體力活加點聰明活。小高是新招的物業保安。物業公司本安排有宿舍，小高卻選擇了到外面住。同事們說，工資那么少，搬岀去住一個月剩多少錢。小高笑笑不語。租住的地方，外地人很多，一到夜間，人流如織。小高喜歡這個地方，一是這里租金便宜，二是人流多，熱鬧，在這里可以領略到來自五湖四海人的風采。

踩著單車，穿過停車場、醫院、天橋，來到上班地方，換上工作服，工作開始了。小高喜歡這棟樓里人的素養，個個都是那么懂禮貌，向你打招呼，并不因為你工作性質而瞧不起你。里面住的有小高認為的大人物，也有白領，還有外國人。基本上是有錢那類人，也許他們在此地不是很有錢，在小高鄉下絕對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大富翁。

小高服務的這幢樓，有一位癱瘓的老婦人，住在八樓，每天早上九點準時被保姆推到保安窗口，露岀一口白牙，笑笑地說，早。當保安笑著回一個早時，那干涸的臉，頓時像花綻放一樣，甜蜜得不愿縮回。保安知道婦人需要人的關懷，哪怕保安，哪怕一個陌生人對她的一個微笑，她都報以甜蜜一笑，那一笑，對普通人來說，不值什么，可對癱瘓已五年的婦人來說，無疑心上被澆了一層又一層蜂蜜。小高有好幾個早上不見老婦人岀來了。這天中午，小高突然聽到小區門外響起120的聲音，由遠及近。小高以為是小區別的樓打12O，沒想到車停到門前，白色的救護車后門被打開，推岀擔架。前面男的說，我要到809房，請把門打開。小高打開另一扇鐵門，讓擔架進去，后面跟了一個醫生、兩個護士提著氧氣、醫療箱迅速跟進，并說我們急救。五分鐘后，小高看到老婦人吸著氧氣躺在擔架上，很安詳從窗口一晃而過。半個月未見老婦人消息，保安們說，八樓阿姨不會岀事了吧。小高說不會吧，她真是個好人，堅強的人。另一個保安說，是啊，我在這兒兩年了，每次她見到我們都會先打招呼，有時還送水果、面包給我們。阿姨女兒挎著包神情嚴肅地回來了。沒人敢上前問。幾天后，小高中班時，又看到阿姨被保姆推岀來，到窗口時說，你好！小高說，阿姨好，身體沒事了吧？阿姨說，老毛病了，沒事，謝謝。說著叫保姆遞過一包蛋黃片說，阿姨給你的，小高欲拒，阿姨說，接下吧，以后也吃不到幾回了，聲音有點哽咽。小高真沒想到那次蛋黃片竟是最后一次。過了兩周，阿姨過世了。保姆說，阿姨對生活很樂觀，也很堅強，難得的是她對每個人都很好。

小樓每年都會有人過世，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小孩，還有一家之柱的中年人。保安對他們的過世，似乎漠不關心，可能與這些人生前缺乏交流吧。但對八樓的老婦人之死深有震憾。走的那天，保安小高起立肅穆站在窗口，目視阿姨遠去。阿姨家人后又返回遞給立正送行的小高一個紅包，眼淚婆娑地說，謝謝！小高接下敬了禮說，請節哀。

小高離開了廣州。保安來來往往，誰也不會有人在意。

羊

醫院動物實驗室，房子低矮，周圍是綠化帶，高聳的榕樹、木棉樹。這個不起眼的地方不知殺了多少只羊和小白鼠。

我在該醫院停車場當車管員時，每當下午三四點時分，外面都會開進一輛微型白色貨車。小貨車緩緩開到一個綠化帶拐角處，上一個臺階，開到一個很普通的一排小屋子后面。那里有水籠頭以及各種叫不出名的管子及其它器材。車停穩后，小屋緊閉的門忽然打開，走出兩個全副武裝白衣白帽白手套的人。貨車后門打開，一個司機和一個幫手把車上的一只健碩的山羊邊推邊搡地拖下車。這只山羊，腿在地下歪了幾下，才穩住身子，兩個角聳著，尖尖的嘴角咩咩地發出微小的聲音，眼睛一片迷茫地望著面前陌生的地方。

他們把羊牽進了小屋，然后門緊閉上。

一個小時后，貨車開走了。

停車場收費員老楊對此早已習空見慣。老楊說，這些羊很貴，一只一千五，有時兩三千一只。我說，羊有這么貴嗎？在老家滿坡的山羊，辛辛苦苦地養大后，才兩三百，高的也才賣到四百到五百。老楊說，這就是市場，市場與市場不同啊。這些山羊體質都很好，你想人家能用一只病怏怏的羊做實驗嗎？

說起羊，我想到奶奶在世時，家里養的十幾只小山羊。那都是雜交羊，奶奶說這些山羊不好看，卻好養，給什么吃什么。雖然怎么也養不肥，但也不會瘦到哪里去。有一年下雪，奶奶把羊領到后山溜了一圈，回來后，發現有一只羊沒跟回來，問我看沒看到那只小山羊，我搖搖頭。對羊，我向來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不喜歡它身上的那種膻味，尤其它站在地上拉下黑珍珠似的屎粒，看著就惡心，胸悶，想吐，更別說吃羊肉了。奶奶把其它的羊安頓好后，獨自出去找羊，天黑還沒回來。這天，父母和小妹到外婆家吃場子去了，只剩下我和奶奶。

見奶奶這么晚還沒回來，怕奶奶迷路，我就去找她。外面的雪不大，好些地方都沒落滿，雪把村前村后打扮得跟放大的花狗子皮似的。走到后山，我使勁喊奶奶，也沒回音。于是我就往后山一直沿著田埂、山坡往里找。越往里找，心里就越害怕起來。走著走著，一個石塊把我絆了一下，眼前突然一道白光閃過，我嚇得心收到嗓子眼，最后才看清是一只兔子從眼前跑過。沒想到我竟迷路了，老圍著一個山坡，始終轉不出這個鬼地方。以前聽老人講過，這叫鬼打墻。想到這兒，我哭了出來。就在我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只奶奶要找的山羊，竟向我跑了過來，并發出歡快的咩咩叫。那會兒，我就像找到救星，黑夜里尋到了燈盞。我一下子跑到山羊跟前，把它整個抱起，羊還是咩咩地叫，同時用身子摩挲著我。這時，我再也顧不上羊身上的膻味，開始撫摸它的毛，摸著這些光滑的毛，我就像摸到了生的希望。放開羊，羊聽話地在我前面走，不知穿過了多少山坡、田埂、山林、溝渠，終于看到了村里的亮光。還沒走到家門口，羊就朝迎面趕來的奶奶歡快地咩咩叫，接著就聽到羊圈里也一片咩咩叫。這時我才知，原來羊與羊之間也是那么地充滿關愛之情。

從那以后，我再沒嫌棄過羊。

老廣州看雪

過年，我值夜班，從晚十九點到第二天早七點。不知何故，今年的天氣特冷，且持續較長，報上說廣東某地方還下了雪結了冰。一年前據一位老廣州說，他活到近五十，竟沒見到過一次雪。他說此生有兩大愿望，一是看海，二是看雪。前幾年到海南玩，見過一次海，只剩雪了。我是北方人，倒并不是長江以北的北方人，只是一個能見到雪的北方人。

說到廣州過年，就繞不開新年紅包，廣州俗稱利是。去年我在海珠過年時，從年三十到元霄節，總共收到二百多元利是。而別人大多收到五百到八百。收利是也有不少小竅門，一人熟，二嘴甜，三硬要。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句箴言不僅適用于做生意，也適用于要利是。

我曾對班長說，我想白班。班長看了我好一陣說，你在白班有點浪費資源。我不解地問他，你什么意思？他干脆直接了當地說，你人看上去文靜秀氣，膽小怕事臉皮薄，春節這幾天得幾個臉皮厚的當白班，不然利是錢不知少要多少。私下我想敢情那些白班的家伙，春節后還跟班長利是分紅？

年三十晚上十九點接班后，我收到一百五十元紅包，分別是幾個曾經幫助他們提包搬東西的熟面孔，其中有一個是浙江籍老板，岀手大方，一個紅包包了一百元，別人都是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我坐崗亭里，由于外面氣溫較低，所以不敢坐到外面要錢不要命。初一，沒有紅包。小區里住的很多是外地人，三十前不少人回老家過年去了。有一個湖南籍在初三晚上回來，我幫他從車上搬了不少東西到電梯，累得大冬天冒汗，結果關電梯門時，人家只一個謝字。后來一想是自己心甘情愿上去幫人家的，給不給紅包是人家的事，聊以自慰。其實此事若換為白班那幫家伙，肯定會直接坐上電梯，硬要下紅包再下來，我可辦不到。還有一次兩口子領著三歲的小孩子朝我走過來，并主動說新年好，還塞給我二十元利是。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值班，沒想到那三歲小孩掙脫父母的手，飛快向我跑過來，叔叔新年好！接著雙手伸過來，剛好我身上收了一個二十元利是，忙打發給了小孩，并使勁擰了下小家伙的下巴說，真乖！心里我恨得牙癢癢。

這一天，我正值班，那個想看雪的老廣州給我封了一百元利是說，我看到雪了。我知道他去年娶的媳婦是湖北人，剛從下雪的湖北飛回來。已年近半百，敢情他就是為了看雪才娶了外地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