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雜劇今存的六部水滸戲,對之后《水滸傳》的成書有著重要的藝術積淀,如人物形象的構圖以及小說主題的建構。同時,這六部水滸戲在敘事上有著模式化的特點,一是每部戲都由宋江開場引出劇情,且由宋江結束劇情,二是劇情沖突都是水滸英雄下山遭遇,三是戲劇沖突的核心事件都與女性有關。以上問題的揭示,對于《水滸傳》中百川歸海的結構模式與戒色主題不無裨益。
關鍵詞:元雜劇水滸戲;模式化;敘事結構
水滸英雄故事,自南宋以來流傳民間,愈傳愈烈,故事由零散的形態(tài)逐漸演變?yōu)榱荷骄哿x為主要線索、英雄人物愈聚愈多的敘事故事。在水滸故事的流變中,元代“水滸戲”是不可或缺的敘事文本,其對《水滸傳》的成書有著重要意義。據傅惜華《元代雜劇全目》統(tǒng)計:元代水滸劇約35種,其中元代23種,元明之際12種,今存10種。元代水滸戲的劇本,今保存完整地僅6部:高文秀《黑旋風雙獻功雜劇》,康進之《梁山泊李逵負荊雜劇》(簡稱《李逵負荊》),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雜劇》(簡稱《燕青博魚》),李致遠《大婦小妻還牢末雜劇》(簡稱《還牢末》),無名氏《爭報恩三虎下山雜劇》(簡稱《三虎下山》),無名氏《魯智深喜賞黃花峪雜劇》(簡稱《黃花峪》)。檢視今存的元代六部水滸戲劇本,雖未出自一人之手,但其在故事內容的敘事上卻非常相似,呈現(xiàn)出模式化的特點。
所謂敘事作品的結構,是指作品中各個成份或單元之間關系的整體狀態(tài)。即今存六部水滸戲的敘事結構中,構成故事內容的各個情節(jié)單元中,劇情的展開與結束均在梁山,戲劇沖突的核心事件均是梁山英雄下山的遭遇,而引發(fā)矛盾的導火索均與女性有關,且多關乎到女性在婚姻中的不忠。具體表現(xiàn)為:
一、劇情由宋江引出,并由宋江結束
今存的六部水滸戲均為末本戲,劇本的主角皆不是宋江,而劇本最先出現(xiàn)的人物并非該劇的主角,基本上都是宋江先出場,對自己上山前后的經歷及梁山的情況作一番交代,隨后對劇情的發(fā)展作個背景式的交代。即便宋江不是第一個出場,也是第二個出場的人物,仍然先于主角而登場。如《雙獻功》中先是孫孔目出場,之后便是宋江,繼而才是主角李逵登場。即在這些水滸戲中,主角都是后于宋江出現(xiàn)在劇本之中,宋江的出現(xiàn)為故事展開起到了鋪墊的作用,即引出故事情節(jié)的線索人物。如高文秀《雙獻功》:
(宋江同吳學究領小僂儸上)(宋江云)幼小為司吏,結識英雄輩。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我有個八拜交的哥哥姓孫,是孫孔目,許下泰安神州燒香三年,燒了二年也,今在是第三年,問某討個護從的人。小僂儸,寨門首望者,若哥哥來時,報復某知道。
李文蔚《燕青博魚》:
(沖末扮宋江同外扮吳學究領僂儸上)(宋江詩云)幼小鄆城為司吏,因殺娼人遭迭配。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有燕青,告了一個月假限,去了四十日。誤了某十日,更待干罷!小僂儸,蹅著山岡望者,若燕青來時,報復我知道。
康進之《李逵負荊》:
(沖末扮宋江、外扮吳學究、凈扮魯智深同上)(宋江云)澗水潺潺繞寨門,野花斜插滲青巾;杏黃旗上七個字:替天行道宋公明。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某喜的是兩個節(jié)令:清明三月三,重陽九月九。時遇這清明三月三,放眾兄弟下山上墳祭掃。三日已了,都要上山;若違令者,必當斬首。
李致遠《還牢末》:
(沖末宋江領卒子上云)幼年鄆城為司吏,因殺娼人遭迭配。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某、宋江是也,山東鄆城縣人。……今東平府有二人,乃是劉唐、史進,此二人好生英勇。他二人有心待要上梁山泊來,爭奈不曾差人招安去。我今差山兒李逵下山去,去請劉唐、史進走一遭去。小校,說山兒李逵,著他小心在意,疾去早來。
無名氏《三虎下山》:
(沖末扮宋江引僂儸上)(宋江詞云)……某、宋江是也。俺這梁山上,離東平府不遠,每月差個頭領下山打探事情去。前者差大刀關勝下山,去了個月程期,不見回來。第二個月差金槍教手徐寧,下山接應去,也不見回來。小僂儸,便說與弓手花榮,下山接應兩個兄弟去;著他小心在意,休違誤者!(詩云)傳軍令豈不分明,偏關勝違誤期程。著花榮速離營寨,下山去接應徐寧。
無名氏《黃花峪》:
(沖末扮宋江同吳學究引小僂儸上)(云)自小為司吏,結識英雄輩,姓宋本名江,綽號順天呼保義。某、姓宋名江字公明,曾為鄆州鄆城縣把筆司吏。……時遇重陽節(jié)令,放眾兄弟每下山去賞紅葉黃花,三日之后,都要來全;若有違禁某的將令的,必當斬首。小僂儸,你去傳了我的將令。學究哥,俺無事,后山中飲酒去也。宋公明武藝堪夸,吳學究又無爭差;眾頭領都離寨柵,下去賞紅葉黃花。
以上劇本,宋江先于主角出場,作為引出故事的關鍵人物,為后文情節(jié)的展開作了背景式的鋪墊。有的直接引出劇本的主人公,如《燕青博魚》中燕青假滿未回,下文主要圍繞燕青的遭遇展開。有的直接引出劇情,如《三虎下山》中為關勝、徐寧、花榮下山經歷埋下伏筆;《還牢末》中交代故事圍繞李逵下山招安劉唐、史進展開;《雙獻功》為李逵下山做了劇情準備。有的是為故事內容的展開提供線索,如《黃花峪》《李逵負荊》兩劇,雖沒有直接引出下文,卻為劇本情節(jié)的展開提供了背景,如《李逵負荊》源于三月三梁山假日,李逵下山途中的偶遇,《黃花峪》因九月九日梁山假日,眾英雄下山賞花楊雄于酒店中的遭遇。因此,六部水滸戲均選擇宋江作為先出場的人物,為劇情的展開作了背景式的交代,為故事內容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同時,水滸戲不單選擇宋江開場來引出劇情,且全部故事又由宋江來終結。在這些水滸戲中,梁山充當了審理案件的公正法庭,事件的終結者選擇了宋江。即今存六部水滸戲,故事的結束均選擇由宋江在梁山宣判。如其一高文秀《雙獻功》:
如高文秀《雙獻功》結尾:
(宋江云)今日與孫孔目報了冤仇也。你聽者,則為那:白衙內倚勢挾權,害良人施逞兇頑。孫孔目含冤負屈,遭刑憲累受煎熬。黑旋風拔刀相助,劫囚牢虎窟龍?zhí)丁1闭嫣煨械溃婎^領與孔目慶賀開筵。
李文蔚《燕青博魚》結尾:
(宋江云)燕青,我盡知也。將這奸夫奸婦,背綁繩纏,拿上山去,縛在花標樹上,殺壞了者!敲牛宰馬,殺羊造酒,做一個慶喜的筵席。……將二人繩纏索綁,到梁山明正典刑。
康進之《李逵負荊》結尾:
(宋江云)好宋江,好魯智深,你怎么假名冒姓壞我家的名目?小僂儸,將他綁在那花標樹上,取這兩副心肝,與咱配酒。梟他首級,懸掛通衢警眾。
李致遠《還牢末》劇尾:
(宋云)李孔目、劉唐、史進,都為頭領。將這兩個潑男女剖腹剜心,與李孔目雪恨報仇。殺羊造酒,做個慶喜筵席。
無名氏《三虎下山》結尾:
(宋江云)眾兄弟拿住丁都管王臘梅,將他綁在花標樹上,碎尸萬段。您一行人聽我下斷者。
無名氏《黃花峪》結尾:
(宋江沖上)(云)拿住蔡衙內也,與我拿出去,殺壞了者。您一行人聽我下斷:則為你蔡衙內倚勢挾權,李幼奴守志心堅。
以上結尾的處理,就劇本情節(jié)安排而言,做到了首尾照應,即劇情由梁山宋江引出,并由宋江在梁山終止;就劇本所揭示的主題而言,反映出元代水滸戲強調的是梁山比現(xiàn)實官府清明,梁山寨主宋江能秉公斷案,遠比朝廷地方官吏是非分明;同時就水滸英雄群體塑造而言,劇情結束時,梁山英雄對作惡者往往剖心挖肝,梟首示眾,也體現(xiàn)出他們身上明顯的“風高敢放連天火,月夜提刀去殺人”草莽英雄的魯莽特性。就文學的傳承而言,這樣的處理,對后來《水滸傳》所傳達的盜比官好的主題取向,以及梁山英雄“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的形象塑造不無影響。
二、梁山英雄下山的遭遇構成劇情沖突的主體
在宋江的背景敘事下,梁山英雄出于不同的目的紛紛下山。故事場景自然地由山上過度到山下,劇情沖突是在山下的酒店、客舍之中展開,矛盾激化主要在梁山英雄與權豪勢要之間,故事發(fā)生的場景常常是在衙門、牢房、法場,梁山英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俠仗義精神正是在矛盾沖突不斷加劇、升溫中得以集中展現(xiàn)。
一方面梁山英雄往往于山下的客舍、酒店等場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李逵負荊》中,李逵因清明節(jié)下山,途中路過王林的杏花莊酒店,見王林老漢幾次三番的“做哭科”。李逵見狀不禁追問緣由,當聽王林訴說女兒滿堂嬌被“宋江”、“魯智深”掠去山寨,李逵云:“老王林,你作下一甕好酒,宰下一個好牛犢兒,三日之后,我把著手兒掇掇的送將你那女孩兒來,你意下如何?”要為王林做主,懲治賊人。《雙獻功》中,火爐店內不見了孫孔目的妻子,李逵斥責店小二:“我不打這廝別”,“打這廝強奪人妻妾”。問店小二要人:“則俺這拳起處如刀切,恨不得打塌這廝太陽穴”,“兀那廝,可不道‘寄在不寄失’?”
相似的劇情也發(fā)生在其他水滸戲中,如《燕青博魚》中燕青因延誤了假期,在山上打壞了雙眼,下山來先與燕順結為兄弟,后于同樂院博魚與燕和相遇,打傷昔日仇人楊衙內,深得燕和敬佩,結拜為生死之交;《三虎下山》中關勝、花榮、徐寧相繼下山,關勝先于權家店撞破丁都管與王臘梅的好事,結識了趙通判的大夫人李千嬌姐姐;《還牢末》中:“某李得是也。這里也無人,某乃山二李逵的便是,奉宋江哥哥的將令,差我下山來請劉唐、史進上梁山泊。”李逵在街市上經過,“見一個年紀小的打那年紀老的,我心中不忿份,將那年紀小的搬過來,只一拳,誰想拳頭上沒眼,把他打死了”。李逵因抱打不平,誤傷人命,因此上與李孔目相識、結拜,并為李孔目日后被告發(fā)通賊、李逵劫法場埋下伏筆;《黃花峪》中楊雄下山在草橋店偶遇蔡衙內吊打劉慶甫而出手相助,為劉慶甫上山求助、李逵下山相助作了鋪墊。
另一方面,梁山英雄往往在衙門、牢房、法場等處與惡勢力展開正面沖突,矛盾激化,從而體現(xiàn)出梁山英雄沖破天羅地網,拔刀相助、與民除害的俠義精神。在今存的六部水滸戲中,除去《李逵負荊》中李逵是在杏花莊酒店中捉拿住惡人宋剛、魯智恩,《黃花峪》中魯智深是在寺廟中殺害了惡勢力蔡衙內外,其余的四部戲均涉及到衙門官府,即梁山英雄最終與官府衙門發(fā)生了正面沖突,逃離牢房,劫持法場。如《雙獻功》中李逵喬裝打扮進入牢房救出孫孔目后,又喬裝打扮深入官府衙門,殺害了白衙內與郭念兒。正所謂:“從來白衙內,做事忒狡猾。拐了郭念兒,一步一勾搭。惱犯黑旋風,登時人性發(fā)。隨你問旁人,該殺不該殺?”《燕青博魚》中燕青與燕和被楊衙內抓住下在死囚牢內,后來二人越獄而逃,“誰想燕大下在牢中,他兩個劫了牢走了”。《三虎下山》中李千嬌被二夫人王臘梅與丁都管誣陷通奸,即將法場問斬,關勝、徐寧、花榮三人為報答李千嬌昔日的恩情,不惜劫法場來搭救李千嬌:“(關勝、徐寧、花榮沖上劫法場科云)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還牢末》中李孔目被下在大牢內,因阮小五下山招安劉唐、史進,李孔目得以從大牢內逃脫。
因此,六部水滸戲皆以梁山英雄下山后的遭遇構成故事沖突的主體,著重演繹梁山英雄下山后各自不同的經歷,往往出入于官府的衙門、牢房、法場等政府職能場所,與官府發(fā)生了正面沖突,矛盾激化,最終以梁山好漢的越獄、劫持法場的勝利而告終。這樣的敘事對后來施耐庵《水滸傳》寫一百單八位英雄上山經歷的敘事手法應不無啟發(fā)。
三、劇情沖突的導火索都關乎女性,尤其是女性的婚外情
今存的六部水滸戲中,無一例外的都關乎女性,可以說引發(fā)戲劇沖突的導火索均與女性有關。具體而言,一類是女性作為作惡者,陷害丈夫與無辜,是梁山英雄懲治的對象,最終被梁山英雄所殺害。這類女性的共同特點是不忠于自己的婚姻,產生婚外情,且為了達到與情人通奸的目的而不擇手段,直欲置自己的丈夫于死地。如《雙獻功》中孫孔目的妻子郭念兒與白衙內通奸,“(搽旦上云)……妾身是孫孔目的渾家郭念兒的便是。有孔目街市上尋護臂去了。我瞞著他,我和這白衙內,兩個有些不伶俐的勾當。”《燕青博魚》中燕和的妻子王臘梅與楊衙內有私情,“(搽旦云)燕大去了也。且慢者,我雖然嫁了這燕大,我和這楊衙內有些不伶俐的事。”《三虎下山》中二夫人王臘梅與丁都管主仆之間存有私情,“(搽旦云)相公去了也。丁都管我嫁你相公許多年,不知怎么說,我這兩個眼里見不得他。我見你這小的,生的干凈濟楚,委的著人。我有心要和你吃幾鐘梯氣酒兒,你心下如何?”《還牢末》中李孔目的妾氏蕭娥與趙令史勾搭成奸,“(外旦上云)兩行詩酒客,煙花信子頭。妾身蕭娥,在此處作著個上廳行首,為當還不過官身,我納了官衫帔子,禮案上除了名字,脫賤為良,嫁了李孔目做第二個渾家。我這舊性子不改,這府衙里有個典吏,姓趙,我瞞著李孔目和他暗暗的來往。我著人叫他去了,這早晚還不見來!”這些紅杏出墻的女性,無一例外的在婚外情中還占據著主動地位,往往主動邀約情人,只待與情人做長久的夫妻。她們最終的結局是死在了梁山英雄正義的刀劍之下,不得善終。
另一類是女性作為受害者,是梁山英雄搭救的對象,也終因梁山英雄的出手相助,才得脫離險難。如《李逵負荊》中,就是因為王林的女兒滿堂嬌被冒充宋江、魯智深的山寨賊人掠去,害的王林無助而哭,才有李逵路見不平欲為王林做主,回梁山尋得宋江、魯智深要人,最終誤會解除,兩個賊人得以正法,滿堂嬌又回到王林身邊。而《黃花峪》中劉慶甫妻子被蔡衙內搶走,“(劉慶甫上,云):小生劉慶甫是也,被蔡衙內將我渾家奪將去了,上梁山告宋江太保去”,后經李逵出面搭救,其夫妻才能得以久別團圓。又如《還牢末》中的李千嬌,被二夫人與丁都管誣陷與梁山好漢花榮通奸,問成死罪。徐寧、關勝、花榮三虎下山劫了法場,救出李千嬌。
綜上,今存六部元代水滸戲盡管雜劇的具體情節(jié)安排上不盡相同,而在故事敘事上卻非常相似,期間因素固然很多,但是水滸戲作家多是山東人——這一地域性特點應不無關系,且劇作家之間很可能多有聯(lián)系,創(chuàng)作上難免會有影響,這使得水滸故事敘事結構模式化的建構成為可能。且這種模式化的敘事特點使得六部水滸戲猶如一個整體,構成了一種敘事范例,對元代水滸戲在后世的傳播與接受產生了正效應。當然,模式化敘事結構的不足也如影隨形,造成了水滸故事的大同小異,單一化,概念化。然瑕不掩瑜,盡管今存完整的元代水滸戲數量有限,但其成就與特點還是顯見的,對《水滸傳》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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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淑巖(1977—),女,黑龍江綏化人,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黑龍江大學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人員,研究方向:明清文學與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