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阿Q正傳》問世以來,一般人都把阿Q僅僅作為一個農民來看待,都把阿Q僅僅歸結為“農民的典型”,這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對這個藝術形象的研究,使人們不能更加深入地認識這個形象的典型意義,不能更加充分地估計這個形象的藝術價值,因此,有必要對這一問題繼續進行探討。
魯迅曾經明確指出,《阿Q正傳》并不僅僅表現農民。他在《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說:“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因為,已經說過,我們究竟還是未經革新的古國的人民,所以也還是各不相通,并且連自己的手也幾乎不懂自己的足。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在將來,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而現在還少見,所以我只得依了自己的察覺,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作為在我眼里所經過的中國的人生。”(著重號是筆者所加。)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魯迅寫《阿Q正傳》的主觀意圖是要表現“國民的魂靈”、“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和“中國的人生”。這里,“國民的魂靈”顯然不能僅僅歸結為農民的魂靈,“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顯然也不僅僅是農民,而“中國的人生”更不僅僅是農民的人生。由此可見,魯迅寫《阿Q正傳》的主觀意圖決不僅僅是表現農民,而是表現所有受壓迫的中國人民的“魂靈”和“人生”。
這里,涉及一個長期爭論而至今尚未解決的問題,即“國民”的含義問題。對此,一直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國民”指不包括統治階級在內的人民大眾;另一種觀點認為,“國民”指所有的中國人。究竟如何理解才好,我認為要聯系魯迅的具體作品進行具體分析。因為,魯迅在不同時間、不同作品使用“國民”這個概念時,含義有所不同。至于他在《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所說的“國民”,應是指所有受壓迫的中國人民。因為,魯迅在這篇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現在我們所能聽到的不過是幾個圣人之徒的意見和道理,為了他們自己,至于百姓,卻就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了,象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緊接著作者就說:“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后面又說:“在將來,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顯然,這里說的“國民”就是前面說的“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了,象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的“百姓”,也就是后面說的“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這些都是指所有受壓迫的中國人民。這就進一步說明,魯迅寫《阿Q正傳》不僅僅是表現農民。
《阿Q正傳》不僅是表現農民,那么,阿Q就不僅是“農民的典型”,然而,《阿Q正傳》的主人公為何是個農民呢?即魯迅為何偏用一個農民來表現所有受壓迫的中國人民呢?我認為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文學形象必須是高度個性化的,作家必須用個別表現一般,以特殊反映普遍,必須通過具體、獨特的人物表現一個階級、一個民族、一個時代,因此,魯迅也必須用一個具體、獨特的人物來表現所有受壓迫的中國人民,而不可能塑造一個抽象的,沒有職業、階層特征的人物。第二,作家的創作必然受生活閱歷和生活經驗的制約,只有寫自己所熟悉的社會生活,才能更加真實、深刻地表現社會生活。魯迅熟悉農村生活,深切了解農民,辛亥革命時期,他正生活在紹興,對當時農村和農民的情況有親身的了解,因此,他選擇農民來表現辛亥革命時期的社會生活是很自然的。第三,當然,知識分子和小市民的生活也是魯迅所熟悉的,但是,要表現中國人民的愚昧麻木這一主題,選擇農民更有其重要和特殊的意義。古今在《<阿Q正傳>:“為人生”的藝術杰作》一文中說:“為了批判國民性的弱點,為了畫出一個‘沉默的國民的魂靈’,魯迅為什么要選取一個赤貧的農民來作為藝術的表現對象呢?這是因為,這種畸形的精神現象出于上層社會,他并不會認為有什么可驚異的,而它竟成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貧苦農民的精神特點,這就不能不使魯迅感到痛心了。……連底層百姓竟也麻木不仁了,國家、民族默無聲息就勢在難免了,魯迅不能不因此而心憂如焚。”這種說法是很中肯的。但還應補充一點,即中國是一農業大國,農民占中國人的絕大多數,大多數人都這樣愚昧無知、麻木不仁,中國的現狀和前途可想而知,這自然使魯迅格外感到沉痛。很顯然,選擇處于社會最底層、占中國人絕大多數的農民表現“沉默的國民的魂靈”,更能振聾發聵,更能使人警醒,更能“引起療救的注意”。正如巴人在《魯迅的創作方法》一文中所說:作者“有意地把最本質的東西……如把精神勝利的士大夫精神,放在雇農的阿Q身上……”
《阿Q正傳》不僅是表現農民,阿Q也不僅是“農民的典型”,這從《阿Q正傳》發表之后廣泛的社會反響中也得到了證明。魯迅在《<出關>的關》一文中說:“還記得作《阿Q正傳》時,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恐,硬說是在諷刺他,……”高一涵在《閑話》一文中說:“我記得當《阿Q正傳》一段一段陸續發表的時候,有很多人都傈傈危懼,恐怕以后要罵到他的頭上,并且有一位朋友,當我面說,昨日《阿Q正傳》上某一段仿佛就是罵他自己。”日本學者增田涉在《魯迅傳》中說:“《阿Q正傳》一發表,那些平素和魯迅不睦的人,到處象蒼蠅似的嗡嗡叫起來,說這篇作品是罵他們的。”從這些記述可以看出,《阿Q正傳》發表之后,很多人都以為是在“諷刺他”、“罵他”,這些人有“小政客和小官僚”,也有高一涵的“朋友”一類人,還有“和魯迅不睦的人”,這些人都不是農民。然而,他們為什么都對《阿Q正傳》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呢?顯然就是因為他們都有阿Q精神,都從阿Q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如增田涉在《魯迅傳》中所說的:“那時候的中國人都有著全部或部分的阿Q性格。……阿Q式的人物是封建的遺物,不僅僅是在農村有,……”增田涉是日本著名的魯迅著作的翻譯者和研究者,1931年來上海,曾長期在魯迅家中聽魯迅講解《中國小說史略》和《吶喊》、《彷徨》,和魯迅交誼較深,他的《魯迅傳》發表于1932年,發表前曾經魯迅過目,因此可以認為,他在《魯迅傳》中的記述都是魯迅所同意的。
綜上所述,從作者的主觀意圖上看,阿Q是所有受壓迫的中國人民的象征;從作品的客觀意義上看,范圍則更廣。因此,我們不能把阿Q僅僅作為一個農民來看待,不能把他僅僅歸結為“農民的典型”。強調這一點,可以使我們更加準確、深刻地理解《阿Q正傳》這篇作品,更加深入、充分地認識阿Q這個藝術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