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滄州

一

在我六歲那年，媽媽執意要把我送到外婆家，一來那時候媽媽懷了弟弟，二來祖母因病去世了。媽媽每次下地干活，我就成了沒有人管的“孤兒”。為了我的安全，媽媽不得已只好向外婆求援。

媽媽送我去外婆家的時候，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冷風凍紅了我的鼻子和耳朵，鼻涕從我的鼻孔里流出來，一直到嘴邊。媽媽一邊給我擦鼻涕，一邊囑咐著我這個那個的話語，其實她知道我是不愿意去的，為了讓我順從她的意見，媽媽還一度答應給我買這個那個的玩具，當然這樣的許諾是在以后才能實現的。為此我做了很多的抗爭，包括坐在地上大哭大鬧，但這些并沒有改變媽媽送我去外婆家的決心。媽媽的絕情一度讓我想起了爸爸，我想要是爸爸在身邊，也許媽媽就不會把我送外婆家了，可是爸爸在哪里呢？我只知道他一個人在外地工作，偶爾，才會回家一兩次。

外婆家不是很近，走路的話，大約需要一個多小時。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山村，村里的住戶并不多，一條不寬的街道把村子分成了南北兩部分。站在外婆的家門口，就可以看見我家隱隱約約的村莊。

外婆似乎并不喜歡我的到來，她站在門口，一手叉腰，一面冷冷的眼神。媽媽先是眼圈紅了，后來說，也實在沒辦法，家里有地，我的身子又不方便，媽媽你就先幫著照看一些日子吧。外婆哼了一聲，她冷峻的面孔仿佛對我含了極大的怨氣。哪一輩子的冤家，先放這兒吧，你自己也要照顧好自己，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媽媽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一把零錢說，家里也沒多少錢了，這些你先用著。外婆看看媽媽，又看看那些錢，許久才接過來，拿了一半，又把另一半還給媽媽說，我知道你的情況，算了，好在我還能養活他。媽媽沒有再客氣，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他，我先回去了。媽媽又對我說，好好聽外婆的話，不要淘氣。說完媽媽扭身便走。那一刻，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沖上去抱住了媽媽的大腿，哭喊著，媽媽不要離開我，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媽媽抖了抖腿，不知是不忍心，還是勁兒小，反而被我抱得更緊了。媽媽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外婆卻一把扯開我抱著媽媽大腿的手，又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她粗糙的手捏得我胳膊隱隱作痛。外婆一邊往外面推媽媽，一邊氣憤憤地說，就你這優柔寡斷的樣子，到哪里能不受氣！

媽媽流著眼淚走了，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外婆開始不理我，后來大概是被我吵得心煩了，她一把拽起我，惡狠狠地說，再哭，再哭就送你去滄州。

不知道是被外婆的氣勢嚇住了，還是知道再這樣哭下去也是徒勞的，我慢慢地止住了哭聲。其實我是有些擔心，如果外婆真的把我送到滄州，我去哪里找媽媽啊。

二

說心里話，我一點也不喜歡外婆，她個子雖然不高，嗓門卻很大，無論是我的表哥，還是表姐，好像都很怕她的樣子。她的頭發都白了，在腦后盤成了一個很大的疙瘩。她的左眼據說在小時候就失明了，著急的時候，右眼瞪起來，很是讓人害怕。

除了剛來的那一天，外婆再也沒有對我兇神惡煞過。每天早晨起來，她會給我把臉洗得一干二凈，她溫暖的手輕輕滑過我的臉頰，她說，臉洗干凈了，讓人見了才會喜歡。可是那時誰會喜歡我呢，舅舅已經單過了，每天除了外婆，我幾乎看不到什么外人。外婆做飯的手藝很不錯，她攤的煎餅又香又軟，偶爾還會給我煎一兩個雞蛋，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外婆常常會說，看把孩子饞的，都怪你那個不負責任的爹。

每次提起爸爸，外婆總是長吁短嘆，她說，等你長大了，千萬別學你爹。

我說，爸爸怎么了？

外婆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沒有繼續追問，即便追問下去，大人們之間的事情我又能弄得明白嗎？但我很想爸爸，在我的世界里，爸爸自有他的一半江山。

在外婆家四周的墻壁上，掛了很多的鏡框，上面鑲了很多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但大部分都是黑白的。有一張黑白的照片很大，那是一家人的合影，上面有外婆、媽媽、爸爸、舅舅，還有一個留著胡子的老年男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老年男人，在我的判斷里，也許他就是我的外公吧。

有一次因為好奇，我趁外婆不在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爬上靠墻的大立柜，因為我想好好地看一下那個老年男人。不知道是鏡框掛得不牢，還是我用力不均，那個鏡框竟然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掉了下來。隨著一聲巨響，鏡框掉在地上，玻璃被摔了個粉碎。外婆聽到聲音闖了進來，她的臉色隨著地上的碎玻璃黑了下來，她一把把我從大立柜上提下來，怒氣沖沖地說，誰讓你亂動的，誰讓你亂動的，不要命了是吧！她嚴厲的口氣把我嚇得一下子哭起來。外婆一邊撿那些碎玻璃，一邊說，就知道哭、哭、哭，你動它們干什么？

我自知闖了禍，但并沒有故意的行為。我抹一把眼淚說，我想好好看看那個人是誰？

哪個人？外婆停下手里的動作，抬起頭凝視著我。她的右眼因為注意力過于集中，顯得有些讓人害怕。

就是他，我指指那個老年男人。

外婆的臉色在那一刻有些蒼白，她一把攬過我，一邊擦我的眼淚說，他是咱家里的一個親戚。

哦，外婆的回答讓我有些失望，他不是我外公嗎？

不是。

哦，那我見過外公嗎？

見過，只不過那時你還小。

那是什么時候？

很早了，那時候你剛剛出生。

那外公喜歡我嗎？

喜歡。

那時候外公在哪里？

滄州。外婆猶豫了一下。

滄州離我們這里遠嗎？

不遠，坐火車的話，兩個小時就到了。

三

我開始注意起所有帶“滄州”的東西來。無論是誰，只要一說到滄州，我就把耳朵豎起來。有一次我無意看了表哥的一本小人書《風雪山神廟》，沒想到里面竟然有關于滄州的故事，說是一個叫林沖的好漢因為犯法，被發配到滄州，在一個風雪之夜，他放了一把火，燒了關押他的草料場，然后就奔梁山當好漢去了。

看來滄州真的像外婆說的那樣不讓人喜歡呢。

媽媽最近一次來看我是挺著大肚子來的，她一見外婆的面就哭了起來。她聳動著雙肩似乎很傷心。我抱了媽媽的雙腿，不知道如何是好。

外婆并沒有跟著媽媽一起傷心，她陰沉著臉大聲地說，他不想過就不過了，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還反了他了。你只要不松口，就沒事，有本事讓他來找我，看我不把他打出去。

媽媽不說話，只顧一個人默默地哭。

外婆又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現在是新社會了，他要是胡來，我們就去告他。

在她們的談話中，我知道了爸爸已經向媽媽提出了離婚，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是離婚，但是從媽媽傷心的淚水中我已經預感到那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外婆還說，就讓孩子在我這里呆著，他想見一面，沒那么簡單，想帶走，根本沒門。

我不知道個子矮小的外婆是怎樣擁有了這樣大的氣勢，我想，即便是爸爸來，也不一定就是外婆的對手。

好在爸爸并沒有來。

媽媽說，我就快要生了，好長時間都不能過來了，孩子還需要媽媽再帶一段時間。

外婆說，都怨你，你都這個樣子了，他還敢說離婚，當初聽我的話把孩子打掉多么好，純粹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媽媽你別說了。我看見媽媽很不情愿的樣子，畢竟是一個生命呢，他有錯，孩子沒錯啊。

孩子沒錯，那你自己養著啊，送我這里來干什么？不知道你的心什么時候能夠硬起來。

媽媽低了頭，不再說話。我看著她的大肚子，也許用不了多久，媽媽就會給我生下一個小弟弟，那時，我能回自己的家嗎？

媽媽在外婆家住了兩天，這兩天是我最高興的時候了，無論下地干活，還是晚上和媽媽睡一個被窩，媽媽都夸我長大了。外婆說，什么長大了，都是你們平時嬌生慣養，你們啊，就是不會帶孩子。

第三天媽媽走的時候，我悄悄地拉了她的衣襟，媽媽詫異地凝視著我，以為我又會像第一次那樣哭鬧起來。但我沒有理會媽媽的表情，只是悄悄的指了一下墻上的鏡框說，你知道那個老頭是誰嗎？

母親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見外婆沒在，才輕輕地說，他是你外公。那外婆怎么說是一個親戚呢？不會吧？怎么不會，上次我問她，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也許是你聽錯了吧。我怎么看不到他呢？媽媽也看不到呢。那他在哪里？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那是哪里？母親很無奈地說，滄州。

他怎么不回來呢？

媽媽看看外公的照片，良久才說，等你長大了，他就會回來的。

我有些失望地看看媽媽，只好等自己慢慢長大。

四

媽媽生下弟弟的時候，爸爸終于從外面回來了。外婆也收拾了東西，帶著我一塊回到我們的村莊照顧媽媽。

爸爸有些陌生，但對我還是很親熱，他一把攬過我，把臉緊緊的貼在我的臉上，他硬硬的胡茬扎得我癢癢的，但我沒有掙扎，在我的內心世界里，我喜歡這些陌生的親昵。

外婆一點也沒有給爸爸好臉色，她未等爸爸結束對我的親熱，就有些不冷不熱地說，現在知道親了，早干什么去了？

爸爸有些干澀地看看外婆，想說什么卻又沒有說出來。

外婆又說，自己的孩子讓別人看著，還像別人欠了你什么似的，人都得有個良心。

媽，爸爸終于說話了，有些事我做得的確不是很好，可好多事情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想象什么了，我不過是想讓我的女兒過上幸福的生活，要不然，我會受這個累？

我知道的，孩子是讓你受累了。

現在你又有第二個兒子了，你自己想辦法，我可不想再受這個累了。

是的，媽，我也正在想辦法。

媽媽，別難為他了。躺在炕上的媽媽忽然發話，他剛回來，也累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你就知道慣著他，以后你自己的事情少跟我說。外婆端了洗臉盆，拿了一些弟弟的尿布說，我這輩子，就是受罪的命，伺候了這個，又伺候那個，可是有誰能想到我！都這么一把年紀了，還東跑西奔，哎！外婆嘆口氣說，都是命中注定啊。外婆的右眼眨了幾眨，竟然有幾分的凄涼。

爸爸站起身說，我回來的時候，孩子的姥爺還讓我帶了一些衣服給你。

哼，我才不要他的東西。外婆忽然有些憤憤地說，他的眼里還有我嗎？忘恩負義的東西，天下的男人，都一個德性！

爸爸有些尷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說，爸爸，你也在滄州工作嗎？

爸爸點點頭。

我說，滄州是不是有個林沖？我知道他可厲害了。

爸爸怔了怔，馬上反映過來，有啊，有的。

還有外公，你見過外公嗎？他也在滄州，是媽媽告訴我的呢。

爸爸看看媽媽，又看看外婆，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的問題。

外婆狠狠地看看媽媽，似乎嫌她拆穿了她對我說的騙局。

我又說，爸爸，你什么時候也帶我去滄州吧，我要去看外公。

不許去！外婆忽然大聲地說。

五

知道要去滄州的消息，我興奮得半夜都沒有睡好，一直纏著外婆給我講滄州的故事，后來外婆有些煩躁地說，你再這樣，就不要去滄州了。

我噤了聲，去滄州，那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啊。

出發前，外婆特意叮囑我說，到了滄州不準亂跑，對人要講禮貌，不要任性，要做個聽話的好孩子。我一一點頭答應，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種凄涼的味道，似乎這一去就不回來了。

一路的火車，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了。

我看見了他，曾經在照片上看過無數次的那個老年男人，只是他沒有照片上那樣精神了。他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消瘦的臉龐，顴骨高高的鼓起來。他不斷地咳嗽著，看見媽媽和我，眼睛忽然亮起來，他摸索著要爬起來，可是卻失敗了。他枯瘦的手臂無力地搖了搖，很無奈的樣子。爹，媽媽喊了一聲，眼淚就悄悄地落下來。我有些茫然地看看媽媽，又看看他。媽媽說，快喊外公。我張張嘴，卻什么也喊不出來。外公向我伸出手說，來，讓外公看看。外公干瘦的手指拂上我的臉頰，他剛要說什么，卻又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了，許久，他才說，本以為再也看不見你們了，沒想到孩子都這么大了。眼淚從他的眼窩里淌出來。母親替他擦了擦，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長長地嘆口氣說，你媽她還好吧？

媽媽扭過臉去，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媽媽說，還那樣吧。

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太，笑容可掬地給我剝了桔子，媽媽說，快喊外婆。我懵懂地看著她，卻怎么也無法把她和外公聯系到一起。

但我很快什么都明白了，面前的老太太是外婆，而老家的外婆也是外婆，在這樣一個有些糊涂的世界里，以我那樣的年齡，顯然是一時無法就明白的。

一個干干凈凈，笑容可掬，而一個卻一只眼睛失明，每天都在和泥土打著交道。這個世界，為什么會出現這樣復雜的事情呢。

外公很喜歡我的到來，他干瘦的手指常常會撫上我的臉頰。有一次他對我說，別回去了，留下來陪外公吧。不行，我一口回絕。他說，為什么呢。我說，家里還有外婆呢。外公沉默在那里，陰郁的臉色在那一刻更加陰郁。半天他才嘆口氣說，外婆對你好嗎？我說，當然對我好了，也對媽媽好。哦，外公回應一聲，長大了要好好疼你的外婆。嗯，我點點頭說，外公你也跟我們回去吧，外婆想你呢。哎！外公揚起頭，他的頭發幾乎都要掉光了，外公也想回去呢，可是你看看外公的身體。他搖搖自己的手臂，然后伸過來攥住我的小手，久久都沒有松開。

那幾天，爸爸帶著我在滄州繁華的大街上走了幾趟，他沒有帶我去找林沖，也沒有帶我去看山神廟，他說，那些都是傳說中的，現實中是沒有的。但爸爸也沒有讓我空手而歸，他給我買了好幾本小人書，算是滿足了我的心愿。

六

從滄州返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外婆似乎沒有想到我們回來得這么快，她焦灼的表情告訴我她似乎更關心滄州那邊的情況。媽媽說，他病情穩定了，可能不會有危險了。哦。外婆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她的右眼眨了眨，好像提著的心放了下來。那個女人呢？還可以吧，也老了，頭發都白了呢。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外婆又嘆口氣。他讓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你看看，都在這里，媽媽打開包裹，除了一些衣服，便是食物。外婆看著那些東西，她的臉色在陰暗的燈光下似乎有一些變化。又花了不少錢吧？

花就花吧，還不應該花嗎？你總是這樣，恨他，還老為他著想。媽媽端了熱水，然后幫外婆把腳放進熱水盆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外婆的雙腳，尖尖的小腳，五個腳指頭緊緊地擠在一起，像一個紡好的線穗子。我說，外婆，你的腳疼嗎？外婆搖搖頭，她的左眼在暗夜里顯得更加突兀。

滄州好嗎？外婆忽然攬過我的肩頭，告訴外婆，滄州到底好不好？

我看著外婆的臉龐，她的有些零亂的白發似乎不適合這樣的黑夜。

我搖搖頭說，沒有想象的好。

那外公好嗎？

好是好，可是他太老了，也不好看。

年輕的時候他可好看呢。外婆出神地看著墻壁上的鏡框，也許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再一次看見了那張一家人的合影，外婆和外公并排坐在前面，也許那時候，還沒有滄州的外婆，可是后來呢？為什么都變了呢？我的腦子有些疼，我實在想不清楚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知道嗎？外婆忽然說，你都去過一次滄州了，可是外婆，連一次都沒去過呢。

我說，下一次我陪你一起去。

外婆笑了笑，好啊，等你有出息了，一定要帶外婆去一次滄州啊。

來，拉鉤。我伸出小手指，然后和外婆伸過來的小手指緊緊地拉在一起。

……

八歲那年的春天，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忽然一起出現在外婆的家里。那天爸爸媽媽一點也沒有爭吵的痕跡，媽媽的面孔上還有了久違的笑容。爸爸給外婆買了很多的東西，看得我都有些眼花繚亂了。爸爸一直給外婆陪著笑臉，仿佛欠了外婆什么似的。外婆那天也很高興，她忙里忙外的做了一大桌好吃的飯菜，對我來說，仿佛就是一個新年。

爸爸說我該上學了，要不就錯過機會了。

外婆沒有阻攔，只是對我說，一定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外婆還要你帶我去滄州呢。

我不愿意離開，就像我當初不愿意來一樣，我執拗地蹲在外婆家的門口一個人抹眼淚，媽媽哭了，爸爸的眼圈也紅了，只有外婆沒有哭，她輕輕地拉我起來，擁我在懷里。外婆說，別忘了，我們還拉過勾呢，外婆等著去滄州的那一天呢。

我緊緊地攥住外婆的手，淚水又一次淹沒了我眼前的世界。

在一個晴朗的午后，我跟著爸爸踏上了去滄州的火車。爸爸說，等到了滄州，會帶著我好好地轉一轉，因為那里有很多美麗的傳說。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