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令進入“大雪”,他家里還沒生火,三間淺屋里連個“小十四黑白”也沒有,而這個寒舍卻偏偏擠在聞喜城開發(fā)區(qū)的富貴窩里。正堂上“三條魚兒”齊心協(xié)力托起一個九寸圓盤——那是七十年代末聞喜陶瓷廠自制的一件陶,陶的中心烤制了雷鋒的頭像,在這寒舍里折射出清冷的光輝。歲月流逝到今天,雷鋒出國去了,焦裕祿被歷史的塵土埋得更深了,兩句童謠開始長大:“三年村支書,十間磚瓦房”,這謠兒用酸酸的童音唱出了對那種失去的風(fēng)尚的呼喚。張希華在大尾溝村當(dāng)了三年村支書,有人說他憨,“憨得不知道往自己布袋里弄錢”;老婆說他憨,“憨得打一會不操心,他就把我的錢往外弄”;老娘早就說他憨,“憨得一下大雨我這娃咋就光知道往外跑”。這些年里,他帶領(lǐng)村民勁死地干,終于干出了一個好名聲:“他是聞喜的焦裕祿”——聞喜出了個焦裕祿,當(dāng)年蘭考人贊揚焦裕祿的那種流淚的場面又在聞喜大地上重演起來,成了一個千人傳、萬人頌的好故事。
(一)天靈靈,地靈靈 " "我家有個夜哭郎
大尾溝——這溝名先怪怪的。祖先給這溝取不下好名字,倒是看見大灰狼們夾著大尾巴往溝里跑,跑來跑去就跑出了名。狼們在溝里開會,說這地方?jīng)]啥跑頭了:“干山干石頭,喝水先發(fā)愁,崽子養(yǎng)不活,一不操心就掉進刺兒窩。 ”
1952年隆冬,嗚嗚的山風(fēng)裹著嬰兒的哭聲布告各山頭:張家窯洞窟窿里經(jīng)過十個月的“孵化”,墮落了一個山崽,墮入人間陽世的他,全如墮進了苦大仇深的苦海里,就擠住眼窩勁死地哭。爺爺抹著眼淚說:“我這孫孫恐怕是看到上蒼給他安排的命運太苦了,才把娃給熬煎成這個樣?!本驼埾壬嬃朔?,畫條四蹄朝天的顛倒驢——“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明”,但可惜的是“走路君子”們都不走大尾溝這條路,先不說這條路陡窄得就不是人走的路,問題是那條路還是一條“丁”字不出頭的斷頭路,它“丁”到大山的肚子上就沒了“前程”了,君子們到這里走球哩。君子不走這條路,自然就談不到“念三遍”,既然談不到“念三遍”,那顛倒驢兒就沒法顛,既然這東西沒法顛,他就又攥緊四蹄擠住眼窩仍然勁死地往下哭。 張家添了人丁,但他這“丁”并沒給張家?guī)砩鹾谜最^,爹娘第一操心的倒是:“咱這崽能養(yǎng)活嗎?”
說來也怪,這山崽就是吃蘿卜啃榆皮也上膘,天生的剛強驃悍,脊背寬得像石碑,干起山活來既有心眼又舍得出力。那年月,天下萬物皆瘦,唯耐貧耐寒的油菜根獨肥,蒸出來的油菜根全像剛撈出肉鍋的豬尾巴,只要吃上一頓豬尾巴,他就全當(dāng)過一回年,爺爺就扳起老镢一般的老臉正大光明的去偷集體的油菜根,這叫“借”! 爺爺常到油菜地里“借荊州”,他就天天過年哩——大尾溝的油菜根喂養(yǎng)著他,他一尺二尺地長高了。十三歲上,那嫩嫩的雙肩挑起老先人傳下來的槐木老水擔(dān),擔(dān)起兩只老木桶,踏上彎彎扭的“蛇蛇路”,過黑溝,上黑山,進入一條大黑谷,那谷被三座大山合圍著,是為黑山、盤山、塔塔山,不到正中午,日頭就照不進來,里頭老是黑黑的,深處夾著一泉,名字就叫黑泉??茨侨⒉煌?,都說像“老婆尿尿滿屁溝潺”,不像“男人尿尿是一條線”,他等那老婆尿滿了才去擔(dān),這叫擔(dān)一擔(dān)頂一擔(dān),他擔(dān)起那擔(dān),全像雞蛋拖碌碡,拖了沒幾步,一不操心掉進“刺兒窩”,那兩個老木桶潑潑灑灑向溝底滾去了。天黑了,他抱著幾片桶板板和六個鐵環(huán)回來了,卻在爺爺面前使厲害:“咱為啥不把那泉兒牽過來,牽到咱的家門口,不就不擔(dān)水了嗎 !”
爺爺盯住孫子看了老半天,自言道:“這崽行,我這崽是屬龍的,保不準(zhǔn)我這老張家呀這往后哇還要賊狗日的出他一個圣人哩!”
日飛月走,張希華出落得與他的名字一樣漂亮,姨夫給他在聞喜陶瓷廠謀了個“臨時工”,他終于走出大山,成了“干事的”。本村姑娘柴翠蓮憑著聰明才智考進541兵工廠,那兵工廠是國營的,她成了國營廠里的“正式工”,她這個國營廠里的“正式工”不知咋就擠住眼窩一心要下嫁那個縣級企業(yè)的“臨時工”。1977年,陶瓷廠給他們在如今的開發(fā)區(qū)劃了一分八厘地皮,他倆蓋起三間小屋,女貌郎才,溫溫暖暖,鉆進這個小屋里,柴翠蓮覺得滿沾光。
張希華身在小屋心在山,心想:“咱大尾溝人咋就那樣窮? 我看窮就先窮在這沒路上;咱大尾溝人活個人咋就這樣難? 我看難就先難在這沒水上。外面的女女不往大尾溝嫁,大尾溝的女女倒是想方設(shè)法往外跑,照這樣一直跑下去,咱這大尾溝以后不滅了?!辈翊渖徴f:“你有媳婦就行啦,打人家媳婦的主意干什么!”
(二)報告文學(xué)不像 " "小說能往好的編
大尾溝地處中條山前沿,出縣城,上南垣,上行40里路程就到了。星期天,這位城里的“干事的”騎著新車,梳著分頭,戴著手表回來了,那派頭倒是與山民們不一樣,他召集他那群窮光蛋開會,會議精神很簡單,但提出的問題卻家伙三:
“你們想娶老婆嗎 ?”
“那還用說……想……想娶……”
“想要娶老婆,就得先修路,要是這路修不好啊……咱這大尾溝就滅啦!”
窮光蛋們拍拍“干葫蘆”一想:“真的, 照這跑法跑下去,不滅等球哩, 好 , 修, 修!”
希華說:“咱們說好了,半路不準(zhǔn)變?!?/p>
“不變不變, 誰變,從他爺爺那輩開始,都是你孫子!”
老二瞇起眼說:“希華,你七天只有一個星期天,我們干七天,你才干一天,你日弄誰哩?!?/p>
希華說:“我到廠里把包裝工辭了,改成拉炭工,因這活臟、苦、黑,所以廠里對拉炭工很寬松,只要保證窯口有炭,其余時間自己支配。”
老二問:“希華,你的‘其余時間’是在這里支配? 還是在你那國營的美人兒跟前支配?咱得說清楚?!?/p>
………
張希華變成了“拉炭的”。柴翠蓮以為是廠里工作調(diào)動,也沒留心。
張希華又與那一小撮“拉炭的”搞買賣:
“我一個頂你三個干一天,然后你三個頂我一個干三天,行嗎 ?”
買賣搞成了,希華節(jié)出了大塊時間。他把這一月的28塊錢工資提前領(lǐng)了,買了镢、锨,要“雁牌”的,雁牌硬,余錢買了幾包聞喜煮餅。
修路的人多起來。
月底,翠蓮問希華要工資:“錢呢 ?…… 你這月發(fā)的工資錢呢 ?……”
問得希華的那顆頭只管在脖項上側(cè)來側(cè)去,實在側(cè)不過去了就開始編:“錢么?……咱娘病了,我給咱娘花了……”
聽說婆婆生病了,翠蓮將自己剛領(lǐng)的工資交給他:“快回去,快回去……”
希華回來了,煮餅回來了。
煮餅吃完了,應(yīng)該干活了。
老二說:“希華……哥……我今天有點事……你看……”
那幾個說:“希華……哥……我今天有點病……你看……”
“報告文學(xué)”不像小說能往好的編,小說里往往是英雄人物一呼,其他群眾就百應(yīng),只要道理說通了,大家就跟他一齊干。可惜張希華是個凡人,不是英雄,這伙人也不是小說里的“革命群眾”,張希華把三寸不爛之舌磨爛了,不頂事,好像這路是給他張希華修的。大家尿不到一個壺兒里,尿不成一條線,尿得“滿屁溝”胡潺。山民的惰性、劣性露出來了。希華說:“好吧,你們有事有去吧,有病病去吧,老子一個干,老子把路修好了,你們都把你那兩只驢蹄子給我背在肩膀上,不準(zhǔn)在老子的路上走 !”
“……那不是拿嘴嘴說說就能說好的,要是拿嘴嘴說說就能說好的話,老先人就沒長嘴嘴?要是拿嘴嘴說說就能說好的話,老先人那兩片嘴嘴早就說好啦…… 那是料姜路,石頭路,那不是豆腐路 , 兩片嘴嘴說修好就能修好 ? 修球 !”
“不信你看著,慢慢看著?!?/p>
“哼,才進城當(dāng)了幾天干事的,就想霸咱大尾溝的道!”
“原來是個路霸,不是人 !”
“在這里支配? 支屁!支不了三天兩后晌就連屁都支不起來了 !”
“呸 !”
(三)蓮蓮開始驢打滾 " "張希華就要賠錢了
三天以后,張希華下山了,翠蓮問:“你看娘咋就看了三天 ? 娘生了啥病 ?”
欲加說謊,何患無詞,正編哩,忽聽得敲門聲,是老岳父下山了,進城了, 老漢臉色不對,一進門先撕住女婿的前襟:
“……咱這光景總不能這樣往外胡搗吧?照你這樣搗下去,幾天不把光景日踏完啦,我蓮蓮還咋個跟你過 !……”
窗戶上的那層紙兒給捅破了,這“不是人的”原來把我給哄了——蓮蓮開始淚兒漣漣,口口聲聲要這“不是人的”賠她的錢,那架式全像黃世仁逼債楊白勞,一回緊似一回,一會緊似一會,而且還要:“算利息, 我那利息是驢打滾!”
蓮蓮開始“驢打滾”,張希華就要賠錢了,但拿啥賠?下班后到木材公司給人家裝木料,裝一拖拉機能掙兩三毛;“返還糧”回來就背麻袋,背一噸玉米掙一塊;也去水泥廠背水泥,背一噸水泥四毛錢,只要能掙錢,啥都干。晚上到火車站下炭,火車大方,只要狠干一晚上,就能掙他兩三塊。雞叫頭遍,“不是人的”回來了,懷揣三個人民幣,那黑手捏著黑錢,把黑錢交給蓮蓮。蓮蓮心軟了,蓮蓮心疼了,蓮蓮不逼了,蓮蓮不“驢打滾”了,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勸他:“算了,你欠我的錢不要了。”蓮蓮給他打水、做飯,抽空在自己臉上擦那擦不干的從心底深處悔出來的那號漣漣的淚。
蓮蓮窩盤他:“下一禮拜天,咱倆也拿出‘干事人’的派頭,逛他一回電影院,進他一回服裝店……回來我給你包餃子,???”
蓮蓮開導(dǎo)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咱倆好不容易跳出干山進城了,走到高處了,哪有跳出城再進干山的道理? 你說這話對嗎? 啊 ?”
蓮蓮端上餃子喂他,那餃子里包滿了甜言蜜語:“此間樂,別思蜀了,別想那大尾溝了呀,啊 ?”
蓮蓮使完軟的又拿出硬的來,扛出一顆糖衣裹著的炮彈:“再敢胡干,咱就離婚!”——那糖彈倒是家伙三,終于炸開了女婿的竅:
“好好……好,往后我洗手不干了,下班以后,也和其他人一樣,下下象棋打打牌,要不糾集幾個混混到野外打兔娃?!?/p>
蓮蓮堆下一串笑:“只要我女婿走正路,這就比啥都強了。”
蓮蓮真是個有本事的好君子,沒幾遍就把她這“驢兒”給念誦得顛過來了。
蓮蓮覺得她有了“前程”了。
蓮蓮開始使心眼,告訴廠會計李阿姨:“希華的工資不準(zhǔn)他領(lǐng),只準(zhǔn)我領(lǐng)?!?/p>
蓮蓮將工資領(lǐng)回來,就一個一個穿在肋支上,要想拽下一個來,難著哩。
(四)張希華身在小屋心在山
柴翠蓮身在聞喜心在漢
下班了。混去了?;炝巳旎貋砹?。提了一只野兔娃。
蓮蓮問:“……南垣打的?……北垣打的?……”
“北垣 ! 峪堡村 !…… 不信你問燒窯工銀銀,我吃住都在他家里 !”
蓮蓮相信了,便不去問銀銀。
上完班,又要去打兔娃。蓮蓮就給他烙了幾張厚燒餅,禮尚往來,又特意給銀銀烙了幾個圓饦饦,喜喜歡歡打發(fā)他去打兔娃。只要女婿不去南垣去北垣,這“道路”和“路線”就算走對了,政治學(xué)習(xí)課上講,只要有了正確的路線和方向,革命就會勝利。蓮蓮勝利了,蓮蓮就心甘情愿地守著這個家,家里清靜得像個姑姑庵,庵里有個很有修養(yǎng)的“君子姑姑”叫蓮蓮。
希華來到南北垣交叉口,看看沒有熟人,立即改變“路線”和“方向”,飛快向南垣竄去,那速度全像是在攆兔娃。過河底,穿董村,越過洞子溝,竄向中條山前沿陣地,竄回他的大尾溝。山里長大的他熟知野兔的生活習(xí)性,兔子走熟路,只要刺柴上有兔毛,就在這株刺柴上設(shè)下一個巧妙的“圈套”,將這圈套設(shè)好了,然后從堰根老棗樹下的料姜窩里刨出他的镢和锨,砍他那路,那圈套就忠于職守,守著株兒逮它的兔——這與其說是套兔娃,倒不如說是套蓮蓮,只要圈套不落空,就能繼續(xù)往下混。
年關(guān)將至,廠里放假了,人人都忙著辦年貨,蓮蓮抱著兒子小良珠也去辦年貨,到山貨攤前三岔路口的岔口上,碰上幾個大尾溝的長輩人,就勸她:
“蓮蓮,咱大尾溝這路,天生就是這號路,幾十輩輩人都走過去啦,到咱這輩人腳上就走不過去啦?咱這輩人的腳都變成三寸金蓮啦?……那是料姜路、石頭路、不是豆腐路,一個人就是砍死了也砍不通那條頑皮路!”
蓮蓮一臉霧:“……啥?……啥?……”
大尾溝人回過茬了,趕緊往回咽:“沒啥……沒啥……”
但咽不回去了。蓮蓮的胸脯開始起伏,蓮蓮的肚子開始變胖。
年貨不辦了,兒子哭著要買小炮,蓮蓮說:“買!買!你就光知道買!”——那兇相全像老狼要吃豬崽子。兒子擦擦委屈的淚:“媽媽,我不買小炮了,也不買氣球了……”
回到她的姑姑庵,爐火快滅了,她卻忘了去添炭。珠珠縮在墻角里,怯怯地看著他那狼媽媽??纯次魈?,那黃黃的日頭已快落山了,難道我這“不是人的”不回來過年了? 她想動身去大尾溝——但聞喜人忌年三十晚上走夜路,這個晚上叫“亂竄黑”,因所有的鬼們都等日頭落山后各自要往自家的供桌上竄,為的是過個團圓年,所以這“亂竄黑”不能出門,出門準(zhǔn)能碰上亂竄的鬼……入夜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漫天飛舞,夾著嗚嗚吼叫的西北風(fēng),把“亂竄黑”攪得亂亂的。蓮蓮的心里也亂竄起來,她抱著凍得發(fā)抖的珠珠,這母子兩個全像天上的“穴秀”一樣,縮在一起“守年歲”,風(fēng)吹門響,幾次慌急著跑出去,又滿臉失望地走回來……“離婚”——這兩個不吉利的字眼像披頭散發(fā)的鬼一樣漸漸地抬起頭來逼視著她……好害怕……離了婚我這珠珠可咋辦?這小孽障倒成了捆媽入牢的麻繩了,這繩兒如何割得斷、扯得爛?……一個“親”字掰不開,就是硬掰開了,還連著心,連著筋,這不把媽的這顆心給撕爛啦? 這不把媽渾身的筋給抽出來啦?……蓮蓮睜眼淚,合眼淚,看著懷里抱著的小珠珠,那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一樣,一串一串掛下來,滾在珠珠的小臉上……唉——,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走,但我隨著他往哪里飛? 好不容易飛出來了,難道如今又要飛回去? 回到那“三座大山”里,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小時候她曾跟著娘去提水,白白的寒霜扭扭的路,高高的懸崖深深的溝,那路只有“一拃兒寬”,最寬處也只有“一拃一跪”——那“一跪”就是還能往前“跪伸”一指頭,這“一拃一跪”的寬敞地方就成了上行人和下行人的避位處。蓮蓮拽著娘的衣襟顫顫地走,娘吩咐,操心著,咱這貧苦的山路呀,“山羊吃飽肚子不能過,過不過去就滾坡”,前年個,你五叔就是在這條路上滾坡了,如今還夾著兩支杖。娘操心她的蓮蓮,沒操心她的瓦罐,那恨心的山石頭就把娘的瓦罐給碰破了,娘提著那根“瓦罐系系”一路哭著下山了,蓮蓮踩著娘的腳印也一路哭著下山了,娘吩咐蓮蓮長大要往山外嫁,可不敢踩著娘的腳印往下走了……有道是“后山山女嫁前山,前山山女望平川”,外祖母從后山熬到前山里,母輩們從前山熬到半山里,到了閨女這一茬,才從半山熬到山腳根,熬到孫女那一輩,這才敢偷偷望望那平川里——這就是“一輩一輩往外熬,一茬一茬向前靠”,而有本事的柴翠蓮卻一下熬進了聞喜城,而且熬成了“國營的”。她常常暗暗自夸哩,咱弄得就算不歪哩,而弄得不歪的她卻讓這“不是人的”故意給你弄得歪歪的……試聽窗外,那貧苦的恨雪愈下愈大,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聽說上蒼也公道,這一輩給你一個孬女婿,下一輩就必然給你一個好女婿,這一輪一輪是跳著的……熬著吧,熬到下一輪,可不敢再擠住眼窩嫁雞嫁狗了……忽聽得一聲鈍響,是鄰居家“接神”的爆竹,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朦朧中又聽得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擁抱了聞喜城……蓮蓮的淚從年那邊終于流到了年這邊 。天亮了,鄰居家的娃娃們吃飽年餃子,穿上新衣服,來喚珠珠了,珠珠也要吃餃子,媽卻說:“吃!吃!你就光知道吃!”珠珠不吃了,珠珠擠住眼窩哭起來,媽卻說:“哭!哭!你就光知道哭!”珠珠不哭了,珠珠的眼兒睜起來,滿臉都是霧,問:“咱家今天不過年?”——兒子的一句問話又把媽的長淚短淚問出來,珠珠說媽:“你咋就光知道哭、哭,哭啥哭?”兒子伸出嫩嫩小手給媽擦淚淚:“我去別人家拾小炮,拾來小炮在咱家放,咱家也就有炮花了,咱家也就過年了,媽媽就不哭了,珠珠就有餃餃吃了……”
柴翠蓮身在聞喜心在漢,我這“不是人的”漢怎忍心年初一讓我活守寡,她將小良珠送到鄰居趙大媽家,求大媽給她看一天:“我回一趟大尾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