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師

大幕拉開，我走上臺，向觀眾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把油光烏亮的京胡擱在膝蓋上，靜默了兩分鐘，立刻，伍子胥在昭關被阻的滿腹幽怨襲來，牽動起我同樣哀怨的心弦，我抖弓捋弦，情動手動，伍子胥那深沉凝重的唱腔頓時在耳邊響起：

一輪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小時候學琴，父親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文昭關》。

父親是個琴師，用京劇的行話說，是拉弦的。在京劇班子里，伴奏的樂隊分文場和武場，武場是打鑼鼓的，用現在的話屬打擊樂。文場是拉弦的，用現在的話屬絲竹樂。樂隊里，除了司鼓指揮全場，是樂隊的靈魂，琴師是京劇的主要伴奏者，是樂隊的主力。父親對自己是個琴師非常自豪，曾扒拉著手指頭跟我說過一些著名琴師的名字，只是父親說的這些人，都是過去年代的名家，現在的人只知道好聲音和天王天后。

父親第一次教我拉琴，是在鎮上那三間平房里。那天停電了，月光幽幽地從窗戶上照進來，父親坐在炕沿上，在膝蓋上鋪好布墊，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油光烏亮的京胡，架在膝上，調了調弦說：我先拉段《文昭關》你聽聽。接著父親便拉了起來，他瞇著眼睛，微仰著頭，像沉浸在塵世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里，隨著弓弦的抖動，琴聲和月光便一起流淌起來，父親邊拉邊用雖不嘹亮但卻渾厚的嗓音唱了起來：

實指望到吳國借兵回轉

誰知昭關有阻攔

《文昭關》講述的是春秋時期，楚平王無道，宰相伍奢直諫被殺。伍奢之子伍子胥一人逃出，前往吳國借兵報仇，路過昭關時被阻。楚平王在各處懸掛圖像，緝拿伍子胥。伍子胥被阻于昭關，幸遇隱士東皋公，將其藏在家中，一連數日計無所出。伍子胥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一夜之間竟須發皆白。

父親當時剛從省城調到縣劇團，與當小學教師的母親結束了十幾年的分居生活，十歲的我也是剛剛與父親朝夕相處，唱段里的含義雖然不懂，但聽起來還是覺得父親拉的唱的都那么柔情和綿長。父親拉完把京胡遞給我，說你試試？我很忸怩，不肯接父親的胡琴，父親硬把帶著他手溫的京胡塞到我手里，說不怕，拉吧。雖然我經過了兩年推磨壓碾，能拉出點調調來了，但在師從過梅蘭芳琴師的父親面前還是不敢碰那琴弦，只是怯怯地拉了一句便停住了，父親搖搖頭說了句：不成啊。

父親調到縣劇團以后，回家的時候多了，對我學琴的要求更嚴了。然而當時的我，并不認為跟著父親學琴有多么重要，小孩子貪玩的天性也常常使我忘了練琴。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剛拿起京胡，試了試弦，窗外便傳來小朋友們的喊聲：燕子！來玩！我遲疑地拿著京胡，想了一下，把京胡裝進了琴袋。我低頭向外跑去，與剛進門的父親撞了個滿懷。父親一把揪住我，嚴肅地問道：今天練琴了嗎？我脫口而出：練了。父親陰沉著臉，不相信地：練了？我咋沒聽見琴聲？我腦子一轉，回答：我寫作業前練的。父親仍然不相信我說的話，命令道：去把琴拿來我看看。無奈，我只好把京胡從琴袋里拿出來，遞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琴筒，立刻眉頭豎起：練了松香怎么是平的？我愣住了，無話可答，哀求地：爸，讓我玩一會吧？沒想到父親厲聲喝道：不行！

舞臺上，隨著手指的捋動和手腕的顫抖，琴聲和燈光交融到一起，彌漫到全場的每一個角落。觀眾席上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我的琴聲像風一樣掠過寧靜的水面，像蜻蜓一樣劃出一圈圈的漣漪。命運多舛的伍子胥，蛟龍擱淺的伍子胥，困頓無助的伍子胥，只有面對一輪明月，唱出自己的九曲愁腸：

一連幾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父親調到縣劇團不久，由于京劇不景氣，劇團解散了。那是個深夜，我正在床上熟睡，只聽到大門哐當一聲被撞開了，一輛摩托車的聲音進到院子里。母親披著衣服下了床，看到父親，驚愕地問：你？這么晚了，怎么半夜回來了？父親嚴肅地回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所以連夜趕回來了。母親問：什么事情？父親走進屋里說：縣劇團要解散了，要大伙重新就業，你說我改行做什么？聽到這話，我不由地睜大眼睛。媽媽囁嚅地說：散了也好，干個拉弦的，一年到頭到處跑，累人不說，還掙不了幾個錢。父親說：縣里給劇團安排重新就業，讓大家報志愿，你說我報什么？母親沉思了一會，說：以前你拉胡琴沒人瞧在眼里，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連個看門的也不如，看門的逢年過節還得送禮呢，不送禮不給你方便。這回趁機會，咱不如實惠點，找個實惠的事情干干，你說呢？父親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那好，我明白了。接著父親又說道：我要連夜趕回去，明天八點就填表。不知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等我早晨醒來的時候，父親早已回城了。

第二天下午，一輛大卡車停到我家門口，不停地按著喇叭。我和母親詫異地走出家門，伸手拍打著卡車駕駛室的窗戶：師傅！干嘛？有事嗎？開車師傅搖下車窗，指著副駕駛室里一位穿制服的人說：你問他，他讓我按的！我和母親把目光轉向穿制服的男子，男子轉過身，我和母親霎時愣住了。爸？我脫口喊了一聲。穿著制服的父親把駕駛室的門打開，跳下車，朝母親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敬禮：報告燕子她媽，陳斌前來報到！母親高興極了，嘴巴裂到后腦勺，伸手打了父親一巴掌：看你個德行！父親告訴母親，縣里照顧他這樣的老藝人，在重新就業的選擇上，盡量滿足老藝人的要求，所以他被安排到鎮上的公路站，負責檢查車輛。查車是個輕松又實惠的行當，能改行到這個行業實在是幸運。父親把嶄新的大蓋帽拿下又戴上，身板拔得筆直，伸手做了個擋車的姿勢，喊道：停車！父親擋車的照片從此鑲在了客廳墻上的鏡框里。

父親調到鎮上以后，每天都逼著我學琴練琴，稍有懈怠，輕則斥責，重則處罰。在他的指導和監督下，我的琴藝一天天有了長進，但心里頭的不滿也一天天增加。一天晚上，電視里播放動畫片，我忍不住上前看了起來。父親總是很晚才下班回來，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客廳，看到我在看電視，陰沉著臉問我：今天練琴了嗎？我忙回答：練了。嘴上說練了，但還是心虛地關上了電視。父親仰臉靠到沙發上，說：把琴拿來我看看。我知道這是父親要檢查琴了，因為早有準備，所以毫不膽怯地把京胡遞到他手上。父親看了看琴筒，琴筒的松香上有道磨損的溝痕。我瞥了父親一眼，他滿意地點點頭，說：好，拉一遍我聽聽。我愣住了，我只想到了他要檢查琴筒，沒想到他還要檢查成果，我一時沒了主意，站在那里，遲疑地看著父親。父親瞪大眼睛問：怎么，沒聽見？拉給我聽。無奈，我只好接過琴，拉了起來，剛拉了幾句，父親便吼道：別拉了！你老實說，練了沒有？我知道瞞不過他，只得低下頭承認：沒有。父親不解地：沒練過？那松香的溝痕是怎么來的？我的頭更低了，囁嚅地說道：是我用小鋸刀刮的。父親憤怒地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罵道：讓你學琴拉琴，是為了你好！沒想到小小年紀，這么沒有出息！父親的話讓我長期練琴積壓的不滿爆發出來，我語不擇言地頂撞父親：拉琴拉琴，拉琴有什么用？你琴拉好了，為啥還要改行？父親被我嗆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才緩和語調說道：你還小，跟你說不清楚……

俺伍員好一似喪家犬

滿腹的含冤向誰言

吳國大夫伍子胥，英雄好漢伍子胥，雄才大略伍子胥，面對重兵把守的昭關無計可施，只好把諸多無奈藏進心里，將鋒鳴的寶劍封到匣中。我手中的弓抖動著，心也隨著弓弦在顫抖，低回婉轉和蒼涼凄楚的琴聲打動了觀眾，也打動了我自己……

父親當上了公路檢查員，很是瀟灑了一陣子。我看見過父親查車時的樣子，穿著制服的父親很威嚴地站在公路旁，看到有車輛駛來，手中的旗子一揮，來車便老老實實地停到了路邊。父親和同事走上前去，一個敬禮：對不起，證件拿出來看看。父親的表情非常嚴肅，司機看了一眼，從懷里掏出駕駛證和行駛證等證件遞到他手里。有一次，一位司機認出了父親，驚訝地問道：這不是劇團的陳琴師嗎？怎么？父親尷尬地：我不是陳琴師，你認錯人了。司機很為自己的發現得意，執著地：錯不了，我也喜歡拉弦，早就認識你，陳琴師，啥時候改行了？父親無奈，只好承認，紅著臉說：怎么，改行不好嗎？司機點點頭：好好，當然好，查車可比你拉弦滋潤多了。父親驕傲地抬起頭：那當然了，要不誰改行呀？對吧？父親把證件還給司機，笑容可掬地手一揮：注意安全！

可是時間不長，父親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消失了。公路站缺少會計，上級又遲遲調不來人，站長對父親說：咱這一伙人里就你算個知識分子，你就當這個會計吧。于是，父親就當上了小鎮公路站的會計，開始與阿拉伯數字打起交道。父親能玩轉叨來米發，卻玩不轉1234，那時計算器還沒那么普及，大部分財會人員還是用老祖宗留下的算盤。半路學珠算的父親經常算錯賬，也經常受到站長的訓斥。每次我放學回家，都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吃力撥著算盤，嘴里還念念有詞：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月底是父親最難過的坎，他費盡周身之力把賬算完，把賬本送到站長跟前，小心翼翼地：站長，算好了，你看看？站長接過賬本，立刻皺緊眉頭：這個月才兩萬二？不對不對！父親好像也不相信自己，猶疑地：對了，不是兩萬二，是兩萬五。站長眉頭豎起：我看你是二百五！再算！

一天晚上，我在客廳里寫作業，父親很晚才回到家里，母親在學校還沒回來。父親走到房間里，一個人在炕沿上坐了好長時間。爸，你為啥不開燈？我走進房間，想去拉開關。父親伸出一只手說：不用了，我想就這么坐會兒。我想轉身出去，父親突然又說：燕，你想拉琴嗎？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這樣問我，想了想，點點頭，父親說：你把胡琴拿過來。我從衣柜里拿出京胡遞給父親，父親鋪好布墊，輕輕地拿起那把油光烏亮的京胡，調了調弦說：我教你拉《文昭關》。月光從窗戶上斜照進來，映著父親略顯蒼白的臉龐。父親拉了起來，過門之后，是父親渾厚低沉的聲音：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

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

我只覺得父親的聲音和琴弦里充滿說不出的惆悵和迷茫，如同灰白色的月光，覆蓋著整個小鎮和山野。父親后來學會了珠算，算錯賬的時候少了，站長也很少訓斥他了，父親逐漸適應了會計工作，臉上又有了初戴大蓋帽時的春風。可誰知，一件意外事情又打破了父親內心的平靜。

那年夏天，省城的一個劇團下鄉演出來到鎮上，父親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劇團就是他當年工作過的劇團。當時父親正在路邊查車，一輛裝滿貨物的卡車開了過來。父親伸出手，卡車緩緩停在了路邊。父親走上前去：對不起，請拿出證件！司機搖下車窗，突然，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男子叫了起來：師傅！父親抬起頭，男子撲到窗前：師傅！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徒弟王軍呀！父親驚喜地張大嘴：小軍子！王軍從車上跳下來，師徒兩人興奮地抱在一起。王軍說：師傅，穿這一身真神氣呀！差點認不出你了！父親也說：師傅也認不出你了！小軍子變成大軍子了！哎，你咋到這來了呢？王軍說：劇團搞送戲下鄉，我們是到這演出的。你看，他們這不是都來了么！順著王軍的手，果然幾輛大巴車開了過來，緩緩停住，幾個男女從大巴上下來和父親握手、擁抱……

父親穿著嶄新的制服在飯店里宴請老友，酒席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王軍及一些劇團朋友坐在桌旁。父親舉起酒杯，感慨地說道：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著你們了，沒想到你們送上門來了！來，為咱們相逢干杯！干！干！大家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王軍站起來，激動地：我王軍沒有師傅就沒有今天。我有個提議，我師傅《文昭關》拉得最出色，今晚上演出《文昭關》，我想讓師傅操一回琴，讓大家聽聽什么是金石之音！咋樣？大家立刻拍手響應，父親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手生了，手生了。最了解師傅的是徒弟，王軍誠懇地：師傅，你說過，藝人心不死藝不丟，你肯定行。大家一齊勸說：陳師傅，沒關系，你就操一回吧！其實，王軍的提議觸動了父親的心弦，但父親還是矜持地望著左右：大家不嫌棄，那我就、再操一回？

記得父親當時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練了一個下午，青磚瓦房里傳出悠揚的琴聲，引得路過的人都駐足傾聽，許多人詫異地說，小鎮還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胡琴，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一位這么高水平的琴師。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來到戲場，等著看父親操琴。說實話，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在演出現場拉琴，所以內心的興奮和渴望可想而知。我故意坐在幾個熟悉的女孩跟前，驕傲地對她們說：今天是我爸拉弦，你們信不信？幾個女孩狐疑地看著我，搖搖頭。不信你們就等著看吧！我故意扭過頭去，不再搭理她們，專心地看著舞臺上面。大幕徐徐拉動，鑼鼓響起來了。接著，悠揚的琴聲響起來，我激動地拉著旁邊的女孩站起來：快看！我爸！我們的目光同時向舞臺側旁看去，同時落在了坐在臺首拉京胡的人身上，然而拉京胡的不是我爸，而是王軍！我一下子愣住了，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女孩轉過頭看著我，我頓時覺得無地自容，轉過身朝場外跑去——

我一口氣跑回家里。家里門開著，黑乎乎的，我喊著：爸！爸！徑直沖進父親的房間，見父親一動不動坐在炕沿上，月光從窗戶上傾瀉進來，父親的面龐就像一尊石像。我不滿地質問父親：爸！你不是說操琴嗎？為啥不去？父親看見我，身子動了一下，說：燕，你回來了？爸身體不舒服，不去了。我不相信父親說的話：不！你不是剛剛還練琴的嗎？我看到旁邊的京胡，還沒有裝到琴袋里去。父親見掩飾不過去，苦苦一笑，說：爸現在不是琴師了，人領導不愿意，爸去討那個厭干啥？你說是不是？父親用無奈的眼睛看著我，我一時無話可說了：可是，我已經告訴她們今晚你拉琴……父親又笑了笑說：燕，是不是你想聽父親拉琴了？來，爸在家拉給你聽，給你拉一場完整的《文昭關》，好嗎？說著，父親拿起旁邊的京胡，調了調弦，面對我一個觀眾，鄭重地拉了起來。我不知道父親在舞臺演出時拉琴是個什么樣子，只覺得這是我聽過的父親拉得最好最完美的一次，琴聲深沉穩健、流暢多姿，不僅有低音區的婉轉迂回、纏綿蒼涼，更有高音區的蒼涼高亢，悲憤激切。父親的琴聲如泣如訴，月光似乎也在這傾訴中融化了，一滴一滴從房檐上落下來。和著琴聲，父親用他那喑啞的聲音唱道：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

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

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省劇團離開小鎮后，父親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上失去了過去少有的笑容。父親開始失眠，起初是躺下幾個小時不能入睡，后來是半夜里早早就醒來，接著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每當父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母親總是不解地問：你怎么了？父親無奈地笑笑：沒怎么，我睡不著。母親又問：勞累了一天，怎么會睡不著？父親回答：我也不知道，一點都不困。有一天半夜，母親感覺父親的手在不停地動，翻過身問：又怎么了？父親說：沒怎么，你睡吧。母親說：沒怎么你手在抓摸什么？父親停頓了一下，說：手生了，練練指法。

父親的記憶力開始下降，經常想著這個忘了那個。母親領他到過幾家醫院，都說是心理和精神問題，勸父親想開點，父親這時才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笑笑，點點頭。母親有時嘮叨，有吃有喝工作好好的，工資也不少，比你拉弦那時候強多了，有啥想不開的？父親聽了也像個孩子似的笑笑，但笑得有些無奈和苦澀。

父親是在那天傍晚出事的。他和同事站在路邊檢查車輛，快下班了，恰巧一輛載貨大卡車開了過來，父親揮了一下手中的旗子，卡車停了下來。父親和同事上前例行檢查，讓駕駛員拿出證件和貨單。檢查完畢，父親和同事后退一步，卡車發動了起來。突然，健忘的父親好像又想起來了什么，又回到車前，剛剛啟動的卡車沒注意，將他壓到了車輪之下……

父親被送進了醫院搶救。我背著書包闖進病房，只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我撕心裂肺地喊著：爸！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父親在病床上一直昏迷了四天四夜，我和母親一直守著父親四天四夜。第五天晚上，父親突然醒了，母親驚喜地招呼我：燕子！燕子！你爸醒了！我忙撲到病床前喊著：爸？爸！父親慢慢睜開眼睛，掙扎喘息著：扶我、起來。我和母親急忙把父親扶起，靠在床頭上。父親好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他看看母親和我問：我是不是、睡了、好幾天了？母親和我點點頭，父親似乎感嘆地：好久，沒這么睡過了。母親難過地捂住臉，轉過身去。父親說：我做了個夢，夢見燕子，在拉琴。我急忙拿起放在旁邊的京胡，說：爸，琴在這，我這就拉給你聽。父親住院的第二天，母親就讓我把他的京胡拿了來，放在父親的枕旁。我和母親都知道，這是父親的心愛之物。父親看了看京胡，滿意地點點頭，喃喃地說道：燕，記著，琴是人拉的，人也是琴拉的，人這輩子要是拉起了琴，恐怕就再也分不開了，明白嗎？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父親又說：你可能還、不明白，爸是真明白了，人如果能、再活一次，多好。說著父親搖搖頭，閉上了眼睛，我急忙拿起京胡，哭著說：爸，你放心吧，我會明白的。父親睜開眼，拉著我的手，期待地說道：燕，爸還沒聽你、拉完《文昭關》，拉給爸聽，好嗎？我擦掉眼淚，點點頭，拿起旁邊的京胡。父親像個孩子似的依在母親懷里，看著我。我撫摩著京胡上的琴弦，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沒有怯懦地拉了起來，我只覺得心在顫抖，手在顫抖，伍子胥那滿腹愁腸和哀怨都通過我的琴弦傾瀉出來，父親的憂郁憤懣和感傷也都通過我的琴弦傾瀉出來，它無邊無際，洶涌澎湃，溢滿了整個房間，淹沒了漫漫的黑夜，我似乎聽到伍子胥和父親的心同時在喊：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

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父親倚在母親懷里，在我的琴聲中慢慢閉上了眼睛。這時，我看到窗外月如寒冰。

（插圖/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