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權社會主導下的女性命運

繼島崎藤村的《破戒》在日本文壇引起了巨大反響之后，田山花袋的《棉被》再次將人們的視線從宏觀的社會矛盾層面引導至個人的內心世界，以他本人為原型的主人公竹中時雄的形象得到了空前的關注，帶有私小說色彩的自然主義文學逐漸在日本確立了自己的地位。通過對作品中女主人公芳子的“新女性”形象的分析，了解新舊思想沖突下的女性的矛盾心理，以及明治新女性在新舊思想沖擊下女性自我解放意識的缺乏，而這恰恰是明治文明開化局限性的表現。

田山花袋受左拉的文學理論的影響，成為日本自然主義作家的代表。明治40年（1907年）發表的《棉被》，不僅確立了田山花袋作為一名自然主義作家在日本近代文壇上的地位，也對具有私小說性質的日本自然主義小說的形成產生了劃時代性的影響。以1868年的明治維新為契機，日本開始了近代化的進程。與此同時，西方的啟蒙思想也進入了日本，給國民帶了巨大的沖擊和影響。田山花袋幼年喪父，母親一人撫養了5名子女，晚年的花袋將自己的感傷情緒歸結到一家的艱難不易。受到了明治文明開-化的“新思想”、“新思潮”的影響，田山花袋在藝術上追求自然的描寫，努力暴露人性及社會的丑陋，所以可以將花袋在作品中的描述作為社會側面的一種如實的反映來看待。

一、男權社會中男性的自我主義

《棉被》發表時雖然已經是明治時代后期，日本已經進入了近代社會，但在以男性為主導的森嚴的家長制度體系下，女性的個人自由是受到嚴格的限制的。從男性的思維出發產生的諸多道德觀念、貞操觀念，可以說都是束縛在女性身上的封建桎梏，牢牢地控制著女性的思想與行為。《棉被》描寫的若干個不同年齡、不同教育背景、不同人生經歷的人物，都同樣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男性形象，集中向我們展示了人類最丑陋也是最不希望被揭露的一面。

《棉被》的主人公竹中時雄是一名中年的男性作家，對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弟子芳子懷有不軌之心。人到中年，看著青春不再的妻子，不禁感到生活的荒涼，所以他經常帶著道德的假面，卻在心里偷偷地渴望著一份激烈、忘我的戀愛，“走在路上，經常見到年輕貌美的女子，如有可能，他真想再次談情說愛”[1]。此時年輕活潑的芳子的出現，為他的黯淡生命帶來了明亮的火光，也為他荒蕪的生活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時雄為芳子的“美妙的聲音”、“優美的身姿”所傾倒，對芳子整個人都抱有深深的占有欲與濃濃的情欲。在他的心里并沒有將芳子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而是男性的一種附屬品，抑或是陳列在櫥窗里待價而沽的商品。因此，他會有“對于一個女子來說，姿色是非常必要的。姿色不好的女人，即使有多大才能，男的也不會理睬”[2]這樣的想法。竹中時雄代表的是明治時期受過良好教育的男性的視角，也就是說，在這樣一群接受過西方啟蒙思想的洗禮的男性的眼中，女性依然是不具有獨立性的，只有經歷過男性的品判才能具有相應的價值的。這群男性在當時社會占據絕對主導地位，所以他們的想法成為道德的標準、社會思想的主流也就不足為奇了。因此，我們在審視時雄對芳子的所謂的種種愛慕之情時，看到的卻是赤裸裸的占有欲和情欲。

“時雄非常煩悶。自己心愛的人被人奪走，心里的確很不痛快。”[3]

“縱使有強勁的情敵，只要能占有自己的戀人，也就聊以自慰了。”[4]

“時雄就這樣完全占據了芳子，總算放心了，也滿足了。”[5]

“自己如果大膽地插上一手，使自己性欲上的要求得到滿足，該有多好。他這么一想，就覺得以往象仙女一樣美麗的芳子，一下子變成了妓女一類的人。”[6]

除時雄之外，《棉被》中芳子男友和父親的形象和他們對待女性的態度也是值得我們玩味的。

二、女性意識的未覺醒

1868年明治維新之后，政府打出了女性解放的旗號，設立了女子學校，打破了男性對教育的壟斷，使女性也有機會同樣接受教育，接受西方思想的熏陶，因而出現了“明治新女性”。這些新女性是從以前的“舊女性”中脫胎而來的，具有與傳統意義上的女性不同的新鮮外殼，但在內在上卻沒有實現真正的“換骨”，她們并沒有身為女性的自覺，自立意識、解放意識也未被真正的喚醒。

《棉被》中時雄的妻子和姐姐針對芳子的交友問題持有相似的態度，她們眼中的芳子有些過于開放，與男人交往得過于親密，喪失了女性該有的矜持。姐姐對芳子還做出了這樣的評價：“要說芳子呀，確實什么都好，聰明，伶俐，在現今的社會上是難得的。不過，有一點不好，她總是滿不在乎地晚上和男朋友散步什么的。”[7]雖然是比較委婉的說法，但是芳子的行為在時雄的妻子和姐姐這樣的“舊女性”代表的眼中，無疑是奇怪的、過于新潮的。她們從小接受到的都是男權社會中的主流思想，對以男性為主體構造的社會秩序以及社會道德沒有任何異議，潛移默化中她們也成為了男權思想的代言者。她們自覺地保持著女性的純潔與矜持，以希求男性的垂憐。“想當初，我只要被男人看上一眼，就羞得無地自容。”[8]這不是夸張的炫耀，而是這種“舊女性”在思想和行為上的真實寫照。妻子和姐姐所說的“道義”的本質是，男權社會中男性的利己思想派生出的希望女性保持純潔的一種社會心理，而這樣的一種“道義”古往今來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全體女性的心中，被當作不可違背的神圣的教條。“妻子”這一身份，既被丈夫、孩子束縛在家庭之中，同時也因為有丈夫和孩子的存在而被社會認定了其價值。所以對于《棉被》中的妻子這樣典型的“舊女性”來說，家庭雖然是她的桎梏，她自身卻沒有察覺，依然在自己構筑的理想夢境中盲目地生活著。

而另一個以“新女性”形象出現的芳子則與妻子呈現出了明顯的不同，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來源于兩方面：新式的教育和更加開放的社會氛圍。芳子在妻子、姐姐這樣的“舊女性”的眼中是不顧道德約束力、拋棄傳統道義的，敢于同男人積極接觸并交往的大膽的女性。與此同時，芳子這種虛榮心很強的典型的“明治女學生”，在時雄這一類有知識的男性眼中是美麗的，有理想的。將小說中主人公沉溺于戀愛的新鮮感放置一邊，時雄對芳子具有如此強烈的追求心和占有欲也多是由于這一原因吧。

1873年（明治6年）日本頒布了第一部教育法令并全國施行，保障了女性的就學權。同時，基督教學校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外國女性教師通過外語教學，為明治時期女性的啟蒙做出了重大的貢獻。這種情況下，以芳子為代表的明治的“新女性”誕生了。雖然芳子比起以前的女性，受到了更高的教育、擁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卻依然被社會上的封建思想所束縛，無法獲得自身的解放。“有知識的新女性”這一稱呼反而成為她的詛咒，痛苦地生活著。在小說結尾處，她寫給時雄的信中提到了“我沒能遵照老師教導，去履行一位明治新女性應有的天職。我是舊派女子，沒有勇氣實行新思想。”[9]擁有“新女性”稱呼的芳子竭力想擺脫舊思想的束縛，卻無法從男權社會中獲得自身在肉體和精神上的解放。

三、明治時期文明開化的局限性

文明開化期間受到歐洲的影響，男女平等的思想也傳入了日本，男女無差別的普通教育也開始推行。但是從明治10年開始，實施男女有別的教育的聲音再次傳出，進入明治20年以后，以男尊女卑為基礎的儒家思想的婦女觀成為主流，更加強調家務的教育和“女大學”的婦德的培養。[1]因此，女性“無法拒絕婚姻上的并非出于本人意志的父母之命。坦然地接受丈夫在除妻子外與其他女人的關系。這是當時日本社會上極為普遍的婚姻觀和夫妻觀。即使內心認為這些不和道理，但保持緘默并默默地忍耐被認為是女性的美德。”[10]明治時期的女子教育遵循了國家的賢妻良母主義的方針，使男權社會中的封建思想繼續壓制著婦女的解放。

在《棉被》中“靈與肉”的關系時常被視為焦點，主人公時雄帶著“監護人”的假面，雖對芳子抱有綺思，但“從開始到最后都沒有破壞自己作為一名值得信賴的老師的形象。”[11]無論是時雄還是時雄的妻子，都認同女性在性上的純潔代表著道德的潔凈這一觀點，但“新女性”的芳子在肉體上遵循了人類青春的本能，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我的身體上的解放。這種行為是不被時雄等人所理解的，被批評為道德上的自甘墮落，卻屬于明治時期女性身體解放的一種，也是芳子不同于以往女性的有力證據。但是芳子這種在身體上的解放并沒有帶來她在精神上的自由，與她積極的戀愛態度形成鮮明的對照的是，她在自我意識上的未覺醒和在獨立意識上的不成熟。當涉及到關系男友命運的時候，她立即將自己退于次要地位，為了男人甘愿放棄自己的生活，主動提出回到老家的要求。“我是女人，是女人，只要你能有所作為，我埋沒在鄉下也沒有關系，我回家鄉去。”[12]這樣的發言，既是芳子作為一名熱戀期少女的悲鳴，也暗示著她作為一名“明治時期新女性”在獨立意識上的極度匱乏。通過芳子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文明開化時期的新型愛情需要知識，所以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但擁有了知識，接受了教育，并不意味著擁有了實現新型愛情理念的行動力。”[13]通過與世俗、與命運的斗爭，完成自我的解放，這對明治時期的絕大多數女性來說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直接原因在于當時社會上殘存著的依然具有強大影響力的封建思想，以及女性自身的脆弱和在反抗意識上的不充分；最根本的原因則在于女性經濟地位的不獨立和男女平權制度的缺失。

四、余論

有關《棉被》中對靈與肉的思考，以及這部作品對日本自然主義的確立和私小說的出現所造成的深刻影響，我們在文中都作了一些闡釋。芳子和妻子這些形象，作為作品中的“他者”（others），同時作為男權社會中的“他者”，她們的生存狀態和自我意識也是應該得到關注的，從中可以窺見明治時期文明開化的不徹底性和局限性。在《棉被》中，田山花袋著重描寫了主人公竹中時雄對女弟子芳子的占有欲與情欲，暴露了人性的丑惡，同時也暗示了在男權社會中女性作為附屬品的存在，無法得到平等地位與權利的社會現實。在文明開化的諸多政策中，與廢刀令、斷發令這樣行動性強、推行速度快、普及率高的實質性政策相比，通過教育手段賦予女性平等地位，實現人民在思想上的解放的想法是很難實現的。“在政治上逐步建立和維持天皇極權主義，在思想上極權主義思想限制個人主義精神的發揚，家族主義束縛自我意識的發展。”[14]在有著長期封建傳統的國度里，希圖一次性地轉變國民的思想，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的。“明治維新畢竟帶來政治上的某些改革，帶來自然科學的異常進步，從而動搖了舊的信仰和理想、舊的道德觀念，同時沖擊著舊的傳統文化，人生觀、價值觀都開始發生變化。”[15]然而與器物上的全面西化不同，人們的思想轉換是嚴重滯后于文明開化的諸多政策的。否定了舊的思想，新的思想體系尚未成熟，男權社會中男性的自我中心與女性的獨立意識的缺乏都是明治時期文明開化的局限性的反映。

注釋：

[1]世界大百科事典，第2版，“賢妻良母”的解說。

參考文獻：

[1][2][3][4][5][6][7][8][9][12][日]田山花袋.棉被[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6：4，6，13，24，28，52，23，37，54，50

[10][日]江刺昭子.文學にみる 日本女性の歴史（日文版）[M].日本：吉川弘文館.2000：189-191.

[11]《田山花袋集》[M].日本：講談社，1980：455.

[13][日]佐伯順子.文明開化與女性（日文版）.新典社，1991：32.

[14][15]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356.

作者簡介：王熙寧，吉林大學日本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