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元鼎革之際,元人王惲通過傳承與實踐,形成了豐富的散文創作理論。他認為,文章之道,首先要本諸經史;其次注重學習與創新,貴乎自得;寫作時要熔裁結構,起首響亮,結尾警辟;在具體創作中要意先辭后,以意為主,為情造文,方能理順辭足。王惲的散文創作論在蒙元時期,既具有時代文學代表性,也具有文學傳承、文化傳遞的特殊意義。
[關鍵詞]王惲;散文;創作論
金元鼎革,文治不興。元曲、戲劇等文學樣式為元代代表性文學,而傳統文學散文、詩歌則相對寂寥,散文理論成就更少。兵火流離之世,有識之士薪繼火傳保留文化火種。王惲作為元初文化大儒,以正統文化繼承者自居,繼承中國傳統文化,發展宋元理學,堅持文學創作,并有意識地進行創作方法的探討。其《秋澗集》保留了大量作品,也包含了他的散文理論。
在散文創作上王惲首先承認傳統文學中“經史”的重要地位,認為創作要在學習“經史”的基礎上有所創新,追求“自得”之境,在言意關系上堅持“意先而辭后”的創作方法,這些觀點是王惲上對中國散文理論的進一步探討。
一、文章之道本諸“經史”
文章寫作以“經史”為據,這是王惲對于文章創作最基本的要求。王惲年幼求學于鹿庵先生王磐門下,王磐對他創作影響很大。《玉堂嘉話》卷五載“鹿庵先生說,為學務要精熟,當镕成汁,泄成錠,團成塊,按成餅。惲以謂作文尤當如是。”王惲繼承了其師王磐對于“學問”的重視,并將其發展進入作文的領域,文學創作首先要以“學問”為前提。那么王磐和王惲所講的“學問”是指什么呢?
在《秋澗集》卷四十五《屏雜說》中,王惲反觀了一生的治學經歷:“天其或者果汝之賢,而有全經全史在焉。溯流探源,剝其華,采其實,咀嚼其膏味,少有所得,以之修身齊家,推而及于物,將見修身有用而不克盡者,尚何以他為哉!”這是王惲對子孫治學門徑的訓導。王惲要求作文要以“全經全史”為底蘊,仔細品讀,牢記其精神內蘊,再下筆作文,方不離文章之道。
王惲多次闡釋了“經史”的重要性。《義齋先生四書家訓題辭》中說:
夫《四書》所載,性命道德之懿,修齊治平之方,道統所由傳授,學者所以修習,推明天理,維持世教,如水火菽粟,日用而不可缺。
在《勉齋記》中,他品評郎中杜記明的作品時說:
疾讀數過,其修辭行已,一以經旨為據,有味哉斯言也!誠信道篤,持志堅進,進而不畫者也。予乃為之說,曰:夫圣人之道,體微而用費,辭要而理奧。雖圣賢有所弗知,故學之者弗措也。充而至于極,愚必明,柔必強,《書》之“懋哉”,《詩》之“匪懈”,皆是也。子思子因道述教,發越微奧,曰勉強而行之。信圣賢善誘致用自得之良規也。
王惲通過列舉例子來闡述“經旨”的奧義。經旨的特征是以義理為中心,體微用費,辭要理奧,作文應當以“經史”為榜樣,內容上要闡發義理道統,形式上要做到“體微辭要”。
史學是王惲治學和創作的又一基礎。王惲作品中有相當部分史學著作,清代四庫館臣在評價他時說“其論遼金不當為載記,尤為平允,即當時取以作遼金史也。”[1]王惲對史學注重的兩大淵源為師承與家學。王惲一生師承眾多,王磐、元好問、劉祁等都有指受。《元史》載王磐“自是大肆力于經史百家,文辭宏放,浩無涯涘”。[2]王磐在訓練王惲寫作時,特別注重史學的訓練,以培養其深邃的史學思維和視角。
王惲的另一位老師也非常重視史學基礎,《文府英華序》載:
仆自弱冠時,從永年先生問學。先生以科舉既廢,士之特立者,當以有用之學為心。于是日就《通鑒》中命題,或有其意而亡其辭,或存其辭而意不至者,課之以為日業。雖云此何時也,然觀多事之際,斯文有不可廢焉者。小子其勉旃。
師承之外,其家學影響也很大。王惲父王天鐸在金代仕至戶部主事,王惲在《汲郡圖志引》中闡明創作原因是“先君之志也。”這種自覺的史家意識正是從其父繼承而來。《金故忠顯校尉尚書戶部主事先考府君墓志銘》記其父“日以經史自娛,尤嗜《春秋左氏傳》、《西漢書》,其天文、術數等學,皆通習之。年既加,一洗心于《易》。”又說“(父)嘗庭訓惲、忱曰:吾已錯,斷不容再,寒殍死,無掾習,能儒素起家,其榮多矣!然學貴專精,汝不見鑒瑩,則乃能別物,學茍不精,如制鑒不明,將安用為?不學《易》,昧涉世之道,不讀《麟經》,無以見筆削之正,吾平昔行已,得乎此而己。”其父對經學、史學的正統地位的認識,深刻地影響了王惲的思想,內化為王惲創作的核心因素。
二、注重學習貴乎自得
學習與創新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論的基本問題之一,唐宋古文運動的倡導者要求為文之法是學習先秦、兩漢的古文,內容充實,語言簡潔。金元時期許多作家都繼承了這些理論,元好問就嚴厲地指出文章創作忌模擬太過,他更傾向于“一語天然萬古新”的自然天成的文章。王惲在散文創作上傾向于繼承古文運動的理論,在創作上主張“學習”與“創新”并重。為文首要本諸“經史”,學習其中的圣人言行、道義精神與史學筆法。有了經、史作為深厚的涵養之后,創作才能溫柔醇正有益世教。
除了師“經史”之外,王惲還在具體的文章創作上提出師“科舉”。《玉堂嘉話》載:
作文字亦當從科舉中來,不然豈唯不中格律,而汗漫披昌無首尾,是出入不由戶也。又云:后學雖不業科舉,至于唐一代時文律賦,亦當批閱而不可忽。其中體制規模,多有妙處。
科舉文在唐宋時期仍然是進步、積極的,唐以詩賦、宋以經義取士,通過它選拔有經邦治國策略和文采非凡的文士,無論是豐富的內容,還是謹嚴的形式都足以為后世文表。加之唐宋散文大家韓柳歐蘇等人的推動,唐宋科舉文也在內容和形式上臻于成熟。王惲和王磐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提出了作文以“科舉文”,以唐宋時文律賦為模板,以使文章合于法度,中于格律,以避免“汗漫披昌無首尾”、“出入不由戶”。這對于元代特殊的時期來講,是非常先進的。
創作以學習為前提,但更重要的是貴自得。
《玉堂嘉話》卷二載:
鹿庵曰:“文章以自得不蹈襲前人一言為貴,曰取其意而不取其辭,恐終是踵人足跡,俱不若子輿氏一字皆存經世大法,其辭莊而精彩也。”
《玉堂嘉話》卷七載:
遺山嘗與張噥齋論文,見有竊用前人辭意而復加雌黃者,遺山曰“既盜其物,又傷事主,可乎?”一座為絕倒。
王磐與元好問是王惲的老師,他們對創新的要求直接影響了王惲,尤其是元好問。王磐也竭力提倡不蹈襲前人,包括僅“取其意”都反對。王惲批評文章在學習“經史”之外,更重創新與“自得”。“自得”這一概念在中國學術和文學史上的使用非常廣泛,在南宋時“自得”就被廣泛地引入文論之中,有“自得之趣”和“自得之妙”而論,到元代時“自得”論文則極為興盛。[3]“自得”即通過自身的內心體悟,以獲得對學問或文學創作上獨到的見解。王惲所說的“自得”在不同語境中,其所指不同。在文法論中他所說的“自得”,指自己的所思所悟所得,即文章構思、語言、意義上都要有自己的創造;而在文風論中,“自得”更有一層哲學含義,即突破法度、拘束之后所獲得的一種自在的狀態。
三、熔裁結構自有法度
文學創作中,形式與內容同樣重要。王惲的散文理論在強調了內容的同時,也提出了對結構的要求,這些理論則較多繼承了其師王磐的主張。《中堂事記》和《玉堂嘉話》都有記載:
五日乙亥,承旨命惲與某同撰釋奠諸文。某人所撰中涉議論,公曰:“文自有體,此等文字,皆是贊頌功德,不當如是。”徐莞爾曰:“不知謂我云何至于,散文亦有三說,入須若虎首,取其猛而重也;中如豕腹,取其釀而多也;末同蠆尾,取其臨出蟄而毒也。”
八月,上都文廟告成,公命某官作釋菜諸文,頗立論其間。公曰:“如此文字,有稱功頌德而已。”又云:“作文亦有三體,入作當如虎首,中如豕腹,終如蠆尾。虎首取其猛重,豕腹取其楦攘,蠆尾取其蟄而毒也。此雖常談,亦作文之法也。”
鹿庵先生曰:“作文之體,其輕重先后,猶好事者以畫娛客,必先示其尋常,而使精妙者出其后。”予偶悟曰:“此倒食甘蔗之意也。”
“虎首、豕腹、蠆尾”結構說,旨在強調在進行散文創作時,入文要“猛重”、響亮,正文內容要豐富、實在,結尾要以點睛之筆,發人警醒。謀篇布局要緊湊、有節奏、張弛有度。王惲以甘蔗喻文章,甘蔗以底為甘,文章亦如此,最后以妙理警人,文章才能有余音繞梁之感。
四、創作機樞意先辭后
元人論文,言意關系是至為重要的一對概念。這源于中國傳統文論的影響,其次則因元代文學受理學滲透頗深。但元之前的文學家們對于“言意”關系的探討,集中在“言”與“意”哪個地位更重要的問題上,立足點多是“文道”關系。如《孟子》的“氣盛言宜”說、二程的作文廢道說,元初許衡等人的作文害道等,很少真正涉及文章創作中“言”與“意”的關系。王惲則直接討論了在創作中言與意的重要性,《文辭先后》中說:
文之作,其來不一:有意先而就辭者,有辭先而就意者。意先而就辭者易,辭先而就意者難。意先辭后,辭順而理足;辭先意后,語離而理乖。此必然理也,學者最當知之。
王惲所提倡的“意先辭后”是立足于文章“意義”與“言辭”本身的。創作以“意”為主,根據要表達的文意來組織文辭,修飾文采,這樣方能順流而下、“辭順理足”,反之,為辭造文,堆砌辭藻以求文意,則必然文意破碎、“語離理乖”。所以作文一定要先確定要表達的主題、感情,再謀篇布局、選詞造句,而非故意使才,賣弄辭采。王惲“意先辭后”的要求是對劉勰“為情造文”創作論的繼承。《文心雕龍·情采》篇“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日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4]劉勰指出,詩人是“為情造文”,而辭賦家們是“為文造情”。劉勰對“為文造情”的形式主義文風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而大力提倡以《風》、《雅》為典范的“為情造文”的創作方法。王惲對文章“言意”關系的分析中,“言”即指構成文章的言語詞匯、篇章結構,文章的修辭手法等,“意”指文章的現實內容、情感,他所堅持的“意先辭后”,就是要求文章的創作要以文章的內容、情感為主,而不能為“辭先意后”,犯“為文造情“之大忌。
王惲在《庭芝評郝奉使文》一文中,從“言意”的角度來批評郝經的創造:
李庭芝見郝奉使文字,謂陳月觀曰:“陵川固才高學博,但出入韓文,未甚孰耳。”余嘗度之,韓文世所重者,其要非一。今李之于郝所以云云者,豈以韓豐而不逾一辭,約而不失一字,郝之反是者極多,不然,是擇焉不精,明理未至,雜以非圣,此有固也。
王惲在創作上要求“意先辭后”,風格上要求“辭順理足”,近于韓愈的“氣盛言宜”之論,“氣盛”是文章流暢的基礎,有充沛的情感、酣暢的情思、要表達的事理清明,才能夠恰當的安排文辭、句式、結構,文章方可“豐而不逾一辭,約而不失一字”,達到辭意雙美的境界。王惲以此為品評標準,反觀郝經作品在“言意”關系的處理上有失錘煉,未能做到“意先辭后”、“理順詞足”的創作要求。
王惲的散文創作論既源于他廣泛的師承與學習,也是其在創作實踐中參磨砥礪體悟所得。在蒙元時期,在文壇歷經兵火浩劫之后,王惲自覺地繼承起中國散文傳統,探索散文理論,指導文學創作,這對元代文壇恢復與融合有很大的引導性;他的這些繼承與探索,在元初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境遇中,不僅豐富了元代散文理論,推動了元代文學的發展。
參考文獻:
[1][清]紀昀:《秋澗集》提要,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五。
[2][明]宋濂等:《元史·王磐傳》,中華書局1997年,第965頁。
[3]査洪德:《理學背景下的元代文論與詩文》[M],中華書局,2005年,第40-50頁。
[4][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38頁。
[5][元]王惲:《秋澗集》[M],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
作者簡介:余敏(1988-),女,江蘇徐州人,江蘇省南通大學,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