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蘆河堤外的的麥地里,杏從公路局租來了壓路機,在兩個大輪胎的推動下,那碩大的鐵磙子抖動著進入碧綠的麥田,青翠欲滴的麥田里就被壓出了一條寬寬的綠色的豁口,壓路機再過來了,豁口更寬了,慢慢地成了塊綠色的平地。
杏在指揮著工人們拆掉地頭。拆著已經破敗的草庵子,杏心里還有點舍不得,這是因為花。
夏天的雨會突如其來,讓人防不勝防,一塊烏云過來,附近干活的人們放下手里的家什趕緊跑到這個草庵子下面,隨后雨點就緊鑼密鼓地落了下來。
花是路過,被突如其來的雨澆趕到這個草庵子下面,頭發淋濕了,衣服也淋濕了,緊貼在身上,涇渭分明地散發著少女的氣息。
草庵子分里外間,里間的人無聊地吸著紙煙、旱煙等著雨過去。杏不想聞煙味,就站在外間,雖然有雨星子掃過來,但空氣新鮮。花一進來,正好站在杏的側面,讓杏在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撞見一個仙女出浴一樣,臉熱心跳。花一扭臉,看到杏臉就紅了,趕緊又扭過去。
花仙女般紅潤的瓜子臉上散發著青春的光澤,額頭上的流海還留著幾滴水珠沒有掉下來,兩只水靈的大眼睛,似用晶瑩剔透的瑪瑙鑲上一樣。杏當時就想起了趙飛燕和楊貴妃,趙飛燕太瘦了,而花豐滿,楊貴妃太胖,花不胖不瘦。杏的腦海里清晰地印下了一幅美女淋雨圖。
不知怎么杏不自覺地把自己手中的草帽給花遞了過去,花也自然地接過草帽,遮住自己的胸。美女圖中被草帽遮著的地方,正顯山露水。杏用余光再看時,花一只手在草帽下面正用手把衣服揪起來擰水。花以為草帽遮住了,但是在杏這個角度恰好看見里面的全部內容,杏覺得眼暈。杏心里感嘆道:這山這水將來不知便宜了哪個混蛋!
想到這兒,杏再看看被壓成平地后的麥田,猛地拍了一下腦門,彎腰拾起一塊從草庵子掉下來的木棍,扔到一邊,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現在要想的是如何在這上面建廠房,辦顏料廠,自己如何當廠長經理賺大錢。
蘆河堤上路過的人看著被壓倒的麥苗嘆道:“真可惜呀,再有些時間就變成麥子了。”
杏回答:“是心疼,但咱不可惜,辦顏料廠,生產鐵紅色顏料,可以掙大錢的,這十幾畝麥子才值幾個錢!”說這話時,杏是揚眉吐氣的,口氣里還帶著對說話人的蔑視。
麥田壓成平地后,杏又拉來白灰、磚,再拉來鋼筋、水泥,拉來電桿、電線、變壓器和鍋爐。周圍綠色的麥田變黃了,收割,然后又被綠色玉米苗代替了。一個紅磚灰瓦的工廠出現在其中。
冬天到來的時候,杏招來了工人,成了廠長,一切看來很順利。
顏料廠要開工時,杏才感覺到了壓力。這才感覺到可不是你蓋了廠房,當了廠長就可以賺大錢。杏從信用社貸了五十萬元,蓋廠房買設備已經花完了,生產需要原材料,原材料也是需要錢的,而杏沒了錢。
杏趕緊又去找信用社貸款,信貸員問:“你已經貸了款,怎么又貸款?”
杏說:“我還缺乏流動資金,沒有錢就無法生產。”
信貸員說:“再貸款得找主任”,杏說:“找主任就找吧,沒錢我也還不了你們前面貸給我的款。”
杏和信貸員去見了主任,主任姓宋,叫甲泰。宋甲泰主任熱情地接待了杏,在辦公室里認真地聽了杏的計劃和發展,宋主任被杏侃侃而談規劃的遠景目標也感動了,答應繼續貸款扶持他。
杏說:“那你寫條子吧!”
宋主任說:“沒指標了,今年的指標你已經用了,等明年指標下來。”
杏一聽就急了,說:“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要機器響,我就可以有錢還你們了。”
主任笑著說:“我們有規定呀,耐心等等,明年其實也沒幾天了。”
杏無耐,只得等。
杏辦顏料廠,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心血來潮。杏高中畢業在村辦的顏料廠里當化驗員已經一年多了。
杏當化驗員時就沒有準備干一輩子,而是在等待機會。杏把村里辦顏料廠的生產程序、工藝了解了個透。其實那生產顏料的過程就是將收來的鐵屑,放進反應罐里,然后加熱和硫酸反應后,生成為四氧化三鐵,然后用粉碎機粉碎后就變成了顏料,然后分成小包,再裝箱就成了鐵紅顏料,用于油漆門窗家具的底色了。
恰逢改革開放,鼓勵個人辦企業,信用社、銀行也在改革,貸款任務分配給員工,誰貸不出款就扣發誰的獎金。而人們都還不敢大把花錢的時候,找個人放貸款也很難,信用社的職工們找個放貸的人,比娶媳婦還難。杏就躍躍欲試,說要辦顏料廠,信貸員一聽說,像遇到救星一樣,拿著煙找杏說好話,讓為自己完成貸款任務給勻一點。杏一口氣就貸出來了50萬元。50萬元,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的杏,真揚眉吐氣了。
杏揚眉吐氣地蓋了顏料廠,但杏沒有想到還要流動資金呢。50萬花完了,再去貸嗎?杏感覺銀行的錢是自己的一樣,想花就花,掙了還,還了再貸,杏想得真是太美了。
這50萬元杏沒舍得曠花一個子,都用在了建廠房上,杏雖然想著有錢時就買輛北京吉普小車坐坐,像縣長坐的那種一樣,但杏為了辦事方便還是只敢買了輛摩托車,要把錢用在刀刃上。
其實是國家收緊銀根,在理順信貸關系,新出臺了許多規定,等杏的廠房蓋成了,信用社里的款不是隨便想貸就貸的了。杏才知道,銀行的錢不是自己的,杏還知道有些早貸款的人到期不還銀行的錢,使得銀行產生了壞賬,銀行也就出臺了許多新規定。杏知道了銀行的錢不是想花就花的,可是等著用款呀,讓杏心里急得上了火,滿嘴的口瘡,痛得杏沒有辦法,都想把自己舌頭割下來去換錢。杏就天天去信用社門口等,因為進里面說事杏知道要碰釘子,再說也不好意思進了,就在門口蹲著,這成千上萬的錢到哪里去都不行,只有銀行有呀,杏在盼著天上掉餡餅。冬天里天氣晴天還好說,一到沒了太陽,加上小西風一吹,賊冷賊冷的。宋主任剛開始看見杏,還說:杏呀,你走吧,這是信用社,不是諸葛亮的茅廬,有規定的,要都跟你一樣,誰在門口蹲就給誰錢,那還要什么規定呀。后來就只當沒看見了。
杏沒轍了。
其實在杏著急的時候,另外一個最著急的人就是花了,花也是在那個下雨天記住杏的。
鄉里成立了基金會,吸引了許多人存款,還可以發放貸款。這個信息就是花告訴杏的。花的表叔是鄉里的干部,到花家走親戚時說的。花為啥把信息告訴杏,為啥不是別人呢,杏根本就沒有去想他,有奶便是娘。杏在建廠的時候,花隔三差五的來看,每次都有借口,不是找口水喝,就是路過,別人也就當真了,杏更是不在意。
這消息著實讓杏喜出望外,杏馬上跑到鄉里花的表叔那里,確認了消息是真的。杏為能貸出款子,為花的表叔送去一臺很時髦的二十九寸的大彩電,確實讓花的表叔有了動力,緊幫忙讓杏從鄉上的基金會里用高息又貸出五十萬元。
又是一個春天,杏才又貸出了錢,趕緊買回鐵屑和硫酸生產。這時,麥苗已經從鋪不滿地垅,長成滿地綠毯了,它們像是和杏較勁一樣,蹭蹭地長,像是說:看你能啥能,你的顏料廠剛蓋成還沒開工,我們可是又一茬了。
杏無暇顧及這些,難題就又出來了。如何往反應罐里倒硫酸,又如何往硫酸里放鐵屑,這些看來正常簡單的工藝都成了難題,杏顏料廠的工人都是從村里的男勞力中臨時找來的,其實這些人都是沒有門路進村顏料廠的人,誰也沒有接觸過這種生產工藝,看著“咕嘟咕嘟”冒著白泡的硫酸很是害怕,這些工藝讓杏去具體操作時,卻也無從下手了。杏給工人們準備了口罩和防酸手套,但是杏看了現場之后,也感到了畏懼,這道工序危險得很,一旦硫酸濺出來,濺到人身上,后果不堪設想。在場的有人出主意讓杏到村化工廠里請人指導,杏才如夢初醒。
杏想到了老同學栓柱,就去找。栓柱媳婦說:他上班了。杏說:我不好意思去村顏料廠找他,你去給他說,我讓他幫忙的,別讓其他人聽見,啊。栓柱媳婦去了一趟捎回信來,栓柱正上班呢,晚上去杏那里。
盼星星,盼月亮,那一個白天讓杏等得急呀,老貸款要還息,新貸款也要還息,沒有原料買原料,有了原料沒法生產,真把杏愁壞了。到了晚上,栓柱來了,看過之后說:其他都差不多了,只是少了些工具,還得有一些自制的簡易工具,否則,神仙也沒法干。原來杏只顧著蓋廠房、壘反應池、蓋鍋爐,卻遺忘了很多生產中的細節。
杏送栓柱走時,偷偷地給栓柱塞了1000元錢說:想想辦法,拉我一把,老同學。栓柱接過錢,看著杏慷慨地說:你等著,我半夜再來,就返回村顏料廠了。后半夜從村顏料廠隔墻給杏扔出了一套工具,又翻墻出來給杏送到了廠里。他的舉動讓杏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杏說,要是村化工廠不讓你干了,我給你一倍五的工資,決不會虧你的,啊!
結果,栓柱因為丟了工具被村化工廠罰了款,栓柱就趁勢來到了杏的化工廠。在栓柱的指導下,杏的顏料廠才生產起來。杏明白了,沒有熟練的工人不行,就讓栓柱當了車間主任,給了他兩倍于村顏料廠的工資。
杏的顏料廠還沒有收獲呢,但事情就來了。那年杏剛24歲,農村24歲已經到了最熱鬧的談婚論嫁的年齡,有的已經結婚,冬天里棉襖里揣抱著流淌鼻涕的小家伙在村頭轉悠,夏天里就拎著光著屁股的小家伙在街上學步和人說話了。
杏的母親著急了。因為沒有了父親,杏的母親把兒子的婚事當成了頭等大事,母親可不管顏料廠如何,只關心兒子的媳婦如何。杏的顏料廠辦得很是艱澀,母親和他說話他當成耳旁風。等說親的人帶著姑娘來了,母親才趕緊顛巴顛巴地來到廠里找到杏。母親把杏拉到沒人處,告訴杏,說親的來了,帶來了一位姑娘讓杏去見面。
杏被顏料廠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賭氣一樣地放下手頭的工作,穿著被顏料染得紅乎乎的衣服跟娘回去,娘說他,他也不理。進家門看了一眼陌生人和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給娘說:“好,就這吧。”出門就又去了顏料廠。
母親一看說:“啊呀,姑娘,杏實在是忙呀,他是廠長正忙呢,你看,你看。”趕緊給了姑娘三百塊錢的見面禮。
姑娘叫月霞,聽說杏是個廠長,也就沒有生氣,也答應下了這門親事。
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產品的生產正常了,銷售問題又來了。怎么賣?賣給誰?杏還以為是以前呢,去供銷社買東西憑票,沒有票就買不來東西。
天氣越來越熱了,杏不但穿的衣服成了鐵紅色,連漏在外面的皮膚都被染成了鐵紅色的,杏口袋里裝著高級香煙,去求村化工廠里的銷售員們。杏還是用求栓柱的辦法,準備用一千元錢做殺手锏。
村化工廠一共四個銷售員,杏找到一個最年輕的,這人叫升子,結果人家沒在家。
出了門杏找的第二個,這是一個年紀大的,等杏從衣服里掏出錢和煙時,發現煙盒也成了鐵紅色的,人倒很客氣,又是倒水又是遞煙給杏,倒像是求杏辦什么事情似的。等杏說出了來意之后,人家馬上拒絕,人家說:“咱沒那本事,可不能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別到頭弄得雞飛蛋也打了。”
杏說:真那樣你們到我那里干,工資可以翻倍的,杏說得非常誠懇。但是人家還是笑著拒絕說:“唉,你年紀輕輕的,都是廠長了。我們都年紀一大把了,還是銷售員呢,你就饒了我們吧。”不管杏怎么說,人家就是不應,等杏離開,囑咐讓人家再想想時,人家把剛才的一千元也還給了杏,杏感覺人家送他好像送瘟神一樣。
杏找到第三個和第四個銷售員,人家連掏出錢的機會都沒有給杏。
杏心里納悶:我給你們送著錢,讓你們幫我賣,虧在哪里了?杏回頭再看著這幾家的房子、門樓都蓋得很氣派。可表現的咋是可憐巴巴的。
不管咋說,產品賣不出去,是杏最著急的了。
花又來給杏提供了個信息,讓杏再去找升子,升子是花親舅舅的兒子。
花有一段時間沒來了,但花的舉動讓杏很是感激。杏想等將來掙了錢,一定得給花買些衣服,好好打扮打扮,讓花找個最好的小伙子。
杏是有病亂求醫,就再去找升子。升子說:村里對杏自己辦顏料廠已經有看法了,放出話來說,盡可以走,因為村里的銷售員是個大肥差,也是求之不得的職位,誰愿意放棄呢。自己年紀輕輕能當上銷售員也很不容易的,在外面拼打了幾年,才弄到今天這種狀況,不敢造次。但升子有個表兄弟叫萬江,倒是可以到杏廠里任銷售員,他再讓給一些不重要的關系,讓杏發展,但杏可千萬不能說出去。這是杏巴不得的好事情,立馬同意了。
供給、生產、銷售擺順了,杏舒了一口氣。回到了家里,母親又開始嘮叨,說:“杏呀,你得趕緊結婚了。”杏說:“慌什么,等我有了錢,媳婦是現成的,給你娶回家就行了唄。”母親說:“你別說得輕巧,你媳婦一日娶不到家,我是一日不放心,你現在不是有錢了嗎?”杏說:“現在是貸款,等掙到錢還完了貸款才算真有錢呢。”
母親說不過他,也只得由他。在母親的嘮叨聲中一年又過去了。中秋節來臨了,母親讓杏給未來的岳母送月餅,杏高興的買了月餅和酒就去了。
到了岳母家沒見月霞,杏問月霞呢?岳母說:月霞已經去你家里有些日子了呀,你問我,我問誰呢?你們呀,不像話,還沒結婚,就住在一起不回來了。
杏以為月霞在自己家和母親住在一塊兒呢,趕緊回家問母親,母親也不知道。杏有些著急,趕緊到廠里,問誰見月霞沒有,大家都說最近沒見過。這時候栓柱來到廠里,看杏的樣子問:“咋了?”杏說:“月霞不見了。”栓柱說:“我見了,月霞和萬江一起去蘆河北了。不過已經是前幾天的事情了。”
“她和萬江去干什么?”杏問。
栓柱說:“不知道。”
杏騎摩托去蘆河渡口,一問渡口上的艄公老更爺。老更爺說:不錯。五天前萬江帶著個女的過河了,那女的好像不是咱村的人。
過了蘆河渡口幾里路,就是火車站了,萬江出差就從那里坐火車,杏顏料廠里的貨也是在那里上站運走的。杏有點傻了,萬江不會跟月霞私奔了吧,這個念頭一出現杏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這種事情怎么會落到自己頭上呢?別瞎想。
杏的顏料廠一直因資金斷斷續續的開著,也沒有大的起色。杏住在廠里,成天地忙活,心里也煩,月霞去廠子里見他,他看一眼也不說話,就去忙了。月霞很無聊,就和廠子里的其他人站在那里說說話,然后回家和未來的婆婆再說說話。但月霞臉上很不高興,杏不是看不出來,杏沒時間看月霞的臉。月霞要回家,到廠里讓杏送送,他不去,派別人騎著他的摩托去送月霞。萬江送月霞回家的次數最多。
杏回到廠子里給自己的客戶打了個長途電話,詢問萬江是不是去過?客戶說:來過,并且結走了最近的貨款。還說給杏留了一封信。
杏本想讓客戶把信念給自己聽聽,看怎么說,又一想,不妥。
客戶在濟南,杏連夜買了去濟南的車票,從客戶手里接到那封信。當場杏沒有敢看,杏怕出現自己承受不了的事情。到了旅社里,杏穩定了一下,才打開信,看過信的杏心冷手涼,萬江真和月霞兩人私奔了。萬江的信上說:很對不起杏,自己這么多年跟著杏干,杏沒有虧待過他,他卻辜負了杏,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萬江對杏是忠心耿耿的,可顏料市場越來越不景氣了,眼看杏的廠子也不行了,自己真的應該走了。月霞呢,是自己太愛了,是在多次送月霞的過程中建立感情的,如果放棄,是自己一輩子的遺憾。月霞也愛他,如果再這樣繼續暗地里來往,一是太累了,二是一旦被發現,會鬧得滿城風雨,這樣對誰都是一種傷害,所以他選擇了私奔。至于去哪里,他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誰也不會想到他們到了哪里,并且希望將來大家不要成為仇人。
杏看過信后,氣得七竅生煙,顏料廠就讓杏辦得夠傷心了,媳婦也被拐走,真叫窩囊呀!杏買了一瓶二鍋頭,就在旅社自斟自飲喝醉后又哭了一場,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才坐車回了家。進了家門,就把事情告訴了母親,并說要去法院告萬江。母親也氣了,說兒子你先歇歇,娘去給你出氣,母親拿起家里的洗臉盆和搟面杖出了門。杏問娘要干什么。
娘說:我要去外面吆喝,罵萬家,要不我們家的臉往哪里放呢。
杏的母親走到萬江的家門口就開罵,直罵得天昏地黑,從早上罵到半晌,快吃中午飯了還在罵,萬家人自知理虧不敢出門,也不敢吱聲。圍觀的人是越來越多,萬家沒辦法,只得央人勸說,但不管央誰去都不管用,杏的母親不予理睬,繼續罵,直罵到吃過中午飯。這時花出面了,杏的母親還是不依不饒說,媳婦被人拐跑了,不行,至少罵他三年,如果不把媳婦交出來,以后她就不過日子了,天天來罵,讓萬家那小鱉孫永世不得安寧。花沒辦法了,說:“我嫁給杏,行不行?”
杏的母親一聽這話,吃了一驚,立刻停了罵,但臉盆上的搪瓷已經被她敲得沒有了。花扶著杏的母親回了家,母親問花:“你要嫁給我兒子,是真的嗎?”花說:“是真的。”母親說:“那我兒子在屋里,你過去吧。今天如果能生米做成熟飯,我就相信你,我就讓兒子八抬大轎把你娶回家。你要后悔可以走,我繼續去萬江家門口開罵,咱誰也不耽誤誰的事,真是太欺負人了。”花說:“媽,你別罵了,我去找杏。”
花進了杏的屋里,杏正在床上蒙頭大睡。花坐在杏的床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天這么熱,蒙著頭,熱不熱呀?聽見說話,杏才發現花來了,趕緊從床上坐了起來,下床穿上了鞋,問:“你怎么來了?”花說:“我來嫁給你呀。”聽了這話的杏也一時沒了話說,杏站在床前,花在床上坐著,就這樣無聲地過了一段時間。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花看著杏沒有表情的臉,低下了頭,低下頭的花臉由白變紅,而且越來越紅。突然,花扯開自己的衣服扣子,又扯開內衣的扣子。花說:“杏,都是我不好,攤上了這樣的表哥,讓你丟了夫人又折兵。”這舉動讓杏著實驚呆了。
當年,杏偷偷看見的東西竟然明晃晃地擺在了自己眼前,一下子讓杏無所適從了。沉默了一會兒的杏,慢慢地替花掩上了懷,說:“妹子,哥感謝你了,但你不能嫁給哥。”花問:“咋了?”杏說:“哥已經是窮光蛋了,不配你。”說著就去拉開門,讓花走,但門已經被母親從外邊鎖住了。
花扭過來,抱住了杏,說:“哥,咱們不要過程了,妹子也是愛你的,當我知道你和月霞訂婚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暗地不知哭了多少回呢,你不是窮光蛋,你是廠長。”
杏說:“哥根本沒掙住錢呀,現有的資金只能勉強維持廠里的生產,等有一天工廠轉不動了,哥的下場比窮光蛋還要慘。”
花說:“我跟定你了,我不是圖你的錢,我是圖你這個人,你的心勁是別人所沒有的,是無價之寶,哥,今天你想做就做吧,別人給我介紹過幾個小伙子了,連面我都沒見,就推了,我的身子就是給你留的。今天得讓你媽,也就是咱媽放心。”
杏感動得落下了眼淚,抱著花,淚珠落在花的頭發上。杏抱了花一會兒說:“花呀,哥從來就沒有敢想過要娶你呀,不是你不好,而是哥感覺你就是天上的仙女。好,今天既然有這好事,我要光明磊落地娶你,不做茍且之輩。”
當下,杏就喊母親開門,然而母親不在院子里,杏的母親在大門口坐著,等兒子把事情辦完之后,準備宣揚兒子和花的事情。母親要把花逼得沒有退路才行。母親知道,花從才貌上說,配自己的兒子綽綽有余了,要不是今天這事,還不敢想有花這樣的閨女嫁給兒子呢。如果今天這個事要辦不好,萬一花后悔了,自己再去罵街,就有點熱剩飯的味道了。再者,就是把萬江和月霞罵回來,兒子和月霞也結不成婚了。當母親正在想心思的時候,杏出來了。
杏是把屋門摘下來出來的,和花一起來到大門口。杏說:“媽,我要明媒正娶花,你去找媒人,三媒六證,越熱鬧越好。”
母親一聽這話也高興壞了,連說:“中,中,中。”樂顛顛地跑著找人去了。
又一年的春節前夕,杏為娶花辦了個非常體面的婚禮。杏雇來了一輛蘇聯產的拉達轎車和五輛北京吉普,圍著全村轉了兩圈。本來是要轉三圈的,可第二圈到村口時,一看時間快12點了。村里有個風俗,說下午接回的媳婦要變寡婦的,杏才不敢轉第三圈了。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晚上又鬧房,睡覺時已是后半夜了。兩人坐在床上,當花把外衣脫了之后,杏突發奇想,不讓花再脫了,自己也只脫了外衣,擁著花入睡。臉紅耳熱的花問:“過程走完了,你還等什么?”杏說:“把你娶回家,我感覺太不真實了。”花問:“怎么不真實了?這難道不是真的?”杏笑著說:“咱們浪漫一下,今晚做朋友,明晚咱們做夫妻。”花點點頭不吭聲了。
可第二天起床,杏竟感覺到自己的小肚子憋得有些酸痛酸痛的,吃過早飯,就火燒火燎,走路都有點難受。來到顏料廠里,栓柱看見了杏走路的姿勢,開玩笑說:“悠著點吧,細水長流,可別累壞了身子。”杏回答:“去你的。”杏忙著給大家發喜糖也就沒有在意。
過年了,杏也學著村里的顏料廠一樣給大家買來蘋果、大米和桶裝的食油發給大家。杏知道,人心不穩定,廠子就沒有希望了,盡管沒有錢,但杏在這個時候還是要把工人的工資給發了,再給點福利,為明年的生產打個基礎。
杏以為晚上再睡覺時,肚痛就好了。誰知從中午開始尿尿的次數就多了起來,竟然還尿了血,這下把杏嚇壞了。杏沒敢吱聲,到晚上再進洞房時,已經痛得不能行了。杏把這事告訴了花,花看他難受的樣子,就起身去村衛生室買止痛片。
到了村衛生室,剛好村醫李大夫的老婆也在,花不好意思跟李大夫說,就把李大夫老婆拉出來告訴她說:自己肚子痛,要買幾片止痛片。李大夫老婆給花取止痛片的時候,村醫李大夫還嘮嘮叨叨地說:“有啥事,新媳婦肚痛是正常的,吃什么藥啊,荒唐。”羞得花拿上藥趕緊走。杏吃了花取回的止痛片才稍微好了一些。杏苦笑著對花說:“我對不起你呀。”花說:“兩口子有啥對不起的,米是生的,啥時候做熟都行,咱不慌。”
這一不慌就是五、六年呀。杏在拼命地挽救著即將死亡的顏料廠。但不管怎么努力,顏料廠還是沒有起色,而且花也沒有給杏添個一男半女的,杏自己清楚,這方面的事情不怨花,怨自己。杏感覺真是雪上加霜,生意上工廠發展不行,身體上連工廠里的發展還都不如。
盡管花為了顧全杏的面子,對人說是自己不行,卻還是沒有不漏風的墻,杏的毛病在花的四處求醫中被人發現了。這事最興災樂禍的就是月霞的母親了。月霞的母親說:“幸虧俺霞和萬江私奔了,跟了他守活寡那才叫不值呢。”
顏料廠像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了杏的身上,貸款要還利息,工人要發工資,錢是越轉越少。杏到處借錢,借完了親戚借朋友,借完了朋友借同學,杏已經渾身是債,杏在巴望著自己工廠的復蘇中艱難地度日,杏心里明白,遲早有一天,廠子會轉不動的。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等到杏的弟弟二杏娶了媳婦時,杏在濟南的那個最大的客戶,也就是給萬江捎信的人,在進了杏一大批貨后,突然出車禍去世了。當杏知道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時,那個人的家里已經硝煙四起。原來老板聘請了個門市經理是個女的,而實際上是老板的情人,在老板去世的當天,就以很便宜的價格把店里的存貨處理完了,當老板的家里人處理完后事之后去清理店面時,已經人去店空了。而杏和這個老板又是信用交易,不但是白條來往,而且有時候連白條也沒有,就是有這時候也沒用了。老板的家里人已經不管這些了。
債主死了,讓杏哭天無淚呀。
工廠停產了。杏也成了債主,要帳的都來了,來得早的就以借的名義拿走了廠子里值錢的機器和設備,來得晚的也不顧親戚和同學情面了,趕緊拿一些能換錢的東西,以挽回一些損失,再來晚的就什么也沒有了。最后,杏的顏料廠除了門口的兩扇大門和空蕩蕩的廠房之外,廠里所有的能搬動的東西都沒有了。有的人為了拿回工資,甚至連鐵爐條都拆走了。
幸虧杏在工廠停產之前的一個月里給弟弟娶了媳婦辦了婚事,分了家。弟弟沒在杏的廠子里干,這與母親有關,母親讓二杏繼承了父親的手藝,去干了建筑隊。母親說:你弟兄兩個不要走同一條路,誰知哪個年景收什么莊稼呀,有什么情況也好互相有個照應的。母親的話讓這個大家里的日子沒有被全部拉垮。母親雖然是個家庭婦女,但很清楚事理,杏結婚就和杏分了家。二杏結婚后,又馬上和二杏分了家。母親現在自己帶著女兒過日子。母親說:等閨女一出門,任務就完成了,再把孫子孫女引大了,也就超額完成任務了。可是母親左盼右盼,杏和花也沒有生出個孫男弟女來。倒是二杏的媳婦娶到家還不到半年,一個大胖小子就出世了,才讓母親的計劃有了著落。
杏的日子沒法過了,早上起床后花就趕緊回娘家,杏一個人去葦河灘轉悠。債主們逼上門來,說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要不是二杏橫刀立馬站在那里,鋪蓋恐怕也沒有了。而母親卻安坐在院子里,背對著大門,撿玉米芯上剩下的癟玉米子兒,撿完一把放進籃子里,連要債的人拿杏的什么東西,她連看都不看一眼。母親認為:“欠債還錢”是天理,誰家的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人家要錢應該。有時候債主上門來時,母親也會說:“大房是我和女兒的,左邊上首的廂房是杏的,下首廂房是二杏的。杏只剩下房子和被褥了,如果我死了,我這大屋有杏的一半,你們也可以拆,但現在你們能緩就緩一緩吧,我兒子會還清你們錢的。你們就是把我們家的房子全扒了,也值不了幾個錢呀。”
一段時間之后,母親突然對杏和花說:“咱們欠錢還債,但是不能著急呀,孩子,那錢不是著急就能來的。娘和你弟、妹們也幫不上你呀。娘只能給你提個醒了,當年你爹就是靠小生意過來的,最早你爹就是從杏園里擔桃賣桃,瓜園里擔瓜賣瓜,把咱家的房子蓋了,把你娘我娶回了家。到后來他才做了他想干的木工,你爹知道木工比賣桃賺錢,但是木工得經過學徒才能成師傅,不成師傅是賺不了錢的,凡事得先顧住眼前,連腳都立不住,咋翻筋斗呢?”
杏聽母親說得有道理,但還是垂頭喪氣地說:“這是幾百萬的債務啊,擔杏賣瓜,得幾輩子才行呀。就是行,我那臉往哪兒放嘛。”
母親說:“孩子,天下的路多著呢。你們還年輕,出去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臉就好放了,先做點小生意,把病看看,生個孩子啥的,興許有機會翻過來身。”
無路可走的花一聽母親的話,就同意了。花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也受夠了人們善意的惡意的關心,甚至有人還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照樣讓牛糞熏枯萎了,連籽兒也不會結。”
杏和花兩個人在一個夜里,捆了鋪蓋卷在弟弟的幫助下,離開了村莊,到另一個渡口渡過了蘆河,到火車站買了去北京的車票。上車時,弟弟掏出了一千元錢,說:“錢給你,哥,到了地方安頓好給家里個信,啊。”杏說:“錢,哥不要,你干建筑隊能掙幾個錢,還有咱娘呢,你代哥照顧好就行了,哥是窮光蛋了,讓哥自己闖蕩吧。”弟弟說:“不行,哥你必須接住錢,這是咱娘讓給的,你如果不接,我就是不孝。”話說到這份上,杏接住了錢。杏說:“謝了,兄弟,哥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來。”說著,眼里竟流出了淚。
上了火車的杏真是思緒萬千呀,躊躇滿志的他成了流浪者。
兩個同行者的對話讓杏打消了去北京的念頭。
“老鄉,到哪里呀?”一個人問。
“到中原油田。”另一個人答。
“去干什么?”
“那里正在建設新城市,隨便干點什么唄。”
隨便干點什么。杏去北京也是這么想的,只要先立住腳再說,并沒有明確的目的。杏立馬想到自己也應該在中原油田下車。
杏和花商量。花說:聽你的。
那個說話的老鄉下車時,杏和花也隨著他下了車,下了火車去中原油田還得坐汽車,杏就去問那個老鄉。老鄉說:跟我來,一道走吧。
到了中原油田,已經是早上四點多鐘了,杏和花找了一個小飯館想吃點飯,誰知人家飯店里是剛上班,還沒有做出飯來,讓他們等一下。在等的過程中,杏就想轉轉,沒有什么目標,就是瞎轉游。
天亮一點了,杏看清了自己下車的地方,是個長途汽車站,周圍很是荒涼,但路很寬,都是新路。緊挨著長途汽車站這一條街店鋪很多,都是賣東西的。杏還看到一個很大的鞋店,就走過去看上面的招牌,一看竟然是自己那個縣里鞋廠的代銷點。想畢是家鄉人在這里開的門面,杏轉悠回來后,和花說了這事。花說:“親不親,家鄉人,咱等人家上班看一看,興許會有點什么幫忖呢。”
兩個人等到七點鐘,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年紀不太大的老頭,兩個人過去問他是不是葦河人。他說:不是,是本地人。
杏非常失望。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已經很多了,杏不知道今天怎么過去呢,杏望著街上的行人出神,自己到底能干什么呢?突然花一聲叫:“表哥,”隨后聲音更大了,花喊:“表哥——表嫂——”杏抬頭一看,杏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事情,竟然是萬江和月霞。
看到花又看到杏,萬江和月霞也吃了一驚。是仇人?是熟人?杏欠了許多人的錢和人情,但唯一不欠的就是眼前的萬江和月霞。要說欠,也是萬江和月霞欠杏的,許是羞愧,也許是同鄉的親情,或許是說不清的什么,萬江一定要為杏安頓住處,并且費用全包。從另一方面說,萬江還是花的表哥,是親戚,但萬江也是杏最不愿意見到的人了。當年也不知道從杏的顏料廠掙走了多少錢,不,是拐走了多少錢。而現在萬江已經是家鄉葦河鞋廠在中原油田的代理商了,擁有幾十平米的門面房和一套三居室又是位居三樓的住房。花叫月霞表嫂,而杏該管月霞叫什么呢,想起來讓杏心里一陣子酸楚。月霞已經是老板娘了,除了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也就是到店里轉一圈就行了,他們顧了兩個售貨員和一個看門的,白天售貨員上班,晚上看門的老頭上班,萬江只是管進貨付款收錢就行了。
當年自己的手下都混得人模人樣的,是個小老板了,而自己是窮困潦倒被自己手下收留,讓杏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但沒有辦法,鳳凰落地不如雞呀。
其實萬江對杏的情況知道得是一清二楚,經常回去進貨,只是躲著杏和杏的家人罷了,但萬江沒有想到和杏會在這個地方見面。萬江堅持要給杏開一個鞋店,房租和資金由自己出,貨物由自己墊底,掙錢歸杏,讓杏重振家業,并讓杏和花住到家里。不管咋說,以前怎么著,現在自己畢竟是花的表哥,月霞是花的表嫂,也應該是杏的表哥呀。
杏不同意,特別是聽了要管月霞叫表嫂,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管自己初戀的對象叫表嫂,真他媽的操蛋。杏非要自己干,從買杏賣瓜開始,但是接受了可以暫時住在萬江的看門人老周的家里,先不出房租,以后掙了錢再出。
老周頭是孤身一人,孩子女兒已經在中原油田上班,不住在家里,老周晚上也不住家里,杏和花成了這個家的主人,老周很是熱情,家里有彩電,又買來了冰箱和洗衣機供杏使用。
住下之后,杏按母親的說法,從買杏賣瓜開始,這個生意本錢不大,杏買了輛舊自行車到附近的果園里帶來批發的水果,花在街上擺攤子賣。新建的城市,管理也不規范,倒讓杏的水果攤很輕易就開張了。
生意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有了起色。杏把舊自行車賣了換成了一輛新三輪車拉水果。花很漂亮,人們看到這個小媳婦做生意還像個姑娘一樣,大方中滲透著靦腆,清純還有點羞澀,來買的人也多,生意也格外的紅火。
慢慢的,杏和萬江見面也不那么別扭了,萬江回去進貨時問杏是不是捎個家信,杏說可以,只告訴二杏和母親就行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杏在這里。萬江說:“你放心吧,我連這一點道德都沒有,算啥人了。”
兩個月后,弟弟來了,看到哥哥租住的房子里家具一應俱全,又聽花說了在這兒的情況之后說:“哥,萬江當年不知從你廠里弄走了多少錢,這是他心里有愧,其實呀哥,這些都是你的錢,不用白不用。”弟弟說的話一針見血,杏佩服弟弟的分析能力,但杏嘴上卻說:“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哥將來有錢會補上的。”弟弟也帶來了家里的消息,杏不知去向之后,債主們也不來了。倒是娘每天去顏料廠打掃樹葉、雜草什么的,娘還在哥原來的辦公室里掛上了毛澤東和鄧小平的畫像,母親說:“這些偉人都是神,會保佑你哥的。”母親還說:“共產黨會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但母親在打掃衛生的時候,給畫像匯報念叨自己家里人沒干過壞事,兒子雖然欠了公家和私人的錢,主要因為生產的不是正紅,是鐵紅,但也不是做壞事。
母親還在廠里的空地上種了些小杏樹,母親說:等這些杏樹長大了,結出杏來,賣了還人錢。
弟弟還說:村里的顏料廠也垮了,是因為廠長貪污。
杏感慨頗多,村子里的廠垮了,自己的廠子也垮了,只有母親還去自己的廠里掃掃管管,為自己祝福祈禱。母親呀,你知道嗎,鐵紅是硫酸亞鐵,正紅是氧化鉛呀,生產鐵紅的設備咋生產氧化鉛呢?杏在高中數理化學得很好,可再好,也成了賣水果的小販了。
弟弟走后,杏發現客廳的電視機旁多了一臺影碟機,杏問花是誰弄得,花說二杏來時,老周抱回來的,她只顧忙,也沒看過,她也不會用。
雖然是小生意,但掙了錢,比辦顏料廠時心里舒服多了。每天有水果吃,雖然顏料廠的事還老是壓在杏的心上,但畢竟遠了去了。
晚上收攤后沒事干,杏就看著說明書搗鼓影碟機,影碟機里有一盤沒有商標的碟片,打開時畫面上是一個溫馨的家,一張溫暖的床,一會兒就不行了,男女主人公進來之后,先是親吻、調情,繼而………呀,這是一盤黃色的碟片。杏耳熱心跳,竟也莫名激動起來,他叫花來看,花過來時碟片上的主人公已經進入到了實質性的動作,花捂住臉,要杏關了電視。杏關了電視,拉上花就進了里屋。花說正在洗衣服呢。杏說明天再洗。進屋之后,杏要做起夫妻之事,黑暗中摸索了一個小時,還沒找到出路,杏做主角不行,花自告奮勇當主角,還是不行。沒辦法兩個人穿了衣服到客廳又把影碟機打開,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到里屋比葫蘆畫瓢,艱澀地完成了蛻變。花幸災樂禍地說,我表嫂真傻呀,早早地做了母親,少當了多少年的姑娘啊。杏問:“你說誰?”花說:“我表嫂月霞呀。”
杏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杏轉過身去搬著即將入睡的花問:“老周頭為啥買回影碟機,為啥在二杏來時送來個影碟機。”花說:“不知道,碟機是老周的,碟片會是誰放里的呢。”杏分析說:“不可能是賣碟機的放進去的,他賣碟機是不敢送黃碟的。你暗中問問月霞,看她知道不知道。”花拉著腔回答:“中——”花這一腔拉得讓杏又來了情緒,杏竟然又奮斗了一番。花說:“你瘋了?”杏說:“我是瘋了,我要是早瘋了,孩子怕會打醬油了。”
沒幾天,花就打聽出來了,月霞說:“是萬江讓老周買的影碟機,碟片是萬江讓月霞放進去的,為的是讓花生一個孩子,萬江可憐表妹,這么多年了,沒有生孩子,舅媽托人買藥時,萬江就知道了杏的毛病。”而那碟片在老周頭回來摸了摸影碟機之后,就再也沒見了。
花的身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水果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了。一個住在附近的大媽看著花的身體變化以后說:“閨女,你是出來躲計劃生育的吧。”花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杏卻接住了話頭說:“是。” 大媽又說:“頭胎是男是女?”杏無法回答,就看著花笑著沒吭聲。大媽也不等他們回答就感嘆地說:“別說了,肯定是女的,你們一看呀就是重男輕女,咳——你們這些年輕人也這樣落后喲!”
大媽買完水果走后,杏看著花笑笑。花點了杏一指頭說:“你壞。”杏對花這一點很是高興,杏感覺天也高了,地也闊了。
杏又想到了母親,退一步天寬地闊,也許真像母親說的,自己必須從賣瓜賣果做起。在花的肚子日益隆起時,杏的水果生意也越來越好,因為杏選的地點是一個醫院旁邊,來買水果的人很多。沒幾個月就已經有上萬元的積蓄了。杏沒想到小小的水果生意能有這樣的利潤,半年時間還不到呢。但是杏再一算帳,就喪氣了。即便是這樣,靠賣水果的利潤去償還顏料廠的債務也還是杯水車薪,得兩輩子人的努力。這帳讓杏算得還是有點惆悵,惆悵歸惆悵,水果生意還得做,這是杏活這么大最愜意的生意了。現在想起來真還得感謝萬江呢,假若不是當年萬江拐走了月霞,自己娶不了花呀。
時間老人把太陽從東邊拉到西邊后,換個月亮,再把月亮從東邊拉到西邊,大大小小,圓圓缺缺,像農婦手中的線錘一樣,纏滿了線取下來,再纏滿線取下來,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杏的日子在惆悵和愜意并存中一天一天的過著。
一個偶然的事件,讓杏的日子像蘆河里的渡船一樣調了個頭。那天有個帶眼鏡的小伙子來買水果,剛離開水果攤子上馬路沒幾步,就被開來的一輛車撞了,水果撒了一地。杏趕緊跑過去幫肇事車上的人把傷者送到醫院里,小伙子好在傷得不重,左小臂骨折。
因為離醫院較近,杏又提著水果去看了幾次,一來二去的小伙子和杏成了朋友,小伙子是市園林局的工程師,姓曹。杏看曹工程師的臉上有些陰郁,就勸他安心住院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安下心來。誰知曹工程師說:“市里剛把中心花園的綠化任務交給我,還差十幾萬棵黃楊沒有著落呢。能安心嗎?”杏問:“什么叫黃楊?”工程師指著病房外面的花池里的小樹說:“就是那個東西。”杏一看說:“那你愁什么,我給你弄。”曹工程師說:“不開玩笑啊。”杏說:“不開,真的。”
曹工程師說:“標準30公分高,兩毛錢一棵,你有多少送多少。”
杏遲疑了一下沒回答。曹工程師說:“價格上還可以靈活,你只要有,先讓我解決一下燃眉之急。市中心花園急用。”
杏說:“好,這個事情我幫你,你好好養病。”
曹工程師說:“老哥,我年紀輕輕,被領導委以重任,中心花園又是市里的重點工程,市領導們的門面,我豈敢怠慢,此事情關系我今后的前程,啊,老哥!辦吧,辦成之后,不會虧你的。”
杏答應了曹工程師的懇求。因為杏在買水果的果園里發現許多這樣的黃楊,杏在這之前不知道這種植物叫黃楊,只知道叫冬青,有許多果園用他做籬笆,長得密實了,還得拔掉一些呢。
杏騎著車子去了自己經常去的果園里,這次不是去進水果,而是去談黃楊買賣。進了一家果園以后,杏和果園老板說要買果園的冬青籬笆,老板說:“老客戶了,買啥,你想要盡管挖不要錢。”杏說:“我給一個朋友買,你不要錢我也不能要。說吧,多少錢一棵?”果園老板想了一會兒說:“這東西很好種,夏天時剪一些枝條一插就活了,五分錢一棵,你要是嫌貴,你就說個價錢,看咋樣?”杏思忖了一會兒說:“一毛一棵,你的這些東西全給我,我現在就給你定金,最后多退少補。”說著就給了老板一千元定金。老板說:“你不會反悔吧?”杏說:“放心吧,用不了我也不會找你退錢的。”
讓杏沒想到的是,這一個果園就有兩萬棵,杏問了曹技術員卸貨的地點,就叫了八輛三輪車連自己的一輛共九輛,第三天一大早就拉著兩萬棵黃楊到了市中心花園。曹技術員胳膊上纏著繃帶也來到現場,看到杏親自蹬著三輪車送來的黃楊,而且規格都遠遠大于30公分,感動極了,卸完車后就和杏來到局里的會計室,一下子就給杏付了十萬棵黃楊的預付款共兩萬元。并且要杏以后不要自己蹬著三輪來了,用汽車運,運費由局里付給。
杏和曹工程師出了局會計室來到中心花園,杏付了三輪車運費之后就和曹工程師告別,剛走了幾步,杏又拐了回來。把曹工程師拉到一個偏僻處,拿出5000元給他并說:“就這樣已經有50%利潤了,這5000元我不能要。”
曹工程師激動地說:“你應該要,我給你的價格已經是最賤的了,其他的苗木商最低,三毛一棵呢,就這還說時間不能保證呢。我沒讓你占便宜呀。”
杏說:“我只要一棵兩毛錢,這剩余的八萬棵運費你付就行了。”
曹工程師不好意思地接過錢說:“好,運費我付,咱最后結帳,這錢先放我這兒了。”
杏很容易就湊夠了剩下的八萬棵黃楊,實現了諾言,但是曹工程師給杏提供了一個信息,他分管的綠化工程里需要上千萬棵呢。幾天時間就掙了一萬多,杏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杏買了一輛摩托車,騎著摩托車跑遍了附近的所有果園,盤點了黃楊苗,再湊十萬棵沒有問題,但是再多也是不可能的了。
當杏給曹工程師的下一個工程又提供了十萬棵黃楊苗之后,花快要生產了,這是個大事情,杏和母親商量著要母親來侍候花坐月子,但母親非要花回家里去生。母親說:“生孩子不要隨便生在別人家里。”杏一想:“也是,決定把花送回老家去。”
杏把花送回老家的事情給曹工程師一說。曹工程師非要派車送花回去,另外讓杏趕緊再聯系黃楊苗,市政建設加快了,綠化也要上去,是局里給曹工程師的任務,曹工程師因為中心花園的綠化任務完成得好,被提拔成了副總工程師,還配了車,曹工程師說:有杏的一半功勞。
杏也激動萬分,在準備送花的幾天里,把水果攤清理了,送給了萬江。杏知道,花一回去,自己已經無暇再顧及水果攤了,先把曹工程師的事情給辦好了,自己的顏料廠也許會有轉機的。杏在臨走時在飯店里請了萬江和月霞,還有老周,杏要給老周付房費,感謝老周。老周不要,說:“萬江老板已經給過了。”經過幾番推讓之后杏沒辦法了說:“這是今后的房租,行了吧。”老周接住錢后說:“我這家就是你的家了,鑰匙你拿上,啥時候來啥時候住,啊。”
杏和萬江碰了一杯酒說:“咱倆兩清了,你不用再暗地里幫助我了。”
萬江也喝得臉紅脖子粗地說:“清不了,沒有你就沒有我萬江的今天,你肚量大,我還是欠你的,其實我當年不把月霞帶走,也對不起你了。我們已經暗渡陳倉了。”
杏說:“我不是把你表妹娶走了嗎,兩清。”
月霞和花看他們喝多了,催著兩人回了家。
回村后,杏還了一些親戚朋友的債務和信用社的利息,還請了一些債主吃了飯,大家看杏的狀況,又是坐著小車回來,感覺杏出去掙了錢,就心平氣和多了,表示可以等,債主們也怕把杏逼急了再出去,債務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的。
花生下個女兒,長得和杏很像,特別像二杏小時候的樣子,由此又引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波浪。人們風言風語的傳,花生的姑娘是二杏的。杏的弟弟和弟媳婦吵架時被花聽到的,花氣不過,又沒法和弟媳婦理論,給婆婆說了這事,誰知婆婆根本不當回事,說別聽他們胡咧咧。
花給婆婆說看不頂用,就給自己的母親說,誰知自己的母親也不當回事。花不敢給杏說這事情,杏忙著給曹工程師找黃楊苗,不想讓杏分心。
杏跑遍了家鄉的所有果園,在跑果園時得到了一個信息,本縣的山頂鄉種了很多黃楊苗。杏跑去一看,果然如此,并且價格也不高,八分一棵,這下杏放心了,但是杏多了個心眼,杏怕如果讓車直接從山頂鄉把黃楊苗拉到中原油田,時間一長,消息一泄露出去,這生意也就完了。杏就設想把黃楊苗從山頂鄉拉到自己村里,然后再拉到中原油田。杏就在村子里找地方,剛好在河堤的外面有幾十畝沙灘地,沒有人租種,長得荒草湖泊的,杏租下了這塊地,就用它做中轉站。
杏忙著中轉黃楊苗,坐完月子的花在思考著自己和杏生下的女兒后,別人說成是自己和二杏生的,這閑話是誰說的呢?有一天花突然分析出來了,這閑話一定是表嫂或者表哥說的,因為二杏去和自己見面只有他們知道,不是他們會是誰?花打了長途電話,質問月霞,月霞的回答讓花大吃一驚,他們絕對不會說的,如果有傳言,應該是姑姑說的。月霞說的姑姑就是花的母親呀,母親怎么會這么說呢?但花還是試著問了母親,母親吱嗚的回答讓花大吃一驚。母親說:“這主意是村里的李大夫出的。”花又問:“李大夫咋會出這樣的主意呢?”
母親說這是她和花婆婆一塊兒去找他出的主意,還說兄弟之間借種,可以消除別人說花不會生育的閑話呀。花氣得七竅生煙說:“媽,你傻呀,丟人不丟人?”媽說:“還不是為了你們好,將來老了依靠孩子了,你就不說丟人了。你們呀,還不知道鍋是鐵打的,杏辦了顏料廠,聽著多紅火,咋樣?還不是賠得血本無歸!你呢,逞能嫁給他,落了個什么,咱不提那窩囊事了,咱得有良心,要是你們能想得通,我還想讓你再和二杏生個兒子呢。”
花被母親一頓數落,氣得說,“閨女是我和杏生的。”
母親說:不憨吧,我對外人也是這么說的呀。花看娘的說話中根本就是不相信她,就問:“你們就真以為這孩子是我和二杏生的?”母親說:“那你們再生個兒子不就啥也沒有了。”花說:“那違反計劃生育。”母親又說:“別了,這沒啥,親兄弟倆生的孩子有啥區別,誰能看得出來,外人說,說一段時間就不說了,啊!”花被母親的話說得又好氣又好笑,轉過頭不理母親。母親也不再和她說了,抱起外孫女說:“世間事,古難全,有人缺兒女,有人缺米面,管他呢,糊里糊涂……”
花就是再憋氣,也沒有跟杏說過這個事情,花怕杏分心生氣。
杏把河灘內的十幾畝地作為苗木中轉地,認真地經營著。杏小心翼翼地盡量做得讓外人看不出掙了大錢,有時候從山頂鄉拉回的黃楊苗,杏還稱作是人家退回來的苗子呢。今天從這個村找幾個人裝卸,明天從那個村找人裝卸,在大伙眼里認為,杏只不過倒賣了幾車黃楊苗,能掙幾個錢,小生意一樁。杏偷偷地把這個中轉地規劃了一番,從曹工程師那里學來了種植綠化苗木的信息和技術,把這中轉站弄得像小花園一樣。
樹葉落了一次,長出新芽,樹葉又落了一次,又長出新芽。女兒都上初中了。
杏經營黃楊掙回的錢不但能還掉信用社的本和利息,已經可以再重新辦一個顏料廠了。但杏還是哭窮,說沒有錢。對信用社是只還利息,不還本錢。還欠少數幾個私人的錢他還是只還利息,不還本錢,并且利息還很高。他對人家說:實在沒有那么多錢還,人家落個多得利息,還落個人情,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誰也想不到他已經不是窮光蛋了。所有的一切只有杏自己心里清楚,杏還在園子里蓋了一座和城里一樣的二層小樓,也是個三室二廳。但是里面沒有放家具,杏對外人說:我就住地里吧。外人看他一副可憐相,都投過來同情的目光。
其實這就是杏要的效果,他還是想開顏料廠,讓人刮目相看。
又是春天的晚上,杏買了兩瓶酒,讓花給他炒了幾個菜,杏喝了幾杯后,讓花也來陪同她喝,杏想向花宣布他自己重開顏料廠的決定。花心里也高興,也喝了幾杯。兩人喝到高興處,杏說:“咱要重開顏料廠。”花一聽就不高興了說:“不能開,安安心心過日子,少操心又不少掙錢,開那破顏料廠干啥?”杏仗著酒勁說:“顏料廠是我畢生的希望,非開不可。”
這一下勾起了花的傷心事,花把他們開顏料廠的傷心事全都端了出來,也把連母親和婆婆都不相信閨女是他和杏生的事情說了出來。讓杏聽后氣得把酒瓶子都摔了,罵花:為什么不早說。花說:早說你又能怎么樣。杏說:早說我找他們算帳去。花說:你找誰算帳?你只有找你的顏料廠算帳去。杏無話可說,就咕咚咕咚喝了一瓶酒,真醉了。
早晨醒來,看見花在桌子上放了張紙條,紙條上說:早飯給蓋在鍋里,回娘家了,你要是再提開顏料廠,我和孩子就再也不回來了。
杏把液化氣灶打開,熱了飯,吃了以后,手機就響了,讓上午十點鐘要來車往中原油田再送一車黃楊苗。杏很想把花追回來,但不敢離開。杏就信步走向自己的顏料廠,這個讓自己嘗盡酸甜苦辣的地方。
自從出去之后,杏就沒再來過這里。杏用回家時母親給的大門鑰匙打開廠門,廠里的空地上已經被母親種了許多杏樹,杏樹都開了花,雪白的杏花和杏花的香氣讓人心醉。杏的酒勁徹底醒了,其實杏回村后就知道了村里的顏料廠垮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太污染被環保部門關停的,顏料廠是高污染企業,你要開,就要想到環保。
杏又想到自己結婚那么多年沒有生小孩,不是自己身體原本就有問題,而是自己被污染的呀。杏問自己:為什么非要重開顏料廠呢?
杏看看滿院的杏樹和怒放的杏花,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說:咦,為什么不能改主意呢!我把苗圃辦好,把顏料廠變杏園,把杏園管理好,還有這些車間和房子,面臨蘆河,現在時興自然休閑娛樂,杏樹結果早,每年五月份就收獲完畢了,有半年時間都是綠樹林,我何不在這里開個休閑美食城呢!
我叫杏,媳婦叫花。我的杏園休閑美食城就叫“杏花村”。
杏正高興時,手機響了,是裝苗木的車要來了。
(插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