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躍華
覃江梅的《當代音樂教育哲學研究:審美與實踐之維》(上海音樂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簡稱“覃著”)是基于她博士論文而出版的專著。該書較為系統地梳理了當代北美音樂教育審美哲學和實踐哲學的歷史發展脈絡并發表評論,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英文文獻”的同時也確實有利于拓寬“中國音樂教育哲學的視域”。但書的立場和某些觀點也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鑒于該書主體內容主要來源于雷默與埃利奧特的代表性專著,且這些專著均有中譯本也易為國人所查找了解。因此,筆者僅就覃著評論值得商榷的地方發表看法以尋求對話。
對審美哲學的評價有失公允
不難看出,覃著具有較深的歷史感。這對于音樂教育哲學這一亟待開發的專門領域的深入了解是非常重要的。但覃著站在實踐哲學的立場進行梳理,顯然,對審美哲學評價的不公已不可避免。就總體而言,“當代音樂教育哲學”僅關注北美是不夠的,對于審美哲學的梳理連盛產哲學的德國都沒有提及是不合適的,尤其在研究現狀中對我國音樂教育哲學的交待更是顯得單薄而令人遺憾。就具體而言,對審美哲學的梳理主要集中在雷默著作上,以下,本文就這方面集中談論覃著中的評價不公現象。
首先,覃著通過自上個世紀初以來的審美哲學探索軌跡的梳理指出雷默著作的代表性意義。但對其評價多用“缺乏邏輯”、“站不住腳”(第189頁)等否定性詞語,對埃利奧特的評價卻用更多的篇幅來贊美,即使批評也僅是用“面臨挑戰”、關注不夠、不足等(第177—207頁)來做簡短的委婉表達。對雷默來自內部的批評描述成是內部“倒戈”、“背叛”(第4頁)。對埃利奧特來自內部的批評卻描述成對其理論是“興趣盎然”、“熱情高漲”(第157頁)。對雷默基于反思而推出的第三版著作做出的調整說成是“他自己意識到審美理論的不足”(第137頁),對埃利奧特自己發動的反思著述說成是“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第156頁)。作者認為實踐哲學是建立在許多學科基礎上的,而對雷默一書豐富的參考文獻卻視而不見,做出“絕對不能單純地套用18世紀以來西方美學”(第145頁)的結論,并說雷默哲學存在的問題是因為它的美學理論有“致命缺陷”(第191頁),讓人感覺實踐哲學的多學科理論基礎就沒有缺陷似的,難道此“多學科”可以不包括這有“缺陷”的美學嗎?對雷默吸取兩千多年以來的豐富美學實踐成果特別是20世界以來的美學新成果忽視不說,似乎認定雷默只是在為有“缺陷”的舊美學“背書”。總之,覃著給筆者的感覺不是在公允地對審美哲學作為一個“維度”進行歷史的梳理,而是把雷默找來給自己的立場實踐哲學“墊背”的。
其次,覃著一方面指責該書主要分析對象即雷默審美哲學是“沿襲了笛卡爾一康德以來的二元論”(第15頁),另一方面又強調“本書中提到的審美理論指的是新康德主義審美傳統”(第16頁)。一方面以實踐哲學范式的姿態指責審美哲學范式,不是用“狹隘”就是用“簡單”來形容并貶低。另一方面又聲明自己的研究采用里吉爾斯基“范式”概念主張,即認為“范式無所謂‘好或者‘壞,只不過是‘起作用或‘不起作用的區別”(第19頁)。一方面在“緒論”中說自己的“研究方法”是采用“文獻分析法”、“歷史法”(第19頁)對兩個哲學范式進行深入分析,給人感覺是在客觀研究。另一方面在“結語”中又著重強調“批判性”面目(第220頁),似在為自己的評價過于偏斜的“參與爭鳴”(第219頁)角色定位做“解說”。可見,立場傾斜不說許多地方還自相矛盾。事實上,對雷默哲學基礎作上述簡單化判斷正反映出作者的分析還不夠透徹。對雷默哲學產生的美國分析哲學時代背景以及當時的“曼哈頓計劃”的要求、布魯納結構主義課程觀的影響都缺乏應有的分析(有的方面甚至只字未提),也對當時學術界普遍重新發現鮑姆加通對美學的感性學本質闡述的進步意義的重視的運用置若罔聞,甚至對雷默重視“體驗”這樣帶有現象學、后現代課題的超前意識也忽略不計,卻指責其“斷然不能在真空中進行”(第145頁)。在筆者看來,雷默之所以要對審美做出嚴格限定主要是與當時流行的分析哲學強調“概念澄清”主張、布魯納結構主義課程觀和曼哈頓課程開發計劃對學科基本結構的強調與要求是分不開的。雷默對審美體驗的強調是對杜威的經驗主義教育學理論的借鑒和對現象學、后現代注重“意義”的體驗研究的初步嘗試,顯然不能僅僅說成是傳統美學的二元論。
此外,還讓人納悶的是覃著對雷默哲學的批評不以作者認為的“變化最大”的最近的第三版本為中心進行梳理,卻把重心放在第一、二版本上,并簡單說其理由是因為三個版本堅持的基本觀點沒有變化,并引用別人話語認定三個版本只是在“講三個故事”(第166頁)。對雷默第三版本的兼容哲學中留有多元文化哲學的空間僅僅說成是“承認”了“文化多樣性的現實”,仿佛雷默是被逼得不得不向實踐哲學讓步做出的不得已改進一樣。事實上,“音樂”能用人類學視野,“審美”就不能進行人類學思考嗎?恐怕審美人類學要比音樂人類學研究成果豐富多的多。撇開人類學,如果我們把“審美”、“音樂”兩個詞放在平等的視野下比較的話,恐怕“音樂”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比“審美”更寬的詞。夸贊實踐哲學視野下“音樂”概念開闊、前沿卻要“審美”原地踏步、狹隘是何道理啊?這樣的評論與其說是在反對學術話語霸權不如說是在非理性層面的爭霸。
重現埃利奧特的誤讀
解釋學是允許個人偏見存在的。如果說對審美哲學評價不公還屬于個人偏見的話,那么對審美哲學的誤讀(即把審美哲學僅理解為情感教育)就實不應該了。雷默在該書中專門用“音樂是情感的一種語言嗎”一節內容來談這個問題,凡是具有閱讀能力的人都能看出雷默實際上是批評把音樂作為情感語言的。雷默說:“只要對音樂的感應是對情感標示的感應就是非音樂的……這種教學也是非音樂的”。接著,雷默還不嫌啰嗦又用“音樂是自我表現的一種手段嗎”一節從前面對音樂客體的論述轉到主體進行分析,說“如果一個藝術家真是在表現他在創作時的感受,他的作品很難具有藝術性”;“如果音樂就是被理解為發泄人在某個特定時刻感覺的自我表現,音樂教育就很不相干了”“如果人文藝術是表現情感的途徑,這畢竟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自動做到的,我們又何以要認為他們是一門學科呢”;“藝術教育貶值就是因為以為他們搞的是情感教育”;“由于感覺這個詞常常被認為只限于情感,所以感覺這個詞和藝術用到一起時,常常被認為是意味著所有的藝術必須帶有感情色彩,我們的藝術體驗只能是動情的。但是這是對藝術與感覺的關系的非常局限的概念:它不是我們這里所講的概念”;像這樣的論述在隨后的章節中還有筆者很納悶,覃著對此為什么視而不見非要僅僅認定雷默哲學是情感哲學呢?接下來,雷默的分析啟發了我,雷默說:“打消了音樂是情感語言和一種情感表現的概念,順理成章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呢?雷默說:“人類的所有體驗都充滿了主觀感應,充滿感覺,感覺對于人生猶如空氣對于人體”,也就是說“審美教育”就是“感覺教育”,這樣一來,實踐哲學要對“感覺”這個重要的“如空氣對于人”一樣的東西進行批判恐怕就難了,進而錯誤地做出了雷著并沒有沿用審美原義“感覺”的判斷(第80頁)。是不是出于因為難以批評又要批評才能把自己的觀點立起來的考量,才故意對雷默哲學進行誤讀或者作狹隘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踐哲學確實誤讀、狹隘了雷默審美哲學的本質。而且,這樣的誤讀與其說是覃著的分析,還不如說是埃利奧特的觀點@。埃利奧特在自己的專著中還告誡我們:“有哲學思維的人還要努力去平衡系統性批判和系統性理解。因為如果沒有真誠地去傾聽和相信別人的解釋,那么就很容易只懷疑別人的信念、而不去懷疑自己的信念”。真不知道埃利奧特等人是怎樣去真誠地傾聽別人的。當然,雷默哲學也確實不完全排斥情感教育(他說的情感教育跟我們理解的情感教育有很大出入),但他認為情感教育只是感覺教育這個茫茫大海中的一個很小的浮標。把雷默哲學僅當成情感哲學進行批評進而徹底否定,顯然是犯了“稻草人”邏輯謬誤。endprint
音樂教育哲學能擁有更開放的未來嗎
面對實踐哲學對審美哲學的洶涌批判,雷默在其著第三版用了很多篇幅進行反駁,認為實踐哲學者的批判是“過度簡單化,或者是過度夸大,或者是曲解”。中國學者也發出一些反對聲音。雷默一書翻譯者熊蕾認為有些批判者是“為了在理論爭論上占上風”而曲解,為了“趕時髦而對所謂新理論生吞活剝地引用”。王安國教授也撰文指出,音樂教育哲學由審美哲學轉向實踐哲學不具有普遍性。不要動輒就說審美哲學過時了,也不要無保留推崇實踐哲學。廖家驊教授發文批評到,“照搬照套這些洋哲學顯然不符合中國的國情”。如此情勢正如覃著描述到,這兩種哲學的爭論從20世紀后期起直至當下還在繼續,管建華教授在該書序言中也指出,“這兩種哲學爭論的熱潮也逐漸進入中國”。筆者之所以要為審美哲學做一些辯駁是因為,審美哲學作為人類長期實踐的歷史積淀來之不易,它是一種人類創造,也是一種文化,不可能徹底清除,實踐哲學不能動不動就做出“從根本上否定它的理論基礎”(第137頁)的結論,讓人誤以為審美哲學毫無價值。對實踐哲學的批評也不是想徹底推翻它,希望我們能多一些冷靜的觀察,“不僅要看它怎么說的還要看他怎么做的”,這是國家外交部常用的言辭,我覺得用在這也比較合適。總之,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辨證的去分析和借鑒還是比較妥當的。
遺憾的是,國內簡單化思維還是存在的,不僅表現在實踐哲學對審美哲學的批評上(其實,批評也沒有什么太多新意,有些文章甚至大量重復著國外的爭吵),而且還表現在對雷默哲學的盲目崇拜方面,如有研究者就聲稱,“美國雷默的思想幾乎構建了新課標制定的整個理論基礎”。在筆者看來,雷默審美哲學不能代表審美哲學全體,顯然也不能代表中國音樂教育的審美哲學。這一點音樂課程標準研制組組長王安國教授在最近的文章中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實踐哲學企圖用對雷默進行否定而波及全體的簡單化思維,無視審美哲學多樣性現實不可取,作為中國音樂教育研究者也采用這么簡單的論斷,忽視幾代中國人對此付出的努力而做出如上簡單判斷也實不應該。在筆者看來,中國的音樂教育審美哲學是建立在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指導下的,以“人”為邏輯起點構建的全面發展觀視野下的審美哲學。它不同于雷默和埃利奧特完全從音樂本質推論出的音樂教育哲學。
作為信仰實踐哲學的朋友,也不要把審美哲學當成“狼”,似乎不“打倒”它自己這個“小羊羔”就沒法“活”了。事實上,雷默在他的書的第三版已經提出了“兼容哲學”的構想,可見,“狼愛上羊并不荒唐”,我們也希望看到實踐哲學能拿出“與狼共舞”的勇氣,不要動不動就說與之“水火不容”。如此下去,我們似乎應該可以樂觀其成了。但就當下的現狀來看,僅促使兩種哲學達到和諧共處好像還遠遠不夠,因為不管是審美哲學還是實踐哲學,我們似乎都忽略了我們生產哲學服務于實踐最終必須依賴于作為實踐主體的教師這一核心環節。加拿大音樂教育哲學家鮑曼曾無奈地說到,北美音樂教師許多人根本不關心這些哲學(第4頁)。據筆者了解,中國廣大音樂教師又何嘗不是啊!金兆鈞曾在一篇文章中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來形容當時國內人們在剛接觸流行音樂時的狀況,我覺得挺形象的。借用來形容當前中國音樂教育哲學存在狀況也很恰當,兩種哲學的支持者猶如兩岸的猿聲,“啼”個“不停”(爭論不休),但許多音樂教師猶如那位“劃船人”,在“啼鳴”中早已駛向前方。
兩種哲學之所以爭論不休恐怕主要在于我們的慣性思維還是存在音樂教育必須只有一種教育哲學的心態。實踐哲學及文化哲學(管建華先生概括埃里奧特說“他提出的……就是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哲學”表面上聲稱視野寬廣,但過度排斥、否定審美哲學也難逃“爭霸”嫌疑。事實上,被我們遺忘了的實踐主體——每個教師也都有自己的實踐智慧即個人哲學。即使再差的音樂教師也有自己的教育觀念在支配著自己的實踐。筆者認為,合理的音樂教育哲學布局除了肯定既有音樂教育哲學范式存在的合理性外還應該包含個人哲學維度。因為,首先這是教師的個人哲學,它直接影響教師的實踐,是教師的實踐智慧,也是教師真真切切在用的哲學,不是我們承不承認的問題。其次,當前社會是全球化的社會,是商品社會,文化成了商品(消費品),甚至理論也成了商品。學校教育也難逃這樣的后現代文化邏輯。商品社會的規則是由市場決定的。市場邏輯重心在于消費,再好的哲學構想(文化消費品)如果不被教師(消費者)所選擇也只能僅是一種理論假設而已。就這一點來說,不管審美還是實踐哲學家們都需要轉變觀念,變“哲學指導實踐”那么一個威嚴的面孔為“哲學服務實踐”這樣一個平等友善的姿態。同時哲學家們還需要虛心接受來自實踐領域教師的檢驗。也只有經過實踐教師檢驗的哲學才更具有活力和相對真理性。而且哲學家們獲得來自實踐的聲音也有利于進一步改進哲學的研究和創新去更好的服務實踐,變“哲學指導實踐”的傲慢姿態為“哲學來源于實踐”的謙卑情懷。再次,重視教師的個人哲學也有利于增強教師的力量,提高教師跟哲學家進行對話的能力,使得教師更具有選擇能力。這既有利于促進哲學服務實踐的落實,也會減少不至于使教師僅局限于自己的小天地而孤芳自賞。同時提高教師的哲學學習與研究(也可以說叫反思)能力也符合當下教師專業化發展的期待。
覃著在結語中提出“走向一個開放的未來”的展望,從其站在實踐哲學立場對審美哲學的充滿否定性評價來說,筆者看不出其聲稱的“包容性”、“對話”的“未來”(第220頁)的邏輯結論。如綜筆者上述分析,假在普遍性(暫時指審美哲學)、特殊性(實踐哲學或者多元文化哲學)、個體性(個人哲學)三個維度上構建一個多元音樂教育哲學合作平臺,中國的音樂教育哲學或許才能真正迎來更加開放的、具有全球意識的未來。(責任編輯 金兆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