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口貨物短缺的保險索賠

文/張勇 編輯/蔡原江

進口貨物短缺的保險索賠

文/張勇 編輯/蔡原江

海上運輸保險的格式合同，涉及大量專業(yè)術語，這使保險公司在合同中擁有優(yōu)勢地位。我國法律通過事后司法救濟的方式削弱了保險公司的上述優(yōu)勢地位，意在保護進出口企業(yè)的利益。

這是一起因海上運輸造成進口貨物短缺引起的保險合同糾紛案，最終進口企業(yè)勝訴。其簽訂合同、索賠訴訟及法院對保險條款的解釋，值得相關企業(yè)學習借鑒。

基本案情

2012年2月24日，山東隆盛進出口公司（下稱“隆盛公司”）與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公司臨沂市分公司（下稱“保險公司”）簽訂了進出口貨物運輸預約保險合同。合同約定：（1）隆盛公司凡需在國際貿(mào)易中自行辦理保險的原木等貨物，不論以何種運輸方式運輸，均屬于可承保范圍；（2）保險公司將按照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的海洋運輸貨物保險條款（2009年版）承保一切險；（3）責任起訖倉到倉；（4）合同項下的總保險金額按照隆盛公司逐筆申報的投保數(shù)據(jù)計算實際保額，每一保單進口貨物的保額為貨價加運費（CNF價）加成10%確定；（5）每一風險單位最高保險金額1000萬美元。

2012年3月1日，隆盛公司與澳洲奔達森林產(chǎn)品公司（Pentarch Forest Products Pty Ltd，下稱“奔達公司”）簽訂原木銷售合同（合同編號為NO.10492），約定隆盛公司從奔達公司購買輻射松原木共計29300 JAS（Japanese Agriculture Standard:日本農(nóng)林標準）立方米，貿(mào)易條件為CFR中國嵐山，總價款為3495200美元，信用證付款，所購原木按照等級、長度、平均徑級分為8類。

隨后，隆盛公司所購輻射松原木在澳大利亞波特蘭（PORTLND）港裝船，奔達公司實際交付裝船原木共計159283根，材積總計29578.676JAS立方米，總價3528966.54美元。

上述貨物由“托克馬魯”（“TOKOMARU BAY”）輪承運。“托克馬魯”輪船長代表于2012年3月19日簽發(fā)了正本提單。提單記載：起運港澳大利亞波特蘭（PORTLAND）港，目的港中國山東日照市嵐山港，貨物澳大利亞原木，共計159283根、29578.676JAS立方米。提單還載明運費預付，并載明上述貨物中的9361.590JAS立方米原木裝載于艙面。

隆盛公司就上述貨物的運輸按照預約合同的約定向保險公司進行了申報，保險公司簽發(fā)了保險單，并于2012年4月5日出單，隆盛公司于同日繳納保險費14660.18元。保險單記載：被保險人為隆盛公司，保險貨物澳大利亞原木，包裝與數(shù)量為159283根、29578.676 JAS立方米，保險金額3881863.19美元，運輸工具“托克馬魯”輪，起運港澳大利亞波特蘭（PORTLAND）港，目的港中國嵐山港，啟運時間為2012年3月19日，承保條件為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公司海洋貨物運輸保險一切險條款（2009版），短量險免賠0.4%。

2012年4月7日，“托克馬魯”輪抵達目的港中國嵐山港，隆盛公司作為收貨人，申報通關檢驗。經(jīng)中華人民共和國山東出入境檢驗檢疫局檢驗，實際到港原木為155620根。對照提單、發(fā)票，短少3663根。隆盛公司遂向保險公司提出索賠，但保險公司一直未予賠付。隆盛公司遂向青島海事法院（以下簡稱“法院”）提起訴訟。

法院審理與判決中的三個焦點

焦點一：隆盛公司主張的保險事故是否發(fā)生？

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根據(jù)雙方簽訂的保險合同，保險公司為隆盛公司承保的是海洋運輸貨物一切險，即除包括平安險、水漬險外，還包括被保險貨物在運輸途中由于外來原因所致的全部或部分損失；保險責任期間為“倉到倉”，即自被保險貨物運離保險單所載明的起運地倉庫或者儲存處所開始運輸時生效，包括正常運輸過程中的海上、陸上、內(nèi)河和駁船運輸在內(nèi)，直至該項貨物到達保險單所載明目的地收貨人的最后倉庫或者儲存處所，或被保險人用作分配、分派或者非正常運輸?shù)钠渌麅Υ嫣幩鶠橹埂Ｒ虼吮ｋU公司作為保險人，應當對保險責任期間內(nèi)因外來原因導致的貨物損失承擔保險責任。

隆盛公司提供的提單、保險單等證據(jù)，可以證實保險責任期間開始時，保險標的原木為159283根。但保險公司對于提單所載明的裝船原木根數(shù)提出異議。對此，法院認為，清潔提單對于善意受讓提單的第三人具有最終證據(jù)效力，隆盛公司作為收貨人沒有義務審核提單記載的真實性；而保險公司作為承保包括短量賠償在內(nèi)的一切險的保險人，在保險單確定承保貨物的數(shù)量之前，理應進行必要調(diào)查，以盡可能核實裝船數(shù)據(jù)的準確度，并應對保險單載明的貨物數(shù)量負責。即使保險單所載明的原木根數(shù)是根據(jù)隆盛公司申報填寫的，但亦可表明保險公司已經(jīng)接受了隆盛公司的申報數(shù)量。在此情況下，保險公司對原木根數(shù)提出的異議，因無任何佐證不能成立，故對保險公司所提異議不予支持。

涉外企業(yè)以進口貨物短少為由，主張發(fā)生保險事故并要求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符合合同約定和法律規(guī)定，法院予以支持。

涉案原木運抵目的港后經(jīng)山東出入境檢驗檢疫局檢驗，實卸155620根，缺少3663根，貨物短少的客觀事實明顯存在。

對于保險公司提出的應該按照涉案原木材積的變化確認是否發(fā)生保險事故的主張，法院認為，首先，保險公司簽發(fā)的保險單在保險標的數(shù)量欄中既記載了保險標的的材積，也明確載明保險標的的根數(shù)為159283根，因此，無論是材積的短少還是根數(shù)的短少，均應屬于保險公司的承保范圍；其次，較之原木根數(shù)的清點（山東出入境檢驗檢疫局進行檢驗時，已經(jīng)按照合同約定的規(guī)格將斷木2832節(jié)折合成1416根，2節(jié)折合1根的比率也說明不存在少折的可能），對15萬余根原木逐根檢測匯總的材積更易產(chǎn)生誤差，而且還會受到不同的檢尺標準（本案裝港即采用日本農(nóng)林標準JAS）、干濕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最后，更為重要的是，按照我國《保險法》第三十條 “對合同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作出有利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解釋” 的規(guī)定，隆盛公司完全有權選擇是按照原木根數(shù)還是按照材積的減少作為確認保險事故發(fā)生的依據(jù)。綜上，隆盛公司以原木根數(shù)短少為由，主張發(fā)生保險事故并要求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符合合同約定和法律規(guī)定，法院予以支持。保險公司就保險事故是否發(fā)生所提出的異議沒有事實依據(jù)，法院不予采納。

焦點二：如何確定理賠金額？

本案系保險合同糾紛，應按保險合同的約定計算隆盛公司的損失。本案保險合同約定保險金額為3881863.19美元，是在涉案貨物購買價格（3528966.54美元）基礎上考慮被保險人的保險費、經(jīng)營費用、預期利潤等因素合理加成10%得出的，符合海運保險慣例，保險公司對此亦無異議。發(fā)生短量保險事故時，應按貨物短量率與保險金額相乘再扣除免賠額的方法計算貨物短量賠款。本案當事人對于能否按照原木根數(shù)短少的比例確認貨物短量率存在爭議。對此，法院認為：（1）雖然本案每根原木規(guī)格并不相同，但是本案所涉貿(mào)易合同、發(fā)票已經(jīng)明確載明該批原木的等級、長度、徑級、材積、價值并不相同，保險公司所出具的保險單也明確載明了貿(mào)易合同編號、發(fā)票編號，應視為保險公司承保時已知保險標的存在差異，但其簽發(fā)的保險單仍只是將原木根數(shù)載于保險標的的數(shù)量欄中而未作任何區(qū)分。據(jù)此可認定其已將保險標的按原木根數(shù)均分為159283個單位，每根原木為1個單位，并接受該約定可能存在的風險。因此，按照原木根數(shù)短少比例確定短量率符合保險合同的約定。（2）根據(jù)我國《保險法》之規(guī)定，在短量3663根原木的保險事故發(fā)生后，保險公司應及時核損。但保險公司卻怠于履行該義務，致使本案無法確定短少原木的實際材積；即使材積能夠確定，但因本案保險標的分為不同等級，不同等級按材積所定單價也不相同，因此，按照材積短少比例并不能更準確地反映短量貨物的價值。（3）由于涉案原木多達15萬余根，而且分為不同等級，即使材積相同，價值亦不相同，因此要逐一清點并計算出短少原木的價值既不必要也不現(xiàn)實。如果因此苛求作為被保險人的隆盛公司，顯然有失公平。（4）按照原木根數(shù)短少比例確定貨物短量率，并不必然增大保險公司的保險責任，因為短少的3663根原木，其實際材積、實際價值既可能大于按照短少比例計算出的材積和價值，也有可能小于按照短少比例計算出的材積和價值，因此，按照原木根數(shù)短少比例確定貨物短量率，對于原、被告雙方均公平、合理。（5）如前所述，根據(jù)我國《保險法》的規(guī)定，對于保險條款應作有利于被保險人的解釋，故隆盛公司有權要求按照原木根數(shù)短少比例計算短量率。因此，本案可以按照原木根數(shù)短少比例確定貨物短量率，而且該方法也更為可行。保險公司對此所提異議不能成立，法院不予采納。

依前述方法，本案理賠金的計算公式應為3881863.19美元×（3663/159283－0.4%），以此計算出的應支付保險金額為73743美元。在本案審理過程中，隆盛公司按照自己的計算方法主張保險公司賠償64059.43美元，實際已減輕了保險公司的責任，系對自己權利的處分，法院予以準許。

焦點三：保險公司是否有權拒賠？

保險公司曾提出拒賠，理由是隆盛公司未能提供相關文件資料，也未依法及時向負有責任的承運人提起訴訟。對此，法院認為，隆盛公司在本案中已經(jīng)提供了必要的文件，且已對承運人提起了訴訟，故保險公司的該辯解意見不能成立。同時，由于保險公司并無證據(jù)證實原木根數(shù)減少是保險合同約定的除外責任因素導致，故本次事故屬于一切險的保險責任事故，保險公司理應承擔保險責任。

本案系海上貨物運輸保險合同糾紛。隆盛公司就進口貨物的運輸向保險公司投保，保險公司同意承保，并依據(jù)雙方達成的協(xié)議，簽發(fā)保險單，隆盛公司與保險公司之間的保險合同成立有效，雙方均應遵守；隆盛公司已按約繳納了保險費，保險公司亦應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及時理賠。涉案貨物確實發(fā)生短量保險事故，保險公司應按約定及時理賠，隆盛公司要求保險公司支付保險金理由正當，應予支持。

青島海事法院依照我國《海商法》、《合同法》、《保險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上保險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等，做出如下判決：保險公司于法院判決生效后10日內(nèi)支付隆盛公司保險金64059.43美元。

法官解析

此案涉及的問題主要是“不利解釋原則”在保險合同中的適用。不利解釋原則實質上是指當合同文本中存在疑義時，對合同某一方當事人做出不利解釋的規(guī)則。不利解釋原則的主要目的在于平衡保險合同雙方的利益。

不利解釋原則在保險合同中適用的法理基礎是保險合同的附和性和專業(yè)性。就保險合同的附和性而言，海上保險合同一般都采用格式合同，即由保險人事先擬訂合同，保險相關人只能被動地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因而失去了參與保險合同條款制定的機會；就保險合同的專業(yè)性而言，合同中會涉及大量相關的專業(yè)術語，使保險相對人很難準確理解保險合同條款的含義，因此保險相對人在與保險人簽訂保險合同的過程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為了防止保險人通過格式合同獲得某些合法的“不道德利益”( unconscionable advantage)，有必要通過事后司法救濟的方式，削弱保險人在合同中的優(yōu)勢地位，以保護保險相對人（即此案中的進口企業(yè)）的利益。

在厘清不利解釋原則的法理基礎上，還需要明確原則的適用條件。因為這會直接影響案件審理過程中對于法律以及合同的理解，進而引導裁判的結果。如前所述，不利解釋原則是以合同中存在“疑義”為前提的，因此適用不利解釋原則的條件之一就是保險合同中應存在“疑義”。在英美法中，只有在保險合同條款存在模糊不清或歧義（即一個詞語具有兩個完全不同的含義，以致于在同一時間，對這一詞語的理解既有可能是正確的也有可能是不正確的），且這種模糊不清無法借助其他方法予以解決時，該保險合同條款才能確定為具有“疑義”。

但我國《保險法》中采用的是“爭議”而不是“疑義”。“爭議”是指合同當事人雙方對于合同條款的理解有不同意見。顯然，“爭議”的范圍大于“疑義”。如果依據(jù)這一法律規(guī)定，解釋者可以當然認為，只要出現(xiàn)爭議就直接適用而不必問其是否符合公平正義。

我國《保險法》第三十條規(guī)定，對合同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作出有利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解釋。

此案對于涉案合同的解釋采用不利解釋原則，是把握了“疑義”實質，正確地適用了該原則。合同雙方當事人對于貨物數(shù)量的計算方式理解存在爭議，這是一種事實的爭議。但是引起爭議的情況有很多種，其中之一就包括條款模糊的情況，就是所謂的歧義。實質上引起雙方當事人爭議的情況是由于合同條款的語義模糊。所以該案適用了不利解釋原則對保險合同中語意模糊的條款進行了解釋，并據(jù)此做出了合理的判定。

作者單位：青島海事法院